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982年出生在一個小村莊。童年就是在那裏度過的,是那裏的廣闊天地造就了我以後一向的無拘無束。現在想想小時候真的很開心,夏天釣龍蝦,冬天打雪仗。但人不會永遠留在童年,6歲那年我去鎮上念小學。


    小學的我,品學兼優,還當過三好學生。那時起,我開始讀課外書,嗜書如命。一到晚上,我就窩在被子裏看書,常常看到半夜,真是佩服自己的這雙眼睛百看不壞,視力向來絕佳。隻是父母不允,常常在我看得緊張之時殺過來,沒收書,逼我睡覺。我隻好待他們睡著以後再擰亮台燈看。我無書不看,隻是有一個怪癖,唯中外名著不讀。那時我就覺得好些特被人推崇的長篇小說文筆拖遝,太強調思想性,而且有的翻譯得半生不熟,讀了幾本後就覺得是浪費時間。直到現在,我還沒讀全過一本外國名著。另外就是不看作文輔導書,因為輔導書裏例文無不千篇一律,陳詞濫調,虛編亂造。隻是當時學校規定非要買,我也隻好買了,那些書後來都被我折紙飛機了。


    小學裏,我的文章並不突出,原因很簡單——偏題。往往寫一半就不知偏到哪裏去了,而且試卷上的格子不夠我發揮,常常才開了個頭就隻剩下四五個格子了。


    初中是我的轉折。我在初中轉到縣城一所不錯的學校,語文老師是副校長,一看我的第一篇作文《我》就讚不絕口,直誇我奇才。但問題同時出現,我的理科漸漸不支。偏偏我進的班級是特色班,第一次考試三門課我考了273分,平均91分一門,不錯了。我估計應該在班級前五名,結果一看成績單愣掉,42名,能倒著數了。後來我開始投稿,投稿的動機說來可笑,隻因為暫時缺錢。一個禮拜裏寫了十幾篇小說、散文,沒打草稿,沒留底稿,寄給了江蘇、上海的兩家《少年文藝》以及《少男少女》、《當代學生》,以為我今天寄去,過個把禮拜就會有稿費寄過來。最先等到的是江蘇《少年文藝》饒雪漫老師的信,鼓勵我說小說寫得很好,決定發表。所以可以說,我的文學之路是從《少年文藝》開始的,而且《少年文藝》最令我敬佩的地方就是尊重原作,很少刪改,保留原汁原味。幾個月後,我看到《少男少女》上一篇文章寫得不錯,挺像我的風格,想看看作者大名,不料一看名字兩眼一墜,那篇文章竟是我寫的。刪改情況可見一斑。


    《傻子》發表後,我很高興,去外麵吃了一頓自我祝賀。兩個月後,發表了一篇《書店》。我們班主任是數學老師,看了我的文章覺得惡心,因為我一向不喜歡“啊”個不停地去讚揚誰,然後結尾表決心要向他學習。班主任說我文筆下流。我氣得宣布,今後一百年裏,我們初中沒有一篇文章可以超過我韓某人。我厭惡那做人的所謂真諦——“圓滑一生,虛偽是真,四麵討好,八方奉承”。別人誇你你要說自己不好,明明別人不好也要讚揚“你比我好”。加上我生性不愛受困,常常違反班規,班主任常罰我抄班規20遍,我隻好三支筆一起握。我常對人說,我的一手好字就是這麽練出來的。


    一次長跑比賽,一向長跑不及格的我被逼去跑。由於前一天莫名其妙被罰站了四節課,站得我腳無知覺,竟一路領先,捧得冠軍。全校詫異。以後的每屆長跑比賽,我都穩獲第一,區裏也不例外。其實,自己的潛力你往往不知道,要靠自己去發掘。


    中考前我拚命補理科,上海中考規定語數外每門120分,我數學竟得了115分,吃驚不小。更令我吃驚的是,語文94分,查卷下來,大作文被扣去十幾分,大概因為我沒寫光明麵。


    幸虧我的長跑成績1500米跑進5分鍾(上海人普遍跑得比較慢),作為體育特招生進了市重點高中——鬆江二中。


    進了鬆江二中要住校,無父母管教,很幸福。我每天上課看書,下課看書,圖書館的書更是被我掃蕩幹淨,隻好央求老師為我開放資料庫。中午邊啃麵包,邊看“二十四史”。為避免我的文風和別人一樣,我幾乎不看別人的文藝類文章,沒事捧一本字典或詞典讀。


    看了書後,我卻懶得寫。我最恨人家看了一本書就像母雞下蛋,炫耀不止。我美其名曰自己乃是多看少寫。


    我的性格裏叛逆的因子太多,所以我的文章從來都有攻擊性。鬆江二中裏幾位資深的語文老師都被我筆伐過。我喜歡在各種書裏找錯誤,甚至教材裏也被我找出不少。同學們常看我的周記,說:“韓寒,罵得好!罵出了我們的心聲!”我覺得這句話很可笑,既然如此,你們怎麽不敢指出?這世上正義的人比比皆是,為什麽報道裏有那麽多的見死不救?這些都源於人性裏的懦弱怕事。一進鬆江二中,我很好奇,廣播站、合唱團、文學社、校刊編輯組都參加了,後來一個一個退出,因為這些都很花時間,況且會議不斷。我痛恨套話,開個會要感謝半天,感謝好後檢討半天,真正的內容大家會後討論!真是佩服他們,從一局象棋比賽裏可以看出科教興國、愛國傳統;一篇缺乏創見的小論文裏可以反映出改革開放20年之成就……我自命博古通今,聯想卻不及他們發達,自歎不如,水平有限,還是退出來再安安心心讀些書比較好。


    我覺得文章如何寫好寫壞不見得是作文課上聽出來的,而常常是從各種書上看來的,水到渠成,看多了自然下筆如有神,而不至於一篇文章寫好,筆已經被咬得不像樣子。名師未必出高徒。


    這裏有一個矛盾:真理往往是在少數人手裏,而少數人必須服從多數人,到頭來真理還是在多數人手裏,人雲亦雲就是這樣堆積起來的。第一個人說一番話,被第二個人聽見,和他一起說,此時第三個人反對,而第四個人一看,一邊有兩個人而一邊隻有一個人,便跟著那兩個人一起說。可見人多口雜的那一方不一定都有自己的想法,許多是衝著那裏人多去的。


    我是那第三個人。雖然可能討人厭,但我始終堅守我的風格。我不夠謙虛,老師常說我不尊重人,筆無遮攔,品德等級頂多“良”。我不在乎這個,一個人的品德根本不是優良中差能概括的,常有人勸我:“你太直話直說了,不會做人啊!”——看,人多力量太大了,連“做人”的概念都能扭曲。我隻是照我的路走下去,偶爾也會被迫補理科,力求及格。我感謝兩個人:一是我自己,讀許多書;二是我父親,允許我讀許多書。


    補記:此文是被逼所寫,當時以為看書是最主要的一件事情。後來又明白,其實未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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