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潤鬆坐在攤前賣字畫。


    他畫得一手好畫,也寫得一手好字。


    他喜愛山水畫,筆下景物既有唐寅的灑脫超拔,又兼仇英的秀潤清雅。


    自然,唐仇二位乃揚名天下的大畫家,他不過是邊陲重鎮懷才不遇的窮秀才,以字畫糊口,隻怕難以揚名。


    在書法上,他較喜愛宋代米芾,刻意摹仿,寫出的字灑脫不拘、雄健明快。


    所以,本城雖也有不少書法家畫家,他古潤鬆倒也赫赫有名。隻是他一個窮儒。官府士紳中的風雅之士,不屑接納他為座上客,自然就對他熟視無睹了。


    然而古潤鬆這人性格豪放、倔強清高,對達官貴人、富商巨賈向來嗤之以鼻,即使過著清貧的日子,也決不卑躬屈膝。


    他賣字畫並無定價,視購買者財力而定,有錢的多收,囊中羞澀者,則少收或不收。


    這天,他帶著七歲的獨生子古山紫照例擺攤,一些字畫放在席子上,供人選購。他則坐在一條矮幾前,教兒子寫字。


    古山紫年雖幼,卻已寫得一手清秀的小楷,他五歲啟蒙念書識字,兩年來已讀了不少文章詩詞,平日伶牙俐齒,很受古潤鬆喜愛。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施主字畫,當為滇中一絕矣!”


    父子倆正專心書字,忽聞一喑啞之聲,抬頭一看,卻是一位麵相清臒、臉色微紫的老僧正站在字畫攤前。


    老僧給予字畫如此高的讚語,無疑又遇到了知音。


    上下一打量,一身潔靜袈裟卻綴著補釘,加之相貌古奇,認定是有道高僧,當不是戲語。連忙從小凳上起立道:“大師謬讚,晚生隨意塗鴉,怎敢當一個‘絕’字,慚愧慚愧,身無技能謀生,徒以此糊口耳,倒叫大師見笑了!”


    紫麵僧微微一笑:“出家人不打誑語,先生字畫,不亞於當代名儒。”


    古潤鬆道:“不敢不敢,大師既如此抬舉晚生,攤上字畫隻要不汙大師清目,就請隨意挑選,由晚生禮贈……”


    “不可不可,老衲豈能隨意取拿先生字畫,出家人身無財物,隻能以薄金相購,倒是委屈先生了!”


    古山紫這時並未停下筆來,嘴裏卻道:“老菩薩不必謙讓,爹爹平日大方得很,奉贈字畫是常有之事,我娘常說:‘你爹隻要遇到知音,鍋裏沒米也不在乎,空著手回來可以大筆一揮,畫餅充饑,讓一家人吃飽的!’所以老菩薩盡管取吧!”


    這番出自童稚之口的言語,活脫脫道出了古潤鬆的為人和家中清貧而又不失諧趣的生活,使紫麵僧和古潤鬆先是一愣,繼而大笑起來。


    紫麵僧見小兒邊說邊寫,字跡仍然清秀端正,一絲不苟,人也長得雋秀聰慧,心中不由一動,好一個練武學文的良秀坯子。


    古潤鬆道:“大師可看中了哪一幅山水?或是……這樣吧,讓晚生猜一猜如何?”


    紫麵僧微笑道:“老衲欲挑一畫,先生就請猜吧。”


    古潤鬆剛要說出自己所猜,哪知古山紫這小家夥又搶了先。


    “老菩薩想必是相中了那幅普光殿山頂寶塔圖,不知小子猜得對也不對?”


    古潤鬆奇道:“咦,山兒猜得與為父一樣,不知大師以為然否?”


    紫麵僧也十分驚奇,道:“不錯,老衲正是相中了這幅山水,隻是令郎何以猜到呢?”


    古潤鬆道:“山兒,你如何猜的?”


    古山紫放下了筆,仰起臉來,兩隻黑如墨晶的眼珠一轉,答道:“攤上山水畫中,隻有一幅畫寺廟,此畫絕頂有塔,山形前出三支,後伸一支,就如雞爪四趾,西北處又有龍雪山,雞足山乃祖釋迦大弟子迦葉大師修道之地,佛門中人,自會看中這幅畫的,不知山兒說得對也不對?”


    紫麵僧不由暗讚,此兒當真絕頂聰明,於是笑道:“不錯不錯,正是老衲心意。”


    古潤鬆當即將此畫取上案幾,提筆問道:“大師法號如何稱呼?”


    古潤鬆提筆寫上敬贈字樣,下麵落下款。


    紫麵僧取出二兩銀子,還未開言便被古潤鬆製住了:“大師且勿使晚生心意沾上銅臭。”


    古潤鬆道:“大師從何來,欲何往?”


    “老衲一生遍遊名山,隻未到過滇黔,此次專程往雞足山一遊。”


    “大師瀟灑,令潤鬆羨極!”


    “山野之人,有如雨雲,四處朝佛,以慰平生。先生筆下縱橫,揮灑自如,盡收天下美景於一頁之上,未始不如老衲瀟灑耶?”


    言畢,兩人大笑。


    古潤鬆道:“今日得遇大師,也是有緣,且請舍下一酌如何?”


    當即收拾小攤,將字畫卷成一堆,用席子包了,引大師前往宅第。


    古山紫跳跳蹦蹦跟在一旁,不時向紫麵僧問長問短,活潑開朗。


    紫麵僧對他甚是喜愛,有問必答。


    從大街拐進了一條小巷,巷中又套巷,來到一幢矮小的土宅前。


    古山紫跳上去拍了拍門,嚷道:“娘,快開門,有貴客佳賓自遠方來呢!”


    遂聽屋中有一清脆嗓音道:“來了來了!”兩扇大門“呀”一聲打開,一個三十來歲的美貌婦人俏生生立在哪兒。


    潤鬆道:“夫人,治一席素齋,款待淳心大師。”


    夫人向紫麵僧行了禮,極為恭謹地請老僧人內。


    這是一個小小的四合院,雖是土屋,倒也被主人掃灑得十分幹淨。


    上房三間,側房為廚,紫麵僧被請到中間堂屋坐下。隻見正麵有條幾。案上供奉著觀音菩薩白瓷像。


    談談說說,彼此十分投緣。


    吃了上頓,又留吃下頓,當晚留宿。


    一連三天,紫麵僧被苦苦留住。


    第四天,紫麵僧堅持要走,說遊雞足山回來後再來盤桓。


    臨別,大師道:“老衲一生閑情逸致,不曾收徒,令郎與老衲也算有緣,欲收到門下,傳其衣缽,不知施主可願?”


    夫人一驚,插言道:“大師美意,本是小兒之福。無奈古氏門中隻此一脈,又係單傳,若小兒出家為僧,豈不斷了古家香火?”


    紫麵僧笑道:“夫人誤會了,老衲並不讓令郎出家,隻是將老衲的一點武技,傳給令郎罷了。


    古潤鬆大喜:“多謝大師,如此甚好,晚生手無縛雞之力,常見不平之事而束手無策,若讓小兒習得一身絕技,長大能文能武,就比晚生強多了!”


    夫人笑道:“原來是習武練技,小婦人唐突大師了。不知大師要將小兒帶往何處?一年間能見麵否?”


    “施主放心,老衲不將紫兒帶往遠處,就在附近覓個清靜處便可。”


    夫人最怕愛兒遠去,聞言大喜,道:“縣中五華山林木茂盛,平日遊人不多,是個好去處。”


    潤鬆道:“不錯,除五華山,還可到太華山,太華山離城較遠,那才是個真正的好去處呢,等大師從雞足山返回再作定論。”


    紫麵僧見兩夫婦都願讓兒子學藝,心裏十分高興,當下辭別而去。


    他哪裏料到,等從雞足山遊罷歸來。早已物是人非,古家已經敗亡了。


    就在紫麵僧走後十多天,這天一清早,古潤鬆卷好字畫,正叫了山紫,準備出門擺攤。


    此時突聽有人敲門,古潤鬆把門打開,卻是衙門裏的小官兒。


    官兒道:“敢問先生可是古潤鬆?”


    潤鬆道:“正是在下,爺台光臨小舍,不知有何公幹?”


    官兒道:“布政使大人有請。”


    潤鬆一愣,布政使乃滇省最高行政官,怎麽找到他這個平民百姓的家來了?便道:“在下一介草民,布政使大人招在下何事?”


    官兒道:“下官隻是奉命來請先生,內情並不知曉,還請先生快快上路。”


    古潤鬆驚奇已極,便匆匆換了件青衫,隨差官出門。


    門外早已備了小轎,差官則騎馬,還有四個兵丁相隨。


    古潤鬆鑽進小轎,心裏一直納悶,想不出布政使大人招他的理由。他所能想出的,大概是湊巧看了他的字畫,命他去畫幾幅山水什麽的,以示風雅,其他還能有什麽理由?


    布政使司衙門在九龍池一帶,小轎經過宏偉的衙門前並不停下,而是繞至後院,從一道大門進去。


    隻見園中花木扶疏,中間有一涼亭,小轎直到亭前停下。


    古潤鬆從轎中出來,早見一四十來歲的儒生從亭中走出。


    差官道:“這位就是布政使大人!”說著搶上前躬身道:“啟稟大人,古潤鬆帶到。”


    布政使張誌忠道:“先生不必多禮,請。”


    潤鬆祖上也是做官人家,到父親一輩厭倦了官場,不再入仕,由於祖父兩袖清風,所以也沒有傳下家業。


    但窮雖窮矣,畢竟是見過世麵的人家,因而潤鬆見了布政使大人,也未驚慌失措。


    當下答聲:“有僭。”便往亭中去。


    這亭子中間擺有一張小方桌,有四把檀木太師椅,主客二人遂坐下,自有家人送上香茗,然後隨同其餘仆役退開,遠遠站著侍候。


    張誌忠道:“久仰先生才名,隻因冗事纏身,公務繁忙,未能前往拜謁,望先生鑒諒為幸!”


    好個謙和的布政使大人,古潤鬆忙道:“大人日理萬機,豈有閑情,況古潤鬆一介草民,才疏學淺,豈敢當得大人溢美之詞?”


    這時,一個年約五十來歲的老者,身著褐裳,倒背兩手,從小徑而來。


    未到亭前便笑道:“古先生不必過謙,張大人一向求才如渴,隻是上任不滿兩年,對貴省不熟悉,否則,早就便衣出訪,拜望古先生的了。”


    張誌忠道:“這位是敝宅管事宗振武,先生住宅,還是宗管事打聽到的呢。”


    古潤鬆又與宗管事見了禮。


    坐下後,宗振武從袖中取出一卷紙,對著古潤鬆一揚:“七十二家士紳聯名上告黔國公沐大人的上書,是出自古先生筆下麽?”


    古潤鬆大驚,知道今日布政使大人招他來的用意了。


    上告滇省最有權勢的黔國公,這自然是提著腦袋才敢幹的事。


    一個月前,他毅然答應了士紳們捉筆代刀的請求,便有了大禍臨門的準備。


    他抑製住一時的慌亂,定下心神,道:“不錯,此狀正是晚生所寫,晚生雖是一介書生,但平生最恨貪官汙吏。黔國公沐總兵,身為國家重臣,不思報效朝廷,安撫黎民百姓,竟然依仗權勢,在滇省橫行霸道、胡作非為,造下的罪孽罄竹難書。西郊石鼻裏一帶,何止良田萬頃,黔國公非法掠奪田莊不說,還縱其爪牙阻截水源,獨霸水利二十多年而無人敢予幹涉。除此而外,還濫殺無辜……”


    宗管事接口道:“藏匿罪犯,縱容江洋大盜,魚肉良民,霸占民田,無論官民,遭其殘害者無數……古先生,總兵大人的劣跡,在下與張大人早有耳聞,不勞先生詳說。”


    古潤鬆冷笑道:“既如此,那倒是晚生饒舌了。不過,晚生鬥膽請教布政使大人和管事先生,身為滇省大員,對沐氏的種種作為,難道隻是聽聽說說就算完了麽?”


    張誌忠道:“先生的意思下官明白,先生是指責下官官官相護,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其實不然,隻是下官心有餘而力不足罷了。”


    宗管事道:“古先生,在下隨張大人由浙至滇赴任,一到滇省,張大人便微服出訪,由在下陪同,出人間巷大街、茶肆酒樓,對總兵大人的劣跡種種,聽得不知多少。但張大人在國公之下,況沐氏在京宮中頗有稱兄道弟的佳朋貴友,豈是一省之布政使治得了的?”


    潤鬆道:“不然,張大人官銜雖無國公高,但身為一省之行政長官,足可上奏皇上,彈劾沐氏。”


    宗振武笑道:“先生,恕在下無禮,先生之說如同兒戲,當不了真的。因為,張大人等的奏章隻怕還未遞到朝廷,張大人就被革職查辦、刀斧加身了!”


    潤鬆一愣:“竟敢如此囂張?”


    宗振武歎道:“沐氏朝中有人,一手遮天,個中情形太複雜,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楚的,我們還是先談眼前的事吧。先生剛正不阿、不畏權勢,正義凜然,直言不諱,秉筆直書,將沐府霸占水利、侵占民田的種種惡行,兼及濫殺無辜、殘害百姓的罪孽,遍數不漏……”


    張誌忠接嘴道:“先生之憂國忘家、急公好義的一片丹心,躍然紙上,下官十分敬佩,故請管事暗裏察訪,欲與先生一會。”


    古潤鬆道:“大人過獎,還望大人秉公執法、除暴安良。”


    “下官慚愧,以己之力,豈能撼山?但身為朝臣,食國家俸祿,又豈能坐視不管?但時機還未到來,不可妄動,否則白丟了身家性命。”


    宗管事道:“今日請先生來,除了結識先生,還有一事相告,請先生今後不再提此事,也不再代人捉筆,一旦被沐府爪牙察覺,先生性命隻怕不保。屆時即使張大人出麵相救,也難保先生脫出虎口。”


    潤鬆道:“石鼻裏七十二家士紳,莫非也會遭災!”


    張大人道:“此書留在布政使司,隻要不外傳,七十二家士紳當可無虞。”


    潤鬆道:“此書一式兩份,還有一份遞交提刑按察使司衙門。”


    張誌忠大驚:“糟!先生危矣!”


    宗管事也道:“不妙不妙,這狀子若遞到了提刑按察使趙大人那裏,無疑是給沐府報信,得趕快想個辦法才好!”


    潤鬆怒道:“怎麽?難道專管地方刑法、監察的按察使,竟是個貪贓枉法、蠅營狗苟之輩麽?”


    張誌忠歎道:“趙弭一來懾於黔國公的權勢,二來隻想官運亨通,凡有敢到按察使司控告黔國公的,無不被他以‘誣告朝廷命官’下獄治罪的。”


    宗管事道:“先生在何處有親眷?不妨舉家暫避一時。”


    張誌忠道:“這走不是辦法,下官有一兩全其美之法,不知先生可願答應。”


    “請大人明示。”


    “下官膝下隻有一子一女,小兒已九歲,但府中親眷及下人子女甚多,請先生移駕府中,設一教席,豈不兩便?”


    古潤鬆明白,張大人一片好心,欲將他置於府中以保性命。但他對官府中人有些顧忌,加之住在別人家裏也不是長法,所以一時委決不下,沒有回答。


    古潤鬆道:“住在大人官府,隻恐不便。”


    張大人道:“先生不必多慮,下官命人在花園騰出幾間房屋,既可充學堂,又可讓先生一家居住,平日不準府中人來打擾。至於任教期限,由先生自定,決不敢相強。”


    古潤鬆聽大人如此說,心裏有些活動,但道:“晚生回家後與拙荊商定,再答複大人。”


    張誌忠道:“可以可以,不過先生最好不要耽擱時間長了,以防不測。”


    進府任教一事,就議到此。


    接下來談些字畫之類的雅話,張大人的書法也頗有根底,二人談得極為投契,倒是那宗管事對此所知甚少,隻在一旁湊趣。


    談到高興處,張大人命人取來筆墨紙張,請古潤鬆當場揮毫作畫題字。


    古潤鬆畫了一幅滇池海景,太華山西岸壁立,隻見月日朗霽,水光映澈,遠看太華,猶似一美人側臥池畔,典雅清麗,令人遐思。


    一氣畫完,書上張大人官銜,下落字款以題贈。


    張誌忠讚歎不已,命人找畫匠裱糊,以作珍品留之傳代。隨即又命擺席,三人對飲,直談了一天,傍晚才歸。


    第二日,張大人又命差官去請古潤鬆。不一會,差官匆匆忙忙趕回稟報道:“古潤鬆不知犯了什麽法,昨夜被按察使司的人給抓去了,連家也封了呢。”


    張誌忠又驚又怒,忙命差官持布政使名帖,到離府不遠的按察使司索人。差官剛走,他又將他叫回,命備大轎,親往按察使府。


    宗振武聞訊趕來,陪同張大人前往。


    按察使司在九龍池北側,與布政使司隔池相望。半個時辰不到,就到了彼處。


    張誌忠下轎,按察使趙弭早已聞訊出來迎接,兩人相互見禮寒喧,請至內堂議事。


    趙弭四十來歲,人倒生得端正,隻是一腔存著壞水。


    他首先開言道:“張大人光臨,不知有何吩咐?”


    張誌忠道:“趙大人,本官直說了吧,昨夜聞聽按察使司捉了一位名儒,不知可有此事?望明告。”


    趙弭故作驚訝:“張大人哪裏來的消息?本城名儒彼此都是相識之人,下官豈能將他入繩之下獄?隻怕大人誤聽傳言了吧。”


    “誤聽還不至於,昨夜捉的人不是叫古潤鬆麽?他若不配稱名儒,還有誰配稱?”


    “啊,原來是古潤鬆,那個擺攤賣字畫的。不錯,昨夜確曾捉了此人。”


    “古先生所犯何罪!”


    “此人膽大妄為,自恃頗有文才,竟敢捉筆代刀,誣告……”


    “慢,此人捉筆代刀,那就是替別人寫狀子了?”


    “是,張大人,此人誣告沐大人……”


    “慢,不是替人寫狀子麽?”


    “雖是替人寫狀,但沐大人……”


    “擺字攤糊口,替人寫狀也就不足為奇,怎麽就有了罪呢?”


    “大人,沐大人非比普通人物,身為平民百姓,怎敢替人寫這樣的狀子……”


    “趙大人,古潤鬆不過一個窮儒,賣字畫為生,代人書狀,謀生而已。”


    “張大人,此人所寫,惡毒異常……”


    “趙大人,此人昨日已被本官聘為西席,趙大人就高抬貴手,不必過份了吧!”


    “張大人,請恕下官不知之罪,若下官知道古潤鬆已被聘為大人西席,自不會將他逮捕下獄。”


    張誌忠心一鬆,道:“那就請趙大人看本官薄麵,將古先生放了吧。”


    趙弭卻將頭一搖,眉頭一皺,麵有難色:“張大人,此事下官實難從命!”


    張誌忠麵色一沉:“如此說來,趙大人是有意給本官難堪了?”


    趙弭道:“哪兒的話,這古潤鬆激怒了沐大人,已被總兵府派人提去,下官已無能為力,張大人隻好到總兵府要人了。”


    這話的譏諷之意,誰都聽得出來。


    張誌忠又驚又怒,人已被提到總兵府,他留此何益,便匆匆打道回府。


    他與宗振武商議了一陣,決定由宗振武夜中潛入察按府第,查明古潤鬆一家下落。


    宗振武乃山東名師,江湖人稱神炮錘,張誌忠在山東任府台時與之相識,遂敦請宗振武來府管事,以禦盜賊強人的報複。宗振武念其為官清廉,公正不阿,遂結為莫逆之交,在私下裏以兄弟相稱。


    當夜宗振武背插單刀,穿一套黑色緊身夜行衣,直奔提刑按察使司衙門。


    按察使趙弭在衙門後花園內,宗振武從園牆躍入,此時不過二更,園中小樓燈火通明,園內有兵丁巡邏。


    他躍上緊挨小樓的一株樹上,從窗口望得見樓室中情景。


    隻見趙弭正擁著四個妻妾小酌,說說笑笑,得意已極。


    “知道麽,大爺今日又立一功!”


    “喲,什麽功啊?”


    “石鼻裏七十二家鄉坤,居然聯名上告沐總兵大人,而且竟然把狀子遞到按察使司來了,大爺我把寫狀紙的人找到,送交總兵大人處置去了,總兵大人對我大加褒獎呢!”


    “啊喲,大爺,不把那七十二家鄉紳捉起來,幹麽要捉個寫狀子的人呢?莫非是他牽頭?”


    “錯了,此人隻是寫寫狀子而已。”


    “咦,那又為何……”


    “你們婦道人家哪裏知道,這狀子自來由人寫成,因人而異,有的寫得條理分明,有的寫得含混不清,有的羅列事實,幹幹巴巴,唯獨這份狀紙,嘿嘿,卻是筆鋒犀利、慷慨激昂、說理入骨三分,氣勢恢宏,叫人看了怦然心動,要是呈到朝中,對總兵大人可是有些不便呢。所以,總兵大人見到狀紙之後,定要大爺將書寫之人捉來處死!”


    “這人是誰啊,莫非吃了豹了膽?”


    “這是個賣畫為生的窮儒,手下差役足足查了月餘,才知他是捉筆之人。一家三口,嘿嘿,隻怕活不過明天了呢!”


    “咳,這人也真是的,空有一肚子的書,卻不知道總兵大人是得罪不起的麽?”


    “好啦好啦,別替旁人擔憂,這叫自作自受,豈能怪他人哉!”


    “大爺,總兵老爺會給什麽獎賞呀!”


    “獎賞麽不曾給,不過嘛,總兵大人保舉大爺以後任布政使,主管一省之政務……”


    古潤鬆一家既已送到總兵府,宗振武不再繼續聽下去,急匆匆直奔西門。


    他絲毫沒有發覺,後麵尾隨著一條黑影。


    來到總兵府後院小巷,他不免有些猶豫。


    聞聽總兵府內除了官兵之外,還有不少江湖黑白兩道人物,其中不乏頂尖高手。


    這沐朝弼在滇稱霸,一來仗著祖上的蔭庇,世襲黔國公兼領總兵之職,在滇省無人再出其右,就是朝廷他也有許多掌握極大權勢的朋友,二來便是廣招武林黑白兩道高手,不便由官府處置的人和事,就由這些武林暗中進行,來個神不知鬼不覺的無頭案,叫你無法查核。


    由於他為人暴虐殘忍,也怕仇家暗算,所以對江湖人物十分禮遇。若幹年來,總兵府進進出出,招有不少好手。特別是在中原內地作了大案的巨盜,或是殺孽太重被武林正道共同追殺的魔頭,他們要是無路可走遁入雲南投到總兵府,他都一概結納包庇,藏於府中,為他所用。


    宗振武勢單力孤,定了定心神,從小巷中一躍而入。


    牆下芳草萋萋,他伏於地上,等著巡邏過來,打算點倒一個士兵,查問古氏關在何處。


    不久,四盞燈籠從牆對麵的樹蔭下,閃著一團團昏黃的光亮,漸漸走近了他藏身之地。


    他等到五名兵丁剛走到離他十步遠時,一下從草中躥出,不等兵丁叫喊,早點倒了他們,然後將燈滅了。


    拖一個到牆角,拍開啞穴,問他古氏一家關在何處。


    兵丁戰戰兢兢回答,聽說就關在靠馬廄一角的地牢裏。


    “是街上賣字畫的儒生麽?”


    “是,是的,小人聽說,兩口被捉來後……”


    “不對,是三口。”


    “小、小人隻聽說,是兩、兩口,據說、還有、有一個小孩,卻逃、逃走了,沒有、捉到,現還在、在沿街查找呢!”


    宗振武點了他睡穴,沿牆根向對麵的馬廄掠去。


    這園子十分寬大,兩邊相距不下五十丈。


    掠到馬廄,才發覺馬廄後麵又有一道圍牆,圍牆築有望樓,隻不過樓並不高,隻伸出圍牆三尺許,了望的士兵器出上半身,多半不是對著牆外而是對著牆內。


    宗振武明白,是監視牆內關押的犯人的。


    望樓懸著幾盞風燈,把牆外二三丈的地方照得通明。


    這便是總兵私設的監獄。其中不知關押了多少無辜百姓。


    宗振武順著牆角來到距哨樓四丈外停下,猛提了口真氣,如一隻蒼鷹,向崗樓上的衛兵撲去,一下就把他點倒癱在地上。


    可惜,崗樓對麵五丈的另一座崗樓,上麵也立著個衛兵,清楚地望見了宗振武飛身而至的情景,驚得他立即順手抄起放在石台上的鑼,“咣咣咣咣”狠命地敲打起來。


    宗振武臨危不亂,審問點倒的士兵:“快說!古潤鬆夫婦關在裏麵麽?”


    士兵嚇得麵無人色,結結巴巴道:“昨、昨夜、就、處、處、處死了……”


    “真的?小心大爺要了你的命!”宗振武一手捏住他喉頭威脅道。


    “真、真的,小,小、小的要是、有有半半句謊言,定叫五五五雷轟、轟……”


    不等他說完,宗振武點了他死穴,怕他第二日泄露出有夜行人來找古家的事,以免禍及張大人。


    鑼聲慌亂地響著,頓時獄牆內人聲鼎沸,宗振武趕忙一長身,從崗樓上往外躍出。


    可是,早已有高手尾追而至。


    腦後一陣風聲,他知有兵刃襲到,急忙一個側躍,躲開一擊。就這麽一耽擱,前頭就被堵了路。


    宗振武麵上蒙著黑巾,不怕被人認出,他“嗖”地從肩後扯出樸刀,大吼一聲向擋住去路的三個江湖漢子攻擊。


    那三人各持一柄鬼頭刀,毫不示弱地迎了上來,而他身後又有幾人向他出招。


    他來不及再攻對方,一把樸刀舞起,遮擋架格,抵住了七件兵刃的攻擊。


    七件兵刃有刀有劍,有軟有硬,而且全是好手,宗振武武藝雖高,但雙拳難敵四手,七個人的輪番進攻,迫得他手忙腳亂。


    站在鬥場不遠的,還有一個相貌凶惡的五旬壯漢,正是他在發號施令,指揮從園內和從獄牆內趕出來的看家護院、衛士兵丁。


    “抓活的!別讓他走了!”那壯漢喝道。


    若不是這道命令,進攻的七人不敢傷他,他早就飲刃倒下。


    眼看情勢危急,他已無法衝出重圍,便想殺到離獄牆十來丈的花園圍牆處越牆逃走,但沿牆根已站了不下三十個持硬弩的箭手。他縱然能衝到那兒,也逃不出三十支機匣弩的攻擊。眼看已無出路,他把心一橫,決心拚一個夠本,拚兩個就賺了他一個。於是,提起八成功力,用的全是拚命招數,要與敵來個同歸於盡。圍攻他的七人,既不能把他一刀殺了,又要保住自家的一條命,隻好放鬆了進攻,以防守遊鬥去消耗他的真力。


    這樣一來,宗振武就慘了。


    他想斃敵一兩個,可人家一攻就退,你要是想進一步追擊,後麵的人又向你攻來,等你回身去拚殺,他們又立即離開。


    他明白了對手的戰術,可又無可奈何。


    正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了一陣像蚊蚋似的語聲:“壯士不必戀戰,速向弓弩手處退卻!”


    與此同時,擋在他正麵的三人,忽然一個個兵刃脫手,如木雕菩薩般站立不動了。


    哪裏還顧得上思索,他當即一衝而過,隻見牆根腳的持弩兵丁並未施放弩箭,任由他從他們頭上越過,出了院牆。他明白,今夜幸遇高手相救,弓弩手已被製住。


    越出院牆,便拚命向街巷飛躥,也不聽見有人追來,這自然又是高人替他擋了追兵。


    回到布政使司署,張誌忠還未睡覺,正焦急地等著他歸來。


    見麵後一說情況,張誌忠不禁喟然長歎,慚愧身為一省布政使,居然連個窮儒都保護不了。又聽說古家獨子未被抓獲,便讓宗振武天亮後派人到巷中尋找,務必將此子帶回布政使司署撫養。


    第二日,除了派出大量人員,宗管事也親自到街肆中查訪,結果無望歸來。


    哪知張誌忠卻得了消息,這是查訪人員親自目睹的場麵。


    這三人奉命一早出府,沿南城查找,在城門附近,卻聽到一陣小兒哭喊聲。


    三人聽聽像是從一條小巷傳出,便向巷裏奔去。走不到三丈,就見五個如狼似虎的沐家校尉,揪住一個七歲小孩,連拖帶拽,正往巷口走去。


    三人中一人上前道:“大爺,這小兒……”


    為首的校尉以為他是平民百姓,牛眼一瞪:“他媽的!想管總兵府的閑事麽?這小子是要犯古潤鬆的小兒,你們想怎的?”古山紫趁他說話當兒,猛在他手上咬了一口,痛得這廝怪叫了起來,一隻大手不由放開了小兒衣領。


    古山紫立即奔逃,但不出三步又被校尉抓住了:“媽的,你敢咬大爺,大爺要了你的命!”


    他提起鬥大拳頭,朝古山紫的小腦袋瓜砸去。這一拳若是打個正著,小小的古山紫哪裏還會有命?


    說來讓人不相信,這大漢一拳隻砸了一半,離小兒頭上還有尺餘,便停住不動了。


    原來,這校尉是嚇唬他呢!


    可是,不對了,小兒拔腳飛奔,他卻不聞不問,依然舉著個拳頭,這又是嚇唬誰呢?


    豈但這校尉怪樣令人不解,就是其餘四個校尉也都呆站著旁觀,也不追趕。


    三人不禁大奇,還沒明白過來,隻見一個瘦幹的老和尚,也不知從何而來,突然間就到了小兒麵前,一把將他抱起,眼一眨便不見了。嚇得三人目瞪口呆,趕緊作揖念佛。


    這不是菩薩顯靈又是什麽?


    聽完張大人的敘述,宗振武歎道:“在下昨夜就遇到高人暗助,古家小子有福,被高人救走,異日學得一身上乘功夫回來報仇,當慰古先生夫婦之靈!”


    至於古山紫怎麽會逃出沐府爪牙之手,他們卻是弄不明白。


    原來,那夜古氏一家正在酣睡,忽被一陣敲門聲驚醒,聽門外氣勢洶洶的陣勢,古潤鬆馬上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這還是白天在布政使家由張大人點醒的,隻是沒料到會來得如此之快。傍晚他回來後,與夫人商議半天,夫人竭力主張到布政使家去任教,以避禍端。這本是決定好的事。哪知天不由人,半夜就來了災星。古潤鬆當機立斷,命古山紫從後窗逃走,不準回頭。


    古山紫在門外氣勢洶洶的嚷叫聲中,又在父母的催逼之下,惶惶然不知何事,便流著淚跳出後窗,沿巷道直往外奔。


    黑夜裏行走,他心膽俱寒,不知不覺就奔到了南城一條小巷中,由於疲乏過度,便靠在一家門坊上睡著了。


    天亮後,他不知該往何處,肚子餓得咕咕直叫,自然又想起回家。


    還未走到家門,就遇見了鄰居黃老伯,黃老伯一見大驚,忙將他帶到巷內,告訴他家中遭了災禍,沐府兵丁、按察使署的兵丁正在查找他,叫他快快離城,找個鄉下人家暫躲幾天,還給了他一些銅錢。


    他並不明白到底家中出了何事,隻知道不能回家,便哭著又朝南門走。


    可是,出城又到何處去呢?


    他不敢去。


    除了買點零食充饑,他便在小巷裏呆著,心裏既恐懼又悲苦。


    他正想走出巷道,不料卻遇到了五個校尉。校尉們細問他的來曆,他回答支吾,又經幾番恐嚇欺詐,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真實身分,於是被拖起就走。


    至於救他的老和尚,除了紫麵僧又能是誰?他從雞足山返回,一到古潤鬆家,就見門上的封條,大驚之下,向街坊鄰裏打聽到了情況,夜間便往按擦使司府第去探查,正好發現了宗振武潛在樹上,後又尾隨他去了總兵府,並助了他一臂之力。


    次日,他找到了古山紫並把他帶到了西北沙州沙南山,在那裏授業傳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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