陳若鴻臉上的詫異一閃而過,繼而收斂多餘的情緒,古井無波道:“李孝逸消極應戰,揚州叛黨久攻不下,午時天後下令,命裴司使領淨蓮司南下督軍平叛,連夜啟程……”


    話還未說完,賀蘭慎已沉著臉大步離開。不稍片刻,馬匹嘶鳴,踏著一地清霜月色疾馳而去。


    陳若鴻提著燈佇立在寒冷的冬夜中,望著賀蘭慎離去的方向,皺眉不語。


    賀蘭慎策馬狂奔在空蕩的街道上,朝安化門方向奔去,寒風刀子般刮在臉上,他卻恍若不覺,心中翻江倒海,說不出是憤恨還是焦急……


    敏兒總是這樣,什麽也不說,什麽都自己扛著,高興時就逗逗他,一有事就將他推開十萬八千裏,全然不顧他是何感受。


    賀蘭慎甚至覺得,自己的存在對裴敏而言沒有絲毫意義。


    她不需要他……這個念頭就像一把刀,在他紋著蓮花的心口肆意翻攪,疼得無法呼吸。


    賀蘭慎到底沒能出得了坊門,禁軍將他連人帶馬攔了下來。


    為首的校尉認識他,語氣還算恭敬,小心翼翼道:“少將軍可是在追查要犯?如有賊人作亂,您隻管告訴小人,小人願為代勞。”


    心亂了,一切都跟著亂了。


    冷風稍稍喚回一絲清明,賀蘭慎的手掌心被馬韁繩勒得通紅,費力製服躁動的馬兒,茫然地想:自己這是在幹什麽……


    “無事。”他眼中滿是血絲,望著城門方向許久,如同一隻被遺落在冬夜中的孤雁,說給自己聽般啞聲道,“已經沒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不覺已經超過預計中的字數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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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章


    裴敏率人將裴虔從亂箭之中搶回來的時候, 他已經不行了。


    破敗的廢屋, 頭頂蛛網集結,清寒的月光透過屋頂的破洞灑下,照在一張張染著鮮血的,或哀戚、或絕望的臉上。


    裴敏按著裴虔不住湧血的創口,瞳仁微顫,連手指都在發抖, 幾乎是聲嘶力竭地朝身邊的朱雀吼道:“血止不住……快去請師念情過來, 快去啊!”


    夜那樣冷, 父親已經死了,若是兄長再有個三長兩短, 阿娘會瘋的。


    裴虔麵白如紙, 鮮血染透了戰袍, 渾身像是在血水中泡過般,費盡全身力氣抬起手,輕輕按在裴敏壓住傷口的手上。


    他似乎想說什麽,然而嘴唇動了動,隻噴出一股鮮血來。


    那血濺在裴敏的脖子上,炙熱粘稠。


    裴敏看到了裴虔眼中漸漸式微的光。她仿佛明白了什麽, 唇瓣顫抖,哆哆嗦嗦地撕扯布條替他包紮,艱澀道:“你會好起來的,裴虔,我不會讓你死!你是裴氏一族最後的希望, 你要活著……聽見沒有?師姐馬上就來了,無論如何你也要給我撐住!”


    裴虔抬起一隻破皮露骨的手,側首望著一旁,不顧口鼻中淅瀝淌出的鮮血,費力地指了指身側某處。


    裴敏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看到了一旁的金刀。


    數日廝殺,那柄金刀已滿是斫痕,刀柄上纏著防滑的布條,浸透了鮮血。


    裴敏與裴虔平日關係勢同水火,日日吵架拌嘴,但到底是雙生子,其間默契非常人能及。她知道裴虔想要什麽,便取了刀遞到裴虔懷中,紅著眼道:“……對,金刀!刀還在,裴家的榮譽還在,你不能倒下!”


    裴虔攥著刀,深吸一口氣,仿若回光返照般費力坐起。


    裴敏一驚,喝道:“你幹什麽?躺下別動!”


    裴虔隻是撐著刀勉強跪立,和淩亂的長發一同垂下的,還有他口鼻中流淌的血絲。他咳了聲,顫巍巍拉起裴敏的手,將金刀交到了裴敏手中。


    “小妹,這把金刀早該還給你了……”


    這是裴虔第一次喚她‘小妹’,可裴敏卻寧願他跳起來,如往日那般連名帶姓地與自己鬥嘴爭吵,用討嫌欠揍的嘴臉賊兮兮叫她“裴敏”。


    “從今以後,你就是裴家的家主,帶著他們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知道麽?”


    “不……什麽金刀,什麽家主!要做你做,我才不要!”裴敏心亂如麻,一個勁地後縮,帶著哭腔道,“裴虔,你別來這一套,你別這樣……”


    “抱歉,我從來……都不是個好兄長。”裴虔的聲音一掐即斷,灰暗的眼睛死死地望著裴敏,帶著將死之人深重的執念,斷斷續續道,“……拜托你了,小妹。”


    說罷,他徑直朝前栽去,倒在了妹妹的懷中。


    “裴虔!!!”


    “好想念情啊,好想……再見她一眼……”


    十六歲的少年,身形雖瘦,卻十分沉重,仿佛生命淌盡,隻留下死亡的沉重。


    裴敏艱難地托住他,視線落在他滿是斷箭的背上,想要擁抱卻無從下手。她哽聲道:“師姐就來了,她馬上就來了!她不會讓你死的,裴虔,你隻要再撐一會兒,就一會兒……”


    裴虔的頭無力地擱在裴敏肩上,氣若遊絲,過了許久才笑著咳了一聲,啞聲道:“‘賠錢’這名字……晦氣……”


    十六年來,裴敏第一次放下心中不平和芥蒂,艱澀喚道:“兄長……”


    可裴虔已經聽不到了。他甚至沒有等到心愛的姑娘趕來,手從膝上垂下,再沒了聲息。


    雙生子一氣連枝,心意相通,裴虔停止呼吸的那一刻,裴敏的心髒也仿佛被刀斧劈開,撕心裂肺地疼。


    她顫抖著抬起手探向空中,想要抓住什麽似的,猶如涸轍之魚般長大嘴不住喘息,想要哭,卻哭不出聲音,整個人連同靈魂一起被撕裂成兩半。


    裴敏拚盡全力克製住自己的痛苦和哀傷,十指掐入掌心,不住地告訴自己:要冷靜!不能哭,不能哭出聲音,不能讓屋外守著的部眾察覺裴虔身死,要穩住裴氏族人的心……


    直到師忘情領著李嬋快馬加鞭匆匆趕到,她才將視線從裴虔的屍首上挪開,木然地轉過頭,眼睛猩紅,一字一淚道:“……阿嬋,將我易容成裴虔的樣子。他沒完成的事,就由我來替他完成!”


    十六歲,金刀快馬恣意江湖的少年還未飛翔,就斷了羽翼。


    篤篤篤——


    急促的叩門聲響起,驚破了冰冷的夢境。


    裴敏在江淮異鄉的營房中醒來,窗外正風雨大作,伴隨著篤篤急促的敲門聲,冷雨寒窗上映出一道焦急的影子。


    朱雀刻意壓低的聲音傳來,匆忙道:“裴司使,有急報!”


    燭光昏暗,屋外的樹影婆娑,如同鬼影猖狂。裴敏看了眼一旁的滴漏,才四更天,睡下不到兩個時辰。


    不敢耽擱,她揉著隱隱作痛的頭起身,下榻時已披上外衣挽好頭發,開門放朱雀進來,啞聲道:“是徐敬業來攻城了,還是駱賓王又來討檄了?”


    濕潤的寒風伴隨著夜雨灌進房中,衝散了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暖意。朱雀渾身濕透,剛毅的眉緊鎖著,答道:“不是敵軍,而是內亂。屬下剛才得知,李孝逸麾下兩名副將並宣節校尉楊萬秘密謀反,欲趁夜起事,刺殺……”


    朱雀頓了頓,似乎頗有忌諱。


    裴敏扣好腰帶,將鬥篷往肩上一披,淡淡道:“都什麽時候了還賣關子,快說!”


    朱雀咽了咽嗓子,垂下眼快速道:“他們欲趁夜起事刺殺裴司使,用您的頭顱向徐敬業叛軍投降,與他們裏應外合攻破蘇州,北上勤王。”


    裴敏動作一頓。


    “哼,這恐怕是李孝逸的意思罷。一開始他便消極應戰,節節敗退,想來是生了動搖之心,欲投靠敵軍反武了。”裴敏冷笑一聲,望著搖曳的燭火沉思半晌,當機立斷道,“集結淨蓮司所有吏員,小心些,勿要打草驚蛇。他們既要領兵反殺我,我便也留他們不得了!”


    寅時,雨驟。


    城西營帳之中,四名低階武將匆匆披甲執銳,為首的校尉楊萬將拭淨的長刀送入刀鞘,凶沉的目光掃過共謀起事的三人,低聲道:“兵都已候在外頭,趁著雨大夜深,兄弟們務必一句刺殺了那妖婦爪牙,助徐公北上匡複李唐皇室!此事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喏!”眾人紛紛握刀應諾。


    楊萬深吸一口氣,撩開營帳簾子大步邁出,隨後一怔,僵在原地。


    大雨中,隻見自己的親衛皆被淨蓮司的人刀挾控製住,而身為惡吏之首的裴敏一襲暗色鬥篷站立,濕漉漉的臉如同鬼魅般冷白,望著楊萬冷冽一笑,漫不經心道:“夜深雨大,就不勞煩楊校尉奔波了,本司使親自送上門來,就看你有沒有這個命活著碰到我的腦袋。”


    事情敗露,唯有拚死一搏。楊萬不禁微微後退半步,擺出攻擊的姿勢,握緊了腰間的刀柄。


    鮮血濺在營帳上,如一束束紅梅綻放,給這過於淒寒的冬夜添了幾分觸目驚心的豔色。


    寅時末,五更盡,雨霽微明。


    裴敏鬥篷滴水,踏著一路濕漉漉的水痕闖入了李孝逸的營房。在眾人驚疑的目光中,她輕輕抬手示意,身後的沙迦便將一個染血的布包擲在地上。


    布包咕嚕嚕在李孝逸腳下停住,黑布鬆開一角,露出一截淩亂的頭發。


    李孝逸的臉色已經變了,強撐著鎮定,勃然怒道:“裴司使,我是看在天後的麵上才對你禮遇有加,如今你非但不知感恩,還殺我部將闖入將營,到底意欲何為!”


    裴敏麵容冷白,沒有一絲血色,烏黑的眼睛沉定銳利。她問:“李將軍就不看看,包袱裏的那個是誰嗎?”


    李孝逸不語。


    “看都不看,就知道我殺的是你的部將,而非賊人……”裴敏的唇線一揚,露出個陰涼的笑來,“莫非,李將軍未卜先知?”


    短短數言,李孝逸的麵色變了三變,其他幕僚已是緘默不語。


    裴敏領著沙迦等親信向前兩步,李孝逸立刻將手按在刀鞘上,目光中殺氣迸射,那是一個絕對防備的動作。


    裴敏知道他起了殺意。


    她並不害怕,仿佛生死早置之度外,施施然抱拳一禮道:“昨夜營中混入叛黨,聚眾起事,蠱惑軍心,為首者楊萬已被淨蓮司斬殺,其餘從黨壓下候審,等候李將軍裁決!”


    她這一番話,有意將李孝逸摘出來,算是給他一個台階下。


    並非裴敏怕他,而是李孝逸一死,軍心大亂,沒有合適的將領補充空缺,則江南必定失守……屆時徐敬業便能率叛軍度過長江長驅北上,直逼長安。


    為大局著想,李孝逸不能死。至少,在武後派新的將領來之前,他不能死。


    李孝逸眼中的殺氣並未因她的退步而消散,手依舊搭在刀上,其餘幕僚亦是暗中圍攏,廳堂內瞬間暗流湧動,殺意四起。


    恐生變故,朱雀和沙迦等人按刀靠近,護在裴敏身側。


    裴敏麵色不變,直視李孝逸如狼般的眼睛道:“李將軍想清楚了,若要動手,你我相隔不過三步,你猜是我親信的刀快,還是你的刀快?大不了魚死網破,以將軍之命換我這條爛命,穩賺不虧。”


    果然,李孝逸猶豫了。


    片刻,他直起身子,黝黑陰沉的臉上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手從刀鞘上垂下,道:“蠱惑軍心的反賊我會親自審問,就不勞裴司使費心了。”


    危機暫且化解。


    但李孝逸為人狡詐,且小肚雞腸。裴敏殺了他手下叛將,等於公開駁了他的顏麵,這個仇他不可能不報。


    果然,第二天夜裏徐敬業派軍攻城招降,李孝逸出門迎戰,隻象征性地舞了兩下大刀,便匆匆退回城中,連夜悄悄拔營棄城,退往高郵,並封鎖了退路,將淨蓮司上下並老弱殘兵千餘人遺棄在城中。


    “他這是要借刀殺人,困殺我們!”硝煙未散的戰場上,朱雀領著吏員靜候,每個人臉上或多或少有些憤怒焦急。


    “裴司使,北門被堵,船隻被毀,我們的退路沒了。”沙迦探路回來,麵色亦是十分凝重,苦惱道,“接下來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裴敏深吸一口潮濕的寒氣,下意識摩挲著指腹,鎮定道,“關城門,收攏所有殘兵聽候調遣,死守至援軍到來。”


    然而眾人都很清楚,除了淨蓮司自己人,哪裏還會有什麽援軍?何況李孝逸帶走了所有糧草,營中軍糧不足,根本撐不了幾日。


    第三天夜,叛黨見勸降不成,發起來第二輪進攻。數日不眠不休,裴敏羸弱的身軀已撐到了極致,腦袋和舊傷爭先恐後地疼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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