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府在明朝年間,有朱宸濠鎮守過,這位皇叔一心想奪取侄兒的天下,把一座南昌府模仿北京皇城建築,設有外城、內城、皇城……。


    後來王守仁奉旨戡亂,南昌府經過這次兵災後,一些建築也就被破壞了,但舊址仍在。


    擺脫吳天義這一家人的挽留,不是一樁容易的事,但雷一金好歹總算掙了出來,不過,卻無奈地留下了後會之期。


    往往,誠摯與善意有時候也是一種莫大的負擔。


    殺人,對雷一金來說,是破天荒第一次,生死之間,本來就是極為平淡的事,但堅持的隻有一點,生與死的內涵而已。


    翌日,天朗氣清,秋高氣爽,正是行人趕路的良好天氣,


    旅客都在天甫黎明時分,紛紛離去。


    雷一金因無緊要之事,直至旭日初升,才結清店賬,離開了南昌府,走出南門,隻見阡陌縱橫,一望無際,辛勤的農人,正在低頭忙著操作,他們隻知道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以勞力換取生活快樂,對於什麽名利之事,江湖恩怨,是毫不


    關心的。


    亦是農家出身的雷一金,睹狀之下,難免觸景生情,感慨萬千!


    順著官道,他一個人不緊不慢地向前走,步履安祥而從容,肩上掛著的灰布小包袱,便也有韻律地輕輕搖動著。


    風吹著他那雪白的長衫,路兩旁的白楊樹上隻剩下稀疏的枝梗,像一幅隨意揮灑的淡墨書,顯得如此清雅,而在


    清雅中,又帶著一抹難以言喻的虛虛渺渺的意態。


    一條清溪,在幾株幼鬆一側彎向裏去,這幾株幼鬆,那麽靜逸地生長在驛道旁的空處,青鬆白楊,相映成趣,另有


    一番風光!


    雷一金那雙劍眉毛微微舒展了一下,漫步行人,在溪邊安適地坐了下來,默默凝視著溪水,專注而平靜,仿佛欲在


    流水中撲著什麽,這,或是過去,或是未來。


    自己六歲時便逢兵荒馬亂,雙親與姐姐不幸死於亂世,而自己被一位白須老人路過救起,從此跟老人家習武練藝十餘年來不曾知道他老人家的名諱,甚至年歲,隻知道他老人家在江湖上有個“龍圖修羅”的渾號,“龍圖”表示他公正,有如包龍圖處理案件,“修羅”是說他手段殘忍,為奸作惡者在他手裏,重則斃命,輕則廢去一身武功,永遠無法作惡。


    他與老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那不是尋常的,是師徒的感情,也是父子的感情,而且比那更濃厚,更深沉;在這數千個日子裏,自己習得了他老人家的絕學,不幸就在此時,他老人家歸西了,殘酷的現實再次地打擊著他,自己實在受不了。雙親、姐,以及最敬愛的師父都離開自己。


    從此,孤零零,孑然一身,遵老人遺命行道江湖,想不到甫下山不久,便伸手管了吳天義這檔事,與“三元會”結下了


    深不可沒的梁子,今後……


    悄然歎息一聲,雷一金的眸子裏泛出一層朦朦朧朧的,


    如夢如幻的煙霧,他的麵容沉靜,在沉靜裏,微漾悒鬱與落寞,然而這樣,卻越發使他的神態俊逸,越加使他美得尋不


    出些兒瑕疵了。


    遠遠的,有一陣急促的步履之聲傳來,這步履聲很急,很亂,沒有看到,已可猜測出那奔跑的人,是處在惶恐失措的情形之下。


    雷一金淡淡漠漠地往外飄了一眼,路上,他已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踉蹌奔跑,這人一臉絡腮胡子,膚色黝黑而兩隻眼睛又圓又大,混身上下卻染滿了血跡,頭發散亂,麵孔上滿了痛苦與悲憤,張著嘴巴,流著白色泡沫的唾液,那樣


    子……狼狽加上淒慘。


    忽然這大漢重重地在地上摔了一跤,他慌忙爬起,但卻在一聲尖銳的鞭梢子呼嘯聲中,又仆倒下去,背上,清晰地


    映現出縱橫交錯的,血淋淋的鞭痕。


    雷一金向那人背後看去,嗯,在尋丈之外,一個身材修長,穿著一襲月白儒衣的年輕書生,正單手負在身後,右手


    握著一條九尺多長的細韌蟒皮鞭,那麽閑閑散散地,像在抽笞一頭狗那樣地鞭打著這高大漢子,看情形,像這樣一路鞭


    打下來,已經有很長的一段路途了。


    那大漢在地上痛苦地暴突著眼睛,牙齒深深陷入下唇之內。


    年輕書生那張俊秀的麵龐卻沒有一絲表情,鞭梢子似雨點一樣猛烈地抽打下來,血,被鞭梢子帶得四散進揚,但


    是,這大漢就是咬緊了牙關不吭不叫。


    年輕書生閉著他的嘴唇,鼻孔微微吸張著,嗖地將蟒皮抖了個鞭花,一下子纏在大漢的脖子上,猛力將他扯得離地


    飛起,又沉重地摔在地上。


    大漢躺在地上,混身抖索,四肢在不停地痙攣,血肉模糊的傷口染上了泥沙,汗水濕透他那件破爛不堪的衣裳,他


    仍然瞪著雙眼,仍然那麽不屈不服地死死盯著那年輕書生,


    目光裏,有一股強烈得足可以焚熔一切仇恨的怨火。


    年輕書生陰沉沉地望著他,冷冷地道:“晏修成,這段路不會太長,可你跑到盡頭,到了那裏,自會有人給予你應該


    得到的報償!”


    大漢強烈地抽搐了幾下,淒然卻頑悍地笑了笑,啞著嗓子:“姓魏……的……你……你不用這麽狠,我晏修成……


    不……不會向你求澆……”


    那姓魏的年輕書生哼了一聲,陰森森地道:“求饒也沒有用,晏修成,你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在幫裏也混了近十


    年的時間,不想你卻罔顧信義,喪盡天良,竟敢私通會主愛妾,晏修成我真為你感到羞恥,‘三元會’竟出了你這種敗


    類。”


    叫晏修成的大漢,瞳孔升起迷迷茫茫的愴然,他痛苦地閉上眼,喉結在急速地抖動,可是,他沒有為自己申辯一個


    字,當然,現在就是有所申辯,也不會有任何用途了。


    姓魏的年輕書生用手中蟒皮在頰上揉了揉,冷峻地道:


    “我魏正自接任‘三元會’紅旗以來,與你相交亦算不惡,你應該知道我的習性,淫惡邪蕩,我最是不容,使我難堪的是,想不到第一個交在我手中處置的本會叛徒,竟會是你!”


    晏修成又痙攣了一下,但仍然沒有出聲,那書生——魏正,淡淡地道:“我無法使你早些求得解脫,因為我要忠於會


    主的諭令,這——路上,隻有請你忍耐,到了地頭,令主的叛妾會與你一起送上柴堆火焚,那時,你就不再痛苦了,很快就


    可使一切平靜了。”


    說完了這些話.魏正神色一沉,叱道:“現在,你給我起來!”


    晏修成咬著牙,抖抖索索地爬起來,他剛剛搖晃不穩地往前走了兩步,魏正已一聲不響地猝然向他抽了兩鞭,鞭稍子笞在皮肉上的聲音清脆得刺耳,晏修成打了個踉蹌,但沒有再摔倒,他喝醉了酒一樣地往前走,已經快到雷一金坐著


    的地方子。


    魏正輕飄飄地跟在後麵,手中蟒皮鞭左右交轉,沒有一點憐憫地抽打著前麵的晏修成,一雙眼睛,卻似有警覺地往


    雷一金坐著的地方斜了過來。


    又是一鞭抽在晏修成的頭頂上,晏修成悲嗥了一聲,一個筋鬥打翻在地上,他全身簌簌抖索,嘴巴啃齧著地上的泥沁,雙手十指痙攣地抓挖著地麵,魏正往前邁了一步,生硬地道:“晏修成,爬起來!”


    晏修成奮力往上挺了一下,卻癱瘓了似的再度仆倒,他努力試了兩三次,但依舊沒有爬得起來,魏正臉色冷漠,手腕—振,蟒皮鞭在空中呼呼盤舞,嗖嗖嗖,又是十多鞭抽了下去,打得晏修成四肢卷曲,全身抽動。


    一個淡淡散散,像天塌下來都驚動不了似的聲音,那麽帶著一絲寒意傳來:“你也知道,這鞭子抽在身上的滋味並


    不好受,是不?”


    魏正驀地縮手後躍,目光尖銳地投向來人身上,在驛道的空處,雷一金正古怪地凝視著他,嘴角微微閉著。


    一種本能的直覺,令魏正感到有一股沉翳的壓力在胸腹間擴張,他隱隱覺得,這不速之客來得不十分突兀與怪異,而且,顯然沒有存著“友善”的意味。


    魏正微微一斜身,頭向上仰,雙手握拳,右手中指、食指、無名指,三指合並上翹,一高一底地朝胸前一擺,這是


    “三元會”向外人表明幫號及來曆的架勢。


    雷一金淡淡地揚揚眉毛,幽冷地道:“我明白,你是‘三元會’的朋友。”


    魏正冷板板地道:“想閣下也是道上同源,‘三元會’懲罰幫內叛徒,閣下是明眼人,尚請抽身讓過。”


    雷一金望望地上的晏修成,靜靜地道:“我想,你應該放了他。”


    魏正刹時臉色大變,他狠狠地盯著對方,生硬地道:“道上規矩閣下全不顧了,插手到別人的家務事上去?要知‘三


    元會’並不是好惹的!”


    雷一金奇異地看了魏正一眼,緩緩向他行近:“現在,衝著你這句話,我就想試一試?”


    不知怎麽搞的,魏正竟然退後了一步,他強按住憤怒,厲聲道:“站住,好朋友,你大約還不知道,如此魯莽會換來什麽後果!”


    雷一金並沒有站住,仍舊慢慢吞吞地向前移動,安祥地道:“我知道,而且,非常知道。”


    魏正暗中一咬牙,猝然就地轉了一個半弧,上身輕塌,手中的蟒皮鞭抖得筆直,有如一條貫射長空的飛鴻,帶著刺耳的嘯聲刺向對方眉心!


    好像根本就沒有任何動作,但雷一金卻已明明移閃三尺,看不出他是如何移動的,宛似他本來就是站在那裏一樣,蟒皮鞭的鞭梢子擊打著空氣,發出一片“嗤嗤”之聲。


    魏正心腔大大地震動了一下,頓時感到有些暈眩,他來不及再做其他思維,弓背曲身,拔起尋丈之高,在他身形甫一淩空之際,蟒皮長鞭又似驟雨急瀉,劈啪連聲地向敵人抽去。


    令人不敢置信的,是雷一金雪白色的身軀在急雨狂風般的鞭與鞭的微小間隙裏閃挪著,他閃挪得如此輕雅,如些灑脫,卻又快得像一抹抹橫過天際的閃電,就像他生來便適於在狹窄的空間活動,就像他生來便融合於快速之中。


    在空中一個滾翻,魏正的右臂自右肋下探出,長鞭在空中抖成盤盤卷卷霍霍乎乎的再度纏掃上去。


    雷一金雙足釘立如樁,略一側身,猝然暴掠,像一陣狂風迎麵撲來,魏正迅速翻竄,手中鞭卻在一緊之下被敵人奪去,他目光急斜,隻看見一隻白生生的手掌擊向自己左肩,


    幾乎連意念還沒來得及轉動,那隻手掌已接觸了他的身體,一股強勁的力量,將他重重地震飛出尋丈之外,一個筋鬥摔


    倒於地。


    魏正是“三元會”的紅旗首領,一身功力深厚精堪,他身體甫一沾地,猛地吸了一口氣,正待翻身躍起,一隻穿著黑


    色精致鹿皮靴的腳已硬生生將他踏回地上,那隻腳,端端正正地踩在他的背心上。


    仍是那淡淡漠漠的語聲,輕悠悠地傳人他的耳中:“魏正,回去告訴你們主子‘大魔刃’桑青,就說人給我帶走了,


    不服的話,就到‘廬山’‘五老峰’找我!”


    魏正艱辛的轉過麵孔,他的臉頰上沾滿了泥沙,他尤待倔強地說話,但入目觸及一柄有龍形的小刀,混身起了一陣


    痙攣,魏正的兩隻眼睛已發直了,他哆嗦著呢喃:“龍圖修羅……老天,‘龍圖刀’又現江湖……”


    夜,已經很深了,沒有月亮,隻有稀疏的星辰,秋風蕭蕭,在這寂靜的夜裏,煙雲迷霧中,擴散著一種說不出的蒼


    涼悵惘意味。


    這是一棟完全用鬆木和斑竹築成的小屋舍,雷一金替晏修成洗淨傷口敷上藥,放在一張矮榻上,他端起杯子,大大的啜了一口茶,回顧室內一桌一椅,一瓢一碗,都含蘊著太多的情感。


    這兒是“千山雲霧中,萬象鴻蒙裏”的五老峰,沒有更鼓報時,可是,從直覺及經驗上判測,雷一金知道已經是四更天的時分了,不出多久,東方就要亮了。


    他輕輕站起來,那位身受重創的大漢,此時忽然在矮榻上轉側了一下,嘴裏發出一聲似有似無的呻吟,雷一金注視著,緩緩地,這人的眼皮已在煽動,於是,雷一金腦子裏記起這叫晏修成的漢子在白天怒瞪的那一雙牛一樣的大眼。


    晏修成的眼簾活像沉重得有千萬斤,他努力撐開眼皮,一個淡淡的聲音已飄進耳中:“醒了?”


    用力點點頭,眸子裏映人的,是一張俊秀明朗得逼人的臉龐,這張麵孔,似乎曾經見過,但,卻覺得隔著現在太遙遠了……


    雷一金站到他麵前,朝他臉上看了看,笑笑道:“眼球上的紅絲與暈翳已經退得差不多了,朋友,那真是一頓好打。”


    混身一機靈,晏修成猛地記起了這是怎麽一回事,也想起了自己現在的處境,他掙紮著要下來,口裏激動地叫:“恩公,恩公,且受我晏修成一拜……”


    雷一金用手按住他,寧祥地道:“你有心謝我,我接受,卻用不著注重形式。”


    晏修成喘了口氣,感激涕零地道:“恩公,吾非恩公賜援,晏修成這條命早就成灰了,恩公……”


    雷一金雙眉微皺,低沉地道:“我姓雷,名一金。”


    “雷一金”這三個字,在他的感覺裏是那麽陌生,但他卻從“紅旗”魏正的手裏把自己救了起來……


    雷一金輕喟一聲,道:“你似乎有些緊張?朋友,雷一金雖然人微年輕,卻隻問善惡。”


    晏修成滿嘴大胡子掩不住臉上的飛紅,他慌忙道:“不,恩公別誤會……隻是,你犯不著為了姓晏的這條賤命,開罪


    了‘三元會’——”


    雷一金道:“一個人隻求心安,別管流言如何,能得一個理字,是非任人去論,對不?”


    晏修成愣了一下,又急急點頭,雷一金用食指在鼻梁上揉揉,道:“為什麽‘三元會’如此對侍你,嗯?”


    晏修成錯愕了一會,低下頭去,這麽大的漢子,竟然掉下了兩滴淚,雷一金微微仰起麵孔,平靜地道:“聽說,你與


    你們令主的姬妾有染?”


    晏修成忽然抬起頭來,麵孔有些扭曲,他失態地叫:“有染?他強占我未過門的妻子,毀滅了我終身的幸福;我每天


    還得在他的淫笑邪威裏苟存,還得在我未婚妻室淒冷目光裏裝成一條好漢,天哪,那強擠出來的笑,那婢顏奴膝的臉,我隻能眼睜睜看著原是我的一切,拱手讓給了別人,我能做的,隻有沉默,隻有吞聲,隻有自認是個窩囊廢,她已成為會


    主的女人,會主的姬妾啊……”


    說著說著,這位外表看去軒昂不凡的大漢已失聲痛哭起來,雷一金拉過一張斑竹椅坐下,用手托著下頷,讓對麵的人盡情哭個夠。當然,雷一金深切明白這是一種什麽滋味,他雖未經曆,卻能體會。往往,世上有很多事,並非要件件曆盡才能嚐透的,隻要你有靈性,你便會知道其中三昧。


    良久。


    晏修成的哭聲低沉下去,他顯然有些疲累了,在一場心裏的積鬱散發之後。


    雷一金默默遞過一方白色絲絹,晏修成一麵擦淚,邊紅著眼羞慚地道:“晏修成實在不克自持,恩公,失態之處,尚乞恩公見諒……”


    雷一金笑了笑,道:“不怪你,自古多情最磨人。”


    晏修成又低下頭,使勁用絲絹擦著眼,雷一金道:“朋友,你們那位會主,一共有多少房妾侍?”


    晏修成脫口道:“七房。”


    雷一金又笑了一下,道:“方才,你所說的可句句屬實?沒有欺騙我?”


    晏修成那雙牛眼又瞪大了,指天盟誓地道:“恩公,恩公連晏修成一命都救得,晏修成如何再能誑言以欺恩公?若有一字不實,恩公,晏修成用命頂上!”


    雷一金微微點頭,道:“那麽,你的未婚妻已屬敗柳,你還願意娶她不願?哦,我是說,假如她可以跟著你的話。”


    晏修成睜著眼呆了片刻,忽然叫道:“縱使她淪為妓娼,恩公,我也永不棄她!”


    雷一金驀地感到一陣暈眩,對方這幾句話,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烙在他的心上,這麽深刻,這麽炙熱,又這麽血淋淋的啊!


    他深深地凝視著這外表看去十分粗魯的漢子,緩緩地問:“為什麽?”


    晏修成咽了口唾沫,有些困窘地,但卻毫不猶豫地道:“假如你全心全意地去愛她,那麽,別的,就不值一顧了。”


    雷一金怔仲了一會,低低的:“好,朋友,我助你奪回你的未婚妻室!”


    晏修成興奮得全身發抖,他張口結舌了好——會,道:“真的?但……但,恩公,那要冒著與‘三元會’全會結仇的風險”


    雷一金豁然笑了,道:“怎麽,你是擔心我真還擔待不了‘三元會’那些好漢?你以為?”


    晏修成連忙搖頭,惶恐地道:“不,恩公,不,小的隻是認為……為了我一人而如此大動幹戈,實在不值!”


    雷一金歎了口氣,淡淡地道:“我如認為值得,朋友,那就是值得了。”


    有一股潔翰而澎湃的情感充實在晏修成胸膛裏,他有千萬句話要說,有無限的心意要傾訴,但是,太多了,太濃了,在瞬息間,他除了再度熱淚盈眶,任什麽也表達不出來。


    桌上的銀燈搖晃著,瑩瑩的光輝顯得有些森涼,將兩條影子長長地映在壁上,拖在地下,他們沒有再說什麽,讓一片寂靜籠罩,但在寂靜裏,卻有著隻能意會的了解與誠摯。


    輕輕淡淡的——


    雷一金眨眨眼,道:“朋友,如果倦了,就委曲你在矮榻上歇一會,我先出去看看動靜。”


    晏修成吃驚地望著雷一金,道:“動靜?恩公,什麽地方不妥嗎?四周是這麽安靜……”


    雷一金站了起來,搖搖頭,道:“並不安寧,有衣衫擦過風尖梢葉的聲息,那是有人在飛躍的征候,而且,不止一個。”


    晏修成心腔急劇地跳動了起來,緊張地道:“會不會,會不會是‘三元會’的人追來了?”


    雷一金略一沉思,道:“極有可能,因為我踏人江湖不久,結梁於的隻有‘三元會’這一樁”。


    晏修成艱辛地,撮起了嘴唇,要吹熄桌上的燈,雷一金阻止:道:“讓燈亮著,朋友,我喜歡那清澈晶瑩的光芒。”


    晏修成有些奇怪地回首望向雷一金,心想,畢竟是初出道的新手,才會有這種違背江湖常規的做法;但是,就這一刹——自他聞聲回頭的—刹,室中隻剩下他一個人的影子了。


    沒有自門扉中出去,沒有從半掩的窗口中出去,雷一金隻是飛到了屋裏的橫梁上,橫梁的上方,有一塊可以掀動的活動竹蓋,他就是從那兒出去的,這一連串的動作,也隻是晏修成在剛才回首的片刻。


    拂曉前,空氣更是寒冷刺骨,吸在口鼻裏,像一把一把的冰碴子,凍得連心口都痛,雷一金一出屋,已緊貼在屋脊


    上不動。


    四周一片沉寂,空氣更足寒冷刺骨,風吹著白楊在嘩啦嘩啦地響,黑暗得很,難得看清點什麽,快天亮了不是,人,


    在這段時光也原該睡得正酣。


    有一個淡淡的影子晃了一下,然後快得像狸貓竄匿到竹屋的右側,跟著又有兩條人影一閃,分別隱向竹屋的兩邊,屋內的燈仍然亮著,那燈光,有一股子出奇的平靜安祥氣氛。


    來了三個人之外的另一個人了,他並不縮閃,大搖大擺地從林子外行來,又大搖大擺地走到竹屋前麵,站定了,又


    有一條身影,那麽斯斯文文地跟著行了上來。


    那位神態傲倨的人物,回身向這位斯文的朋友竟然十分恭謹地施了一禮,那位斯文人,隱隱約約可以看出是一位二十來歲的、混身上下一片寶藍色的翩翩佳公子。


    那年輕人輕輕向他麵前的同伴點點頭,於是,這位方才大搖大擺的角色已朝這邊走來,他是個大塊頭,怕有半頭牛的重量,走到竹屋前,已扯開那混濁的嗓子吼了起來:“大磨頂的賬該結算一下,既然插手管‘三元會’的事,也應該現


    身出來了結?”


    這人的話聲又沉又濁,聽在耳朵時像一把沙子掖在胸口,不上不下的好難受,他吼完了,兩手斜插在腰上,那肚皮,足能裝下三頭肥豬。


    雷一金伏在屋脊上,他的眉宇輕輕一皺,無聲地歎了口氣,無聲地自屋頂上飄落,有如一個幽靈浮在空氣中,浮到了那肥大漢子麵前。


    雷一金的身形甫一出現,就像帶了一片血腥蒙了上來,


    大塊頭目光一瞟著,跋扈的氣焰似一下子被冷風吹散了大半,他不由自主地一縮腦袋,蹬蹬蹬往後退了三步,踩得地


    下落葉沙沙地響。


    雷一金優雅的一拋雪白長衫的袖子,唇角含著一抹怪異的微笑,以他貫常的那種閑閑淡淡的口氣道:“朋友,想不到你們來得還真快,報個萬兒吧!”


    大塊頭的一張肥臉原是褚紅色的,這時卻有些兒蒼白,兩頰重掛的肥肉也扯緊了。他瞪著那雙如豆的烏龜眼,但敞的小紡夾短衫迅速掖好,賣狠道:“雷一金,你他媽狂也狂足了,乖也耍夠了,晏修成跟你他媽的半點糾葛沾不上,你卻橫插一手,我‘黑山神’申虎的拜弟魏正給你摔了個大狗爬,更使他在‘三元會’站不住腳,這筆爛賬,小子,你捉摸著算吧!”


    雷一金似在回憶,他仰著頭,半晌,淡淡地道:“是我看見晏修成被打得皮開肉綻,死去活來,所以,才伸手拉了他


    一把。”


    申虎氣得混身肥肉直哆嗦,吼道:“混賬小子,那是人家家務事,小舅子你飽了撐著,你知道如此胡亂伸手會有什麽


    後果?”


    雷一金澄澈的雙目倏然一寒,他冷瑟地道:“申虎,你也背著個‘黑山神’的名號,你能背著這個名號闖了這麽多年,


    便該懂得一點是非黑白,那女子真是‘大魔刃’桑青的妾侍嗎?晏修成真與桑青的妾侍有染嗎?”


    申虎宛如被敲了一記悶棍似的愣窒了一下,正在呐呐不能出言,一直站在那邊沒有開過口的那年輕人,忽然清雅地一笑,接道:“光看這付傲勁,便知道兄台手上真還有那麽兩下,不愧是‘龍圖修羅’的傳人。”


    雷一金眉宇一揚,平淡地道:“近傳武林出了一位年輕好手,外號‘玉魔書生’,瞧朋友那份穩勁,敢情就是賈石生


    當麵。”


    穿著一襲寶藍色緊身衣的年輕人,果然正是最近三年才自滇南崛起的“玉魔書生”賈石生,他出身自滇南“星穀”門,又拜進了滇境第一高手“七劍客”韓山洪的門牆,出師以後,聽說更與在中原武林裏聲威顯赫的“銀龍莊”莊主“銀


    龍”金萱結成金蘭之好,而且,金萱未出閣的妹子莫嬪和這位獨鬥過“點蒼五鷹”的“玉魔書生”私底下也頗有點小兒女的情感,江湖上傳聞,說這位“玉魔書生”自出道以來,尚一直未逢過對手。


    “玉魔書生”賈石生朗朗——笑:“兄台好眼力,在於正是賈石生!”


    雷一金唇角微微下垂,他安靜地道:“申虎,今夜,月黑風淒,四位來此,可是要將晏修成帶回‘三元會’受那火刑的


    慘酷刑責?”


    申虎添添嘴唇,用日梢斜了賈石生一眼,“玉魔書生”仍然笑著,清雅地道:“小可嘛,可能還是這個意思。”


    雷一金忽然也笑了,他朝著賈石生道:“朋友,閣下是為他們三位助拳來的?”


    “玉魔書生”英俊的麵孔上一直漾著笑意,他頷首道:“不錯,這與兄台小魔頂為晏修成助拳是同一道理。”


    雷一金輕巧地拂了一下衣袖,道:“賈朋友,在下伸手是拯之人危,閣下助拳占是哪門子理,再說,你可知道這三年


    以來,你成名也是不易?”


    賈石生笑著道:“當然。”


    雷一金仰首沉吟了一會,說:“是非隻為強出頭。賈朋友。你明白?”


    賈石生仍然笑著,道:“當然。”


    雷一金冷冷地道:“在下言止於此,賈朋友,你是個聰明人,不要做出愚蠢的事。現在,你如果想退出,還來得及


    ……”


    “玉魔書生”笑容一下子消失得這麽快,像被一隻手猛地撕掉道:“雷一金,自今日起,江湖上將不會有你這個人


    了,‘龍圖修羅’將會入曆史的陳跡。”


    申虎豁然大笑道:“雷一金,你他媽別在這裏兩麵光滑,待申爺取卜你那狗頭當球踢,你就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


    雷一金默默朝四周打量了一遍,淡淡地道:“申爺,記住出手要快,像流光閃射長空。”


    申虎驀地停止了笑聲,手腕一閃,掌上已握著一柄兩尺長短的“雙刃鏟”,一雙豆眼睜得老大,死死盯在雷一金身


    上。


    雷一金輕輕退了一步,道:“秋天,是沒落萎敗的季節……”


    “節”字在寒冷的空氣中拔起了尖音,一連串掌影猝然瀉向了申虎,快得像一連串的早雷驚電!


    申虎大吼一聲,身形一晃,溜一樣溜出七尺,雙刃鏟霍霍如銀練盤繞,暴卷而上,但是,掌影卻驀然蓬散,如一個張


    著利齒的惡魔,那麽精鑽刁潑地從鏟刀揮舞的間隙恰到好處地飄了進去,毫不容情的,緊緊翻飛在申虎的身側。


    “玉魔書生”賈石生冷冷一笑,流鴻一樣閃出,但是,他明明看見那白色的影子在前麵,連眼皮都來不及眨一下,一


    陣急厲的掌風,已斬到了他的頭項,這掌風鋒利得似一把刀,而又來自虛無!


    頭也不回,賈石生雙臂後翻,兩掌怪異地倒崩向上,耳朵裏卻聽到“嗤”的一衣帛撕裂暴響,夾著申虎的怪叫:“好


    龜孫,你狠……”


    猛的一個大側身,申虎的吼叫餘音在嫋繞未散,七片掌影已擦著賈石生的麵頰斜斜掠過,鋒利的勁風拂得賈石生似刀子刮了七次一樣。


    心頭急劇地跳了起來,老天,這是一個什麽身法?怎麽快得到了這種地步?這會是一個“人”的力量與天賦所能到


    達的境界嗎?


    賈石生強咬著牙,倏然斜掠,剛剛出去三尺,又倒翻而回,這一出一返,全在同一時間完成,而一柄閃耀著奇異色彩的利劍,已像來自九天之外的虹橋,那麽驚煞人的筆直戮向雷一金!


    白色的影子隨著多彩的劍芒電閃似的打了個轉,賈石生還來不及施展第二個式子,一片掌影已沾到了他的衣衫,駭得他傾力後仰,卻仍然被那突來的掌勁餘力硬推出兩步之外。


    雙刃鏟斜刺橫掃上來,寒森的鏟芒映著申虎缺了左邊袖子的狼狽相,他咬著牙,切著齒,那光景似要生吞他的敵人才得甘心。


    雷一金冷沉著麵孔,雙掌交互一拍,整個身軀倏然左右晃搖了一次,於是,其刃鏟便落了空,而自他身側兩旁擦過,他輕描淡寫的一掌,剛剛迎上了“黑山神”申虎那把肥胖多肉的胸膛。


    申虎狂叫一聲,嚇得兩眼全發了直,拚命朝一邊滾出去,右肩上的一大片血肉已帶著標濺的鮮血被那似刀一掌削掉。


    雷一金猝然避開卷土重來的彩劍,淡淡地丟給申虎一句話:“申爺,包涵著點。”


    說話中,他舉掌做著短距離的點擊十七下,看去僅是一下子,硬是敲拍在賈石生的劍脊上,賈石生才覺得握劍的手臂震蕩了十七次,一掌已斜斜地劈向了他的天靈蓋。


    這種快法,他急忙用劍尖柱地,用力撐向後麵,申虎那混濁的語聲已鬼哭狼嚎地叫了起來:“並肩子哥們一起上啊,他媽的活剝這兔崽子啊……”


    隨著他的吼叫,左側一條人影突地飛起,夜貓子般撲了上來,手上的紫金刀泛起一溜寒光,好狠!


    白色的影子一閃,沒有看清這是怎麽回來,“嗆啷”一聲,紫金刀已飛上了半空,那條人影像是在和他這把刀較勁,嗥號一聲,也緊跟著橫飛了出去,隻是,帶著一嘴的血


    竹屋兩側,又有兩條人影猛撲而來,幾乎在同一時間,


    鬆林裏竟又竄出來了四十多條人影,在屋子裏的燈光隱隱


    映照下,他們手上的兵刃閃泛起寒芒又呼嚕嚕地卷到,雷一金心電轉了個念頭,人已到了竹屋之前,那邊,又傳來申虎


    的怪叫:“我申虎操他的娘,這次不掘這兔崽子的根,咱們就都別混了,殺,殺完了就燒他個娘!”


    黑暗中,那奇異的彩色劍氣又緊射而來,微一閃眨,卻朝相反的方向劃去,但是,當你望著他過去,令人不敢置信的劍刃卻像個幽靈一樣反了過來,嗯,雷一金不可覺察地連連閃移了九次,淡淡地道:“賈朋友,韓山洪並沒有虧待你!”


    雷一金知道,“玉魔書生”現在已擺出“七劍客”韓山洪的絕活“七劍法”了!


    四十多條人影,像浪潮一樣衝了過來,奔在前麵的,是並排五個像竹竿一樣高瘦的小年漢子,隻看一眼,雷一金大笑道:“五行柱子,你們竟然也來淌這塘混水了!”


    當頭留著短發的高瘦漢子怒“呸”了一聲,手上的“銀索鏈”像流星一樣舞得滿天轉,“兔崽子,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


    辰!”


    雷一金沒有說話,身影暴閃而出,彩色的劍氣緊迫著他,三四條人影都來不及吆喝就紛紛跌了出去。


    兵刃揮舞著,閃閃似流電,人影交斜,形成一幕雜亂卻又無聲的皮影子戲,而刹那問,又有七八位仁兄號叫著摔了


    出去。


    忽地,那麽突然地——


    一片紅光衝天而起,夾雜著劈劈啪啪的燃燒聲,火苗子亂竄亂舞,而在每一次貪婪的竄舞裏,一些物體已舐成了灰


    燼。


    雷一金一掌抖翻了一名黑巾包頭的大漢,目光一斜,已發覺自己那幢心愛的竹屋已完全陷入熊熊的火舌中,紅通通的烈焰,映得天空全帶蒙蒙的暗紫了。他嘴唇緊閉成條微微的弧,如長虹般直射而出,突然,一陣強勁的弓弦聲串響成一片,無數尖銳的暗器泛蕊汪汪的光點,似一群群的飛蝗般銳嘯著蜂擁射來!


    在空中已經力竭下墮的身產,又在雷一金雙臂猛振之下電射而起,怒矢紛紛自他腳底掠過,他人在半空中一斜,已那麽不可思議的飛掠而至,看著尚隔有尋丈,一個離得最近的山坡上的三名大漢已狂號擰分成三個方向摔出,三股血箭也如此鮮絕地噴灑出老遠!


    雷一金足尖一點地麵,又朝另一端射去,那裏站著的五名勁裝大漢齊齊吼喝一聲,五柄鋒利的馬刀照頭便砍,雷一金看都不看一眼,在那五柄斬馬刀剛剛舉起的時候,他一式“鐵膽屠龍”倏而猛力斬過去,兩顆人頭已直彈而起,雙腳微


    彎突閃,另外,三位仁兄也—路慘叫著滾下了五老峰,而雷一金卻借著這彈腿之力暴撲向另一個方向。


    縱橫的流矢那麽緊緊地跟著他,“卟”“卟”“嗤”“嗤”地在他身體前後左右閃飛著,但氣煞人的卻是老差那麽一點


    而射不中。


    另一端的七名勁裝大漢一輪暗器沒有擊中雷一金,先已心慌意亂,還沒來得及躲閃,一隻手業已如魔鬼的詛咒,


    那麽虛無莫測而又如影隨形的飛來,七個人幾乎不分先後地仰翻滾下,滿腔的鮮血亂噴怒灑,在這裏殷紅的液體尚未


    在人們的瞳孔中凝形,雷一金已如一頭兀鷹般直撲向一個高瘦的中年漢子,口裏冷森地道:“土柱子,你認了吧!”


    高瘦的中年漢子,正是五行柱子中的老四土柱子楊力,


    他驚慌失措之下才待舉起手中兵器,而念頭尚未轉完,他連命也跟著舍棄了,那顆大好的腦袋在雷一金的話聲裏,卟”


    地一聲變成了一個大爛柿子。


    雷一金眼皮子也沒撩一下,正待直掠而人,一片迷迷蒙蒙的彩色劍氣已迅速將他罩住,目前的形勢十分簡單,假如他要返身抵禦賈石生的“反七劍法”,那麽,就恐怕有一段時間的耽誤,否則,他可以及時進入火場,但是,卻多少要帶點傷。


    幾乎不分先後的金柱子孫秉貼地暴竄,一柄鋒利麵刀在冷電掣閃中霍霍卷到。


    雷一金猝然回轉,“龍圖刀”“噝”地,一聲抖射而出,直貼賈石生眉心,賈石生一見來勢太快,招架不及,被逼得揮


    劍撐地,狂躍向側,“龍圖刀”的尖端“嗡”的一顫,活蛇一樣反纏孫秉。


    同樣使用軟兵刃的孫秉,攻勢尚未移上位置,冷氣已撲麵而來,這位五行柱中之首的孫秉猛力揮刀攔截,“嗆啷”緊響的金鐵交擊聲中,跟著“咯”的一聽響,孫秉已一個跟鬥翻出——肩頭上一塊巴掌大的皮肉已血糊糊地彈起了老高。


    這棟原來清雅而脫俗的竹屋,此時已成為一片火海,烈焰飛騰,火蝗四濺,竹壁木梁坍塌散碎,煙霧迷漫得令人睜不開眼。


    雷一金一咬牙,有如一頭鷹鷲直撲上一個紅臉大漢站立之處。


    紅臉大漢幾乎驚愕了,自對方甫始出手到現在已直衝自己而來,總共也不過是隻喘兩口氣的時間,而這在尋常人認為短促得微不足道的時間裏,自己方麵已有十五個活生生的彪形大漢變成了掌底冤魂,對方出手得這份快,這份狠,這份歹毒,俱是驚魂動魄啊!


    “黑山神”申虎喉叫,低吼了一聲,手上雙刃鏟一擺,咬牙切齒地道:“周循,人已來了,你還愣個鳥?”


    紅臉大漢急慌翻腕抽出自己的多背砍山刀,邊向一側怒吼道:“立即下令全力撲捉晏修成!”


    他身側手執長矛的大漢答應一聲,高舉手中長矛左右揮動,在這邊,雷一金已在倏閃之下一掌振飛了兩名攔路大漢,再猛一旋身,另兩名也狂嗥著分朝左右跌去,在他們翻跌的一刹間,可以清晰地看見他們的眼球都已血糊糊地吊


    在眼眶之外!


    現場是一陣劈啪的燃燒爆裂聲,是一陣聽來心酸的屋宇倒塌聲,外麵,尚傳來凶厲的叱喊與叫罵之聲!


    雷一金出道雖晚,但從不知道什麽叫慌張,什麽叫急慮,縱使在血淋淋的大廝殺中,在冷漠的荒郊墳地,在重重


    仇敵圍困之下,都不會引起他絲毫緊張與惶恐,可是,在這一刹,他卻嚐過了,全領悟了,嚐得辛酸,悟得苦澀……


    這間竹屋是“龍圖修羅”的遺產,他對這位不知名的老人,亦師亦父,那份感情,是罄竹難書,自小把他拉扯大,教


    以藝,到頭來卻連撫養自己成人的恩師遺體都護不住,他一摔頭,瘋狂地竄入裏間,這裏,是恩師從前的起居室,一根燃


    燒著橫梁劈頭砸下,被他一掌震開,不管火星子並射,不管濺在他身上的火屑,他宛如失去理智般衝了進去,於是,他


    看見恩師的那方靈位正躺在地下,一片燒得火熊熊的竹牆上正嘩啦嘩啦塌到靈牌上。


    雷一金眼睛全紅了,似要追回千萬年來流逝的時光,他用盡全部力量撲去,快得不能形容,在那火牆倒塌下的同時他已用背脊擋住了,迅速地從地上拾起靈牌揣在懷裏,而在這瞬息,他的目光同時看見了混身起火的晏修成,這條粗獷的漢子,正撲在地下,雙手緊緊扼著一個白衣大漢頸項,那白衣大漢空洞的瞪著眼,舌頭滴著血半伸在嘴外,頭發已在火堆裏燒著了,他的一柄匕首,卻從晏修成的右胸側透進,再由肩胛穿出。


    雷一金硬咽了一聲,他一摔頭,臂彎挾著晏修成,似一枝怒矢般衝天而起,燃著的竹片頂棚被他撞得嘩啦,並飛四射,火苗子飛舞中,他已帶著背後的火光躍空七丈!


    東方尚未發白,在黑暗的光線裏,他身上燃燒的火光是一個明顯的目標,於是,一片弓弦聲響自四方,無數點精亮的箭矢似無數隻飛蝗從四麵,八方蜂擁而來,那麽密,那麽急,直將他當成了浮靶一個!


    雷一金身形在空中一斜,的軀體已令人不可思議地直衝而下,隔著地麵三尺,他卻在一個狂風般的旋轉中栽入前


    麵的一潭山泉裏,“噗嗤”一聲,他身上的灰被水浸濕了,還冒著梟梟的青煙在一陣錯愕的呼叫聲中,他又帶著滿身水濕嘩啦啦倒射回來,身體尚未落地,他的雙腳已重重地,結結實實地踏在兩名大漢的胸膛上!


    紅臉大漢周循怒吼著衝來,邊大叫道:“老子和你拚了,你這雙手血腥的殺坯!”


    雷一金怒極反笑道:“周循,罵得好,隻是咱們誰也稱不上善人!”


    笑聲中,他已連連躲開了兩柄斬砍的鬼頭刀,突閃之下,又是一記“千手飛虹”瀉向了紅臉大漢!


    周循猝覺銳風襲來,心一震,手上金背砍山刀抖出片片金芒,銀花護體,高大的身子同時向一旁掠出,這邊,那位肥胖的“黑山神”申虎雙刃鏟也悶聲不吭地掩撲上來,兩柄雙刃鏟帶過一溜的寒光,直插雷一金背後。


    一聲肉掌與金鐵交撞聲傳來,紅臉大漢周循被震出四五丈遠,雷一餘瘦削的身形倏然騰起,險險避過了“霍”然插空的雙刃鏟,左手一翻一拆之下,已那麽巧妙地抹到了申虎的頸緣。


    隻覺一鏟戮空,一片利刃似的冷風已逼上了脖子,申虎驚呼一聲,拚命後仰,手中短鏟猛帶而回,雷一金左腳微挑倏點,已“錚”地一聲將那柄回帶的雙刃鏟蹴出,同一時間,左掌一晃突升,再劈對方天靈!


    那邊紅臉大漢一口氣尚未喘過來,已經看見自己同伴危殆之境,也顧不得其他,暴吼一聲,手上沉重的金背砍山刀已脫掌擊出,星光下一溜金芒曳閃,力道強猛無匹的斬向雷一金背脊。


    時間是緊湊得間不容發的,雷一金掌沿尚差三寸便砍上了申虎的肥頭大腦,背後的破空銳風已那麽疾勁地來到,


    他氣得哼了一哼,淩空的雙足猛然一拍,人已直射而出!


    砍山刀帶著勁風“霍”地從申虎耳邊飛過,沉重地落人荒草之內,而刀尚未沾地,雷一金又已急轉而回,在他這一翻一轉之間,又有三名勁裝大漢慘叫著骨碌碌地翻到五老峰下麵!


    一條高瘦的人影倏晃,人頭大小的一柄“雷公錘”淩空砸來,雷一金披散著頭發,猝然側轉,“雷公錘”擦著他的頭皮掠過,在這微不足道的一絲空隙裏,他的右肘已完會搗進了那人的小腹。


    “卟”的一口鮮血灑得滿天飛,他一矮身,又有四名大漢被掃得腳脛斷拆,哀號著倒翻出去!


    此刻,突然飛出數道人影,狂奔向前,目標正是剛才雷一金安置在水潭邊上的晏修成!


    雷一金狂笑一聲:“三元會的狗腿子們,你們打錯主意了!”


    在他的吼叫聲裏,這撲向晏修成的十幾人起落如風,行動如電,一看就知身手不弱!


    雷一金向紅臉大漢周循及“黑山神”申虎各攻出四掌,在他們倉惶閃避中,他已長射而起,有如一道流虹白天空直射而下——衝向撲近晏修成的大漢!


    申虎喘得幾乎躺下,他大大吸了口氣,嘶啞地狂吼道:


    “注意,雷一金兔崽子撲下來了!”


    周循抹了一把淋漓的汗水奮身而進,邊也大叫一聲道:


    “招呼我們的人往這邊集中,快……快……快……”


    在他們驚慌混亂中,雷一金已電閃而落,他雙目怒睜不眨,一雙又濃又黑的眉毛高高聳起,他瞪著已經奔至麵前的


    十幾名大漢,突然尖厲地大叫:“龍圖刀——”


    他這突兀的厲吼高亢而淒怖,有如一隻鬼手突然撕裂了人們的耳膜,空氣在顫抖,星星在翻折,前麵狂奔的幾條


    人影立刹住,在這令人永不能忘懷的一刹那,雷一金的右手已從袖中伸出——老天,他的右手上,已多了一柄長度隻有


    一尺半,寬度約是一掌,似霜疑雪聚寒的刀。


    就在他“龍圖刀”剛剛出現的瞬間,人已飛撲向前,在手臂無可言喻的疾速抽抄中,十幾條人影在同一刹那狂嘶著翻倒地上,“龍圖刀”閃耀著異彩,在星光下仿佛流爍著一條條,一圈圈,一片片的龍影,那麽淩厲的閃飛著,那麽張牙舞


    爪地縱橫著,那麽血淋淋地齒噬著,隻是人們眨眼一刹的空間裏,十幾名身手不弱的大漢,都已一個不剩的屍橫於地!


    整個五老峰已混亂成了一團,人在恐怖的號嗥,叱喝,


    峰頂是一片不忍卒睹的血紅,是一片象征死亡的血紅,三個形容悍猛的大漢正在聲嘶力竭地叫著鎮壓他們的部下。


    雷一金滿身染血,他雙眼布滿紅絲,嘴唇殘忍地緊閉著,方才那三名形容凶悍的大漢之一,他手上一柄板斧高高


    舉起,尚隔著七尺之遠,已奮力向雷一金擲到。


    雷一金“呸”了一聲,看也不看地猝揮龍圖刀,將這柄力重沉猛的板斧滴溜溜震飛,身形又似脫弦之矢長射進去,那名奔逃中的大漢神色一變,立刻回首轟三錘……


    宛如鬼魅般輕輕飄起一尺,就是那麽一尺,銅錘又接連三次地砸了個空,雷一金冷森地一笑,說道:“相好的,該上路了——”


    在這裏,“了”字未了的音韻裏,這名大漢已狂號著跳了起來,龍圖刀透過他的胸膛穿向背後,他麵色死白,四肢猶在瘋狂而痛苦地揮舞……


    其餘兩名形容凶悍的大漢整個驚得怔住了,眼前的光景是何等淒厲,又是何等尖銳,縱使見過死亡聞過血腥,但血腥與死亡之間,卻也分了很多級,無疑的,此刻可見是最殘酷的一幕!


    雷一金的身軀迅速落地,他猛然一旋,插在龍圖刀尖上龐大的軀體己翻滾著飛出——正砸向另一名滿口金牙的凶悍大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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