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沒有俯首稱臣的習慣。


    “到了。”韓都尉帶著十八名鬼吏護送秦始皇到了新圈出來的鎮子——雖然說是鎮子,但是沒有任何界限標記,沒有房子,也沒有圍牆。“始皇帝首創皇帝稱號,這鎮子是閻君為皇帝新創的鎮子。”


    嬴政睜開眼睛,仔仔細細的看著眼前的曠野平原,這地方如果不說,看不出是個鎮子,即便說了,也看不出來。“鎮子?”


    韓都尉伸手請他下車,沉默的跺了跺腳。


    地麵上亮起一道淺淡的光線——真的是一條線,從麵前向兩側蔓延開,又蔓延向遠方,似乎囊括了一條河、一座小山丘、還有幾棵樹和竹林:“是的。這是牆。”


    嬴政邁步下了馬車,想說這是線,又想起或許對於陰間來說這就是牆。他左右看了看,遠方的一切都籠罩在淺淺淡淡的霧氣中。這裏沒有明朗的光線,但並不是一片漆黑,倒像是大霧的清晨,或是陰雨天的上午。


    始皇帝仰起頭,露出微笑,自己新的征程就要從足下開始啦。“這陰沉沉的天空,倒讓朕想起一個人。你聽說過高漸離麽?”


    韓都尉沉默的點點頭。


    這昏昏暗暗慘慘淡淡的天色,的確像一位盲人無神的雙目。


    一陣沁人心脾的微風夾雜著花香吹了過來。


    是花香,香美又詭異的花香。


    “陛下請。”


    嬴政拉住他的手臂:“韓都尉,請。朕看你有些麵善,似曾相識。”


    韓都尉什麽都沒有說。跟在後麵的猜說:“人長得都差不多,鬼長得更差不多。”


    韓都尉慢吞吞的說:“鬼的衣著相貌都可以隨意改變。”


    “說得有理。”秦始皇沒有多問什麽,暗暗的嚐試調整衣著,他死的時候穿了一件便裝,方便閱讀每天幾百斤的竹簡,不好看。還是冕服好看,心念一動,就換了過來,瞧了瞧兩肩的日月和衣服上的十二章紋,心下暗喜。


    細細的詢問:“朕的陵寢會變成房舍麽?朕的陪葬品呢?這鎮子不大,將來朕的子孫後代居住在何處呢?”


    韓都尉指著眼前的一片空地,空地上已經被溝壑區分好了,這溝壑細的像是一個小孩用樹枝在地上畫棋盤。“這裏是陛下的宅地。陰間沒有邊界,鎮子可以無限擴大。有幾件事好叫陛下知曉。”


    “請講。”


    “閻君新政,所有人殉牲畜殉,全部查沒。除此之外的陪葬品,隻有陶瓷小屋被查沒。”韓都尉從懷裏掏出一張絹帛,捏著一角抖了抖,絹帛化作飛灰似得光點,飄飄灑灑的飄向四方。


    伴隨著一陣劈裏啪啦砰砰砰砰的聲音,他的宅基地上堆滿了各種陶俑。


    秦始皇並不驚怒,隻有狂喜:“曆代天子也依此法麽?”


    “正是。我們正要派人查沒所有殉葬人畜,押解去投胎。”


    “甚妙!”嬴政心說:我讓你們陪葬軍隊,哈哈哈哈哈哈!


    妙極了!釜底抽薪,閻君真乃妙人。


    沒有將領和士兵,那些贏弱無力的天子越發不堪,即便是諸侯王,又有幾人身強力壯呢!甚妙!


    韓都尉又說:“閻君寬仁,特許皇後若是自願,便能留下。”


    嬴政冷笑擺手:“朕不需要。”


    他生前不立皇後,死後也不希望有某一個女人留在自己身邊。大臣不忠可殺,女人不忠亦可殺。大臣能征討四方,才值得高官厚祿,女人與國家有何功勞?單憑美貌皮囊和能生孩子就要享受比文臣武將更好的待遇地位?這何其不公。


    倘若立了皇後,到了朕身後,她再如趙姬行事…朕的兒子礙於身份則不能殺她…一如朕當年不得不原諒趙姬。


    阿房宮中美人如雲,他不愛任何一個,也不信任她們,更沒有興趣去寵愛和遊樂。隻拿來解決生理需求。


    韓都尉說:“長子扶蘇之母或胡亥之母也不”


    嬴政冷笑:“她們能生育兒女,在於朕之辛勞。”


    文臣能治國,武將能攻城略地,各自都有本事,朕隻是重用他們。可是這些女人有什麽本事?


    要說有本事的女人,隻有一個,那就是巴寡婦清,那老太太很善於經營生意,又很貞潔。


    眾皆默然無語,陛下說的好有道理,這些女人能生孩子,確實是因為他和她們睡了。


    韓都尉心說你現在不覺得寂寞,等聽完第三條就會後悔了:“這鎮子隻有皇帝皇後能住在這裏,無詔令,任何人不得出入。陛下您可以取土伐木,自己蓋房子住。”


    行嘞,等著你兒子來陪你吧,度過接下來幾千年的光棍時光吧。要是你兒子和兒媳婦的關係好呢,你就幹瞪眼羨慕著人家夫妻恩愛,要是關係不好,你們就是一窩子大小光棍。


    說完之後一揮手,和鬼吏們一起走了。


    嬴政剛反應過來,都尉卷著鬼吏都飄到百丈之外了。他心下驚怒交加,飄起來追了過去:“且慢!”


    這才知道那條線怎麽能叫做牆,真是一道牆啊!飄不出去!


    “好狡詐的閻君!”


    他貼著這道牆飄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地。


    鎮子頭前第一家就是自己的宅地,這裏沒有宅子,隻是整整齊齊的堆滿了自己陵墓裏所有陪葬品。


    全身穿著戰袍的戰士俑前後、左右成行,戰車和步兵形成縱隊。七千名兵馬俑整整齊齊的排列在這裏,騎兵、戰車、青銅戈兵、弩兵和將軍俑排列的威風整齊,一個個等人高。


    按照戰陣擺列的兵馬俑們依照原樣被搬了過來,四周六十個立式弩兵俑,陣心有一百六十個蹲跪式弩兵俑,立、跪起伏輪番射擊。


    還有那六十八乘戰車方陣,每列8乘,共有8列。車前駕有真馬大小的陶馬4匹,全都擺在這裏。


    嬴政過去寄希望於這些兵馬俑會成為自己在陰間的軍隊,可令人失望的是,他們沒有變成軍隊,還是陶俑。但總好過一個都沒有。另一個長方形戰車陣俑人不同,騎士俑一手牽馬韁,一手作拉弓狀,就像是巡遊天下時拱衛在旁的軍隊。


    這些栩栩如生的士兵們和他生前拱衛宮闈的士兵們幾乎沒有區別,一樣沉默,一樣穿著色彩鮮豔的紅色紫色藍色的衣服(他看見的可沒掉色),這倒是讓始皇帝找到了熟悉的感覺。


    他飄到自己特意陪葬的銅車馬旁邊,坐在車裏開始思考。


    “好一招釜底抽薪!”


    嬴政咬牙切齒了一會,默默的安慰自己:“閻君知道朕不容小覷,過去的天子與諸侯不需重視,朕才是強敵。他們得了先機,先下手為強。”


    他左右看了看自己的宅基地,這裏已經堆滿了兵馬俑,滿滿登登的。


    不能坐在車裏自怨自艾,應該做些什麽。


    眼前的問題太多了,一件件的依次解決。


    嬴政坐在這裏,把阿房宮的圖紙仔仔細細的回憶了一遍,他的記憶力很好,記得很清楚,就連宮殿應該如何搭建也幾乎都懂。


    帝王的冕服又換做窄袖的常服。


    他又把這鎮子仔仔細細的研究了一遍,地上的土抓起來一把,出現的小坑會迅速恢複填平,手裏的土仍在。腐敗的花會複生,掰斷的竹木也會複生。河邊長著蘆葦和一些奇怪的水草。


    一遍給自己的宅基地插一圈籬笆牆,一邊想自己接下來該怎麽辦。


    他雖然知道匠人們如何搭建宮殿,可是自己不會,手頭又沒有趁手個工具。


    這又不是‘我的世界’,不是對著樹撓幾下,就能得到木頭塊,也不能用木頭塊做一個工具台。


    當然啦,插籬笆牆的時候往外擴張個幾米,這很合理吧?


    他試著搬運這些占滿宅基地的兵馬俑們,幸好這些看起來很結實堅固的東西,搬運起來輕若鴻毛。


    把戰車、騎兵、步兵和弓弩手按照合乎心意的方法擺在四麵八方,將中央地區空出來,隻留一輛銅車馬擱在那裏。


    他這才發現陪葬的編鍾,編鍾的用處不大,閑極無聊時可以敲來聽聲。


    倒是陪葬的九鼎和諸多禮器,以及禮器中的燉肉、醬肉、肉羹、炸小豬更叫人高興。還有許多新鮮的瓜果蔬菜,以及豬牛羊三牲——都是死的。


    嬴政忽然眼睛一亮,從兵馬俑手中抽出青銅短劍,先切了肉,快若豆腐,又拿著劍跑去砍樹。


    小樹應聲而斷,短劍刃卻不曾卷刃。


    他的心情忽然變好了一些,好極了,兵馬俑手裏有幾萬件兵器,朕有的用!


    回去便搭弓射箭,對著牆壁一試,可惜這一箭又被那道絲線一樣的光擋住了。


    可他並不氣餒,興致勃勃的開始工作:“子子孫孫無窮盡也。”等到朕的子孫都來到這裏,人多了才好做事。


    第3章 扶蘇


    閻君們圍坐在三張拚起來的八仙桌旁,緊張的磕著瓜子,緊張的看著飄在半空中的圓光上顯出的秦皇行容圖。


    嬴政正在揮舞著青銅劍,兢兢業業的砍樹。小腿粗細的樹木隨手而斷,被他拖到旁邊,削掉枝葉樹杈,隻留下直挺挺光溜溜的樹幹,留著當建築材料。


    過不了幾秒鍾,原地就會刷新一顆樹繼續讓他砍。


    他現在需要的不多,隻需要三間屋子,一間屋子做正廳,左右兩邊分別是書房和臥房。


    不知道需要多少木料,估摸著需要幾十根,做柱子房梁和牆壁。


    始皇帝陛下已經把自己的生活所需降到最低,不要求威嚴赫赫,不要求樓台殿閣,隻要有房頂有牆壁就行。他實在無法接受露天睡覺這種事。


    整理陪葬品時才發現,有自己喜歡的以及記錄生平曆史的竹簡也在其中,還有一些錦書,以後有書看。


    陪葬的東西太多了,實在記不清楚都有什麽。隻可惜陪葬了竹簡卻沒陪葬書架,現在得做幾個書架,把這些竹簡和錦書分門別類的整理好才好。陪葬品中還有竹席與寢具,搭出臥室來,用土壘台,弄平夯實就可以鋪上席子,或坐或臥,都很合意。


    九鼎與禮器可以堆在正廳,假裝在宴飲。編鍾理應放在簷下。金玉珠寶玩器,從六國收集而來的昂貴寶物,數以百計的發簪可以羅列在臥房中……


    嬴政一邊機械性的重複砍樹,一邊想,如果閑極無聊,可以用發簪和玉壺做投壺的遊戲。


    他不知道自己到陰間有多久了,似乎是很久,看看做成的事,又似乎時間不長。他生前奮力工作,不知懈怠,也不想休息,現在有了漫長的時間休息,恨的牙根發癢,恨不得立刻有一份工作每天做十二個時辰。


    為首的是一位白頭發的閻君,輕輕敲了敲桌子:“自贏秦趙政繼位以來,生死簿上浩劫已定,我等議來議去,議了十幾年,等到他死去才草草拿出方案來,爾等豈不汗顏?”用的方案還是我十幾年前拿出來的方案。


    諸位閻君紛紛表示汗顏。


    很汗顏,特別汗顏,可以走了嗎?


    “且慢,眼前正有一件為難事。”白發閻君皺著眉頭,又說:“昔年帝辛剛死,成湯、武丁、婦好、帝辛率領士兵去砍姬昌,幾乎攻入酆都城,我等派兵製止,又以其他商王為要挾,才使其退兵。”


    說幾乎攻入酆都城就是說著好聽,實際上把都城大門給拆了。


    姬昌機智的躲在閻君殿前求救,求到麵前就不能不管,閻君們一麵派兵禦敵,一麵派人抓了其他的商王帶到城裏來,又威脅他們如果再不收兵任命,就把他們押向天涯海角,讓他們永世不得相見,這才讓這些善於帶兵打仗的商王咬牙切齒的接受了朝代更迭的悲慘現實。


    武丁婦好這夫妻倆不僅恩愛,還特別能征善戰,扛著陪葬的大鉞衝鋒在前,是兩個禍害。帝辛不僅高大英俊,又善於言辭辯駁,又能力搏虎豹,也危害地府的和平和秩序,他如果不是恃才傲物、用兵用人不當,哪有周朝的事。不認命很正常,毆打篡權的臣子也很正常,到了閻君們麵前還不客氣那就不行了。


    眾閻君屏息凝神聽他說話。


    想來嬴政也是一樣的人,能言善辯,智慧謀略超群,他有那麽多善用計謀的大臣應該也學了不少。橫掃六合一統八荒是何等的輝煌功勳,等他知道秦朝滅亡,肯定要瘋。


    閻君們無法預測他會幹出什麽事來,反正肯定不是小事。


    “秦朝將亡。”白發閻君毫不客氣的敲了敲桌子:“胡亥繼位至今沒幹過一件人幹的事,隻要他始終如一,將來他的功過是非就容易下定論,可以扔到地獄裏。秦皇無後,將來秦朝的皇帝留在鎮子裏的隻有他一個,又沒有妻兒相伴,孑然一身的人要發起瘋來,何以威脅?難道對他說,我們要拆了他親手搭建的房屋,毀去他的兵馬俑,他就會為這些死物安分麽?”


    眾閻君連氣兒都不喘了。本來也不需要喘氣。


    “您有何高見?”


    “給他留一個人。”白發閻君皺著眉頭:“不論是妃妾還是兒女,必須給他留下一個。嬴政不算刻薄寡恩,總會有人願意留下來陪伴他。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常年相伴左右,會有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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