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吧。”顧妝妝慢悠悠的吐出兩個字, 絲毫沒有因為宋知意的急促緊張起來, 她支著臉,對麵那人一拍桌子,顧妝妝立時瞪大眼睛, 問, “作甚?”


    “什麽狗吧,幹脆利落, 說狗!”


    “狗。”顧妝妝乖巧的跟著她話尾, 兩手壓在桌上,就像在書院的時候,目不轉睛的看著宋知意。


    “喜歡甜還是喜歡辣?”


    “甜。”


    “喜歡紅棗還是綠豆?”


    “紅棗。”


    “喜歡芍藥還是牡丹?”


    “芍藥。”


    “喜歡宋延年還是翡翠山人?”


    “宋延年。”


    “啪”的一聲,顧妝妝被她嚇了一跳, 目瞪口呆的跟著站了起來。宋知意抬腿下來,拍了拍腰間的褶皺,爽朗笑道,“你喜歡大哥。”


    顧妝妝忽然回過神來,她方才說了什麽,竟然沒選翡翠山人,選了宋延年?!


    那一尊翡翠山人價值不菲,可買好幾處府宅,她怎麽就昏了頭,一口蹦出“宋延年”來。


    “原來我真的喜歡他...”如恍然大悟一般,顧妝妝那顆遊移不定的心,瞬間歸於實處,就像飛鳥入林,遊魚回湖,她亦在潛移默化中,將自己全權交付。


    宋知意吹了吹圓凳,坐下笑眯眯的說道,“大哥那樣好的夫君,不喜歡才怪。臨安城的女子不知有多羨慕你。就連這一院的芍藥,也都是為了你種的。”


    “我喜歡芍藥嗎?”顧妝妝駭然,宋知意白了她一眼,“記性可真差,方才我問你喜歡芍藥還是牡丹,你自己說的芍藥。”


    原來她不光喜歡宋延年,還喜歡芍藥。


    那日畫眉說的話反複與今日的情形交疊,顧妝妝覺得頭腦間有個模糊的影子,明明離著很近,憑她使勁揉眼睛,卻總是看不真切。


    這日頭不知不覺懸在頭頂,晌午小廚房上了一道新菜。


    裏頭是白軟細膩的魚肉,外麵澆著紅色的汁液,通體瑩潤,色澤鮮亮,單看一眼,便叫人垂涎欲滴,更何況魚香氣源源不斷的湧進鼻間。


    宋延年夾了一箸,舌尖卷入,一頓,複又神色如常的咀嚼著,顧妝妝見他吃的矜持,不由往後縮了縮手,“好吃嗎?”


    宋延年點頭,“好吃。”


    顧妝妝這才放心的夾了一箸滾滿“茄汁”的魚肉,塞進嘴裏,還沒嚼,太陽穴便突突突的跳動起來,掩在袖中的另一隻手,緊緊捏著衣角,悄悄吸了口氣,笑著沒嚼幾下便吞入腹中。


    隻是,喉嚨仿佛著火了似的,又幹又辣,燒的連同舌頭都麻木腫痛,她微微垂頭,吃了口米飯,含在嘴裏。


    宋知意見他們二人都吃了新菜,一邊上手夾一邊側臉問道,“新來的廚子嗎,口味如何?”


    顧妝妝說不出話,隻得比出一個大拇指,宋延年溫聲道,“味如其色,很好。”


    宋知意夾了一大箸,又特意沾了沾盤子底下的“茄汁”,一口塞進嘴裏,麻利的嚼了幾下,忽然神色大變,兩隻眼睛瞪得青杏一樣,她張開嘴巴哈了幾口氣,猶覺辣意刺激神經,便一手扇著嘴巴,一手去摸茶盞。


    兩人這才卸下偽裝,趕忙喝了兩口酸梅湯,很是默契的漱了漱口。


    顧妝妝將宋知意那碗推到她掌心,宋知意端起碗來,咕咚兩下喝完,不解恨的佯裝掐了一把顧妝妝的胳膊,啐道,“你們夫妻二人壞極了,合起夥來耍我,我要辣死了。”


    顧妝妝吸了吸鼻子,揚了揚下巴,“是夫君先使壞的,我也要辣死了,蜀地來的廚子嗎?”


    宋延年瞥了眼對麵悶頭吃飯的宋延祁,骨節分明的手指落了銀箸,道,“益州來的,除了辣些,味道不錯。


    三弟嚐嚐?”


    宋延祁抬起頭,見他好整以暇的端望自己,周遭長輩們亦因宋知意誇張的舉動,紛紛朝他們四人投去好奇的目光,宋三夫人看了眼,便替他開脫。


    “延年,你三弟不吃辣,打小一碰辣就滿臉通紅。”


    “大哥也真是,竄托別人上當,三弟,你可別聽他的,桌上多少菜式,嚐嚐這道蟹粉獅子頭,你那麽瘦,也該好好補補。”


    宋知意粗中有細,瞧著兩人眉眼間數番不動聲色的對峙,又怕宋延祁受不得激,一氣之下逆著來,便故意岔開話,想必宋延年也不會咄咄逼人。


    顧妝妝附和道,“蟹粉獅子頭黏糯不膩,清淡爽滑,的確不錯。”


    宋延祁移開眼神,又默默低頭吃了兩口米飯,眾人微微籲了口氣,便見他又放下銀箸,目光朗然,“今日借大伯歸來之喜,我也有一件事想同長輩們通稟。”


    宋永豐首先反應過來,擺手示意眾人先停,隨即說道,“多年未見,延祁好像變了些,從前見了總叫人覺得如沐春風,現下寡言少笑,一通飯吃完,也沒見你說一句話。”


    “人總是會變的。”宋延祁難得抿了抿唇,衝著宋永豐露出淡淡的微笑,接著說道,“後日我要去益州...”


    話沒說完,宋三夫人變了臉色,急忙打斷,“去益州做什麽?”原是說好了,跟著工部侍郎曆練幾月,等秋闈時考中也好委任官職。


    宋延祁音色不改,“益州地形複雜,幾處堤壩陸續坍塌,侍郎大人本也打算派人過去,索性我便主動請纓,無家世所累,得一逍遙。”


    他說的輕鬆,益州不比臨安城,有父母照應。他這樣的身子骨,又端的是文人雅士的清幽,怎能去往益州下放?


    說白了,宋家隻不過想拿錢買個清閑,吃著朝廷俸祿,或多或少助益於三房生意。宋延祁是宋三夫人捧到心尖的兒子,無論如何不會同意他去益州。


    果不其然,她幾乎想都沒想,便出聲反對,“我不同意。”


    宋延祁早就預料到她會有此反應,也不著急,隻低著嗓音回道,“左右已經安排妥當了人馬,便是母親同侍郎大人使多少銀子,也不會改變計劃。


    所以,既然我後日要去益州,早些適應那裏的飯菜,未嚐不可。”說罷,夾起一箸澆滿茄汁的魚肉,麵不改色的吃掉,又在石化的目光中,從容淡定的連夾了幾口。


    真的是神態自若,從容泰然啊!


    他吃一口,顧妝妝便覺得牙齦麻辣,喉嚨發癢,實在看不下去他近乎變態的自虐,顧妝妝清了清嗓音,“其實去益州也並一定非要吃辣,那裏有各地小廚,三弟別吃了,留些給旁人。”


    宋知意反應快,招呼旁人,“對對,給我們也留點,別一人全吃光。”


    聞言,宋延祁倒真的停了銀箸,慢條斯理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的紅油,若不是他喉嚨不斷吞咽口水,顧妝妝倒真覺得他很能吃辣。


    直到宴席散去,宋三夫人的臉色都是陰沉可怖的,礙於三叔的顏麵,她一直隱忍不發,刀子似的的眼神屢次瞥向宋延祁,自小疼到大的兒子,時至今日都不肯原諒自己。


    究其原因,還隻是為了一個女人,一個聲名算不得太好的女人。


    甫一回到府邸,宋延祁便再也忍不住,衝到影壁的後麵,一手扶著牆,一手撕開頸間的領子,難受的吐了一口酸水,緊接著又是胃腸絞痛的折磨,慫恿著胃液呼嘯湧出,宋三夫人拾階而上,原是想訓責他一番,可見著眼前的場景,隻覺摧心剖肝的疼。


    她上前替他拍打後脊,順好氣息後,啞聲道,“冤孽~兒啊,事情已經過去了,就算母親做的再不對,她已經成了你的嫂嫂,難不成你要一輩子同母親賭氣,一輩子怨恨著母親嗎?”


    宋延祁喘了口氣,擦了擦嘴巴的汙穢,低頭道,“母親想多了。”


    宋三夫人紅著眼眶,她太了解自己的兒子了。宋延祁愈是不發泄,愈是風平浪靜的沉默,心裏便愈是難受。


    “延祁,往前看吧,母親求你了。”


    宋延祁抬起頭,莫名其妙的看著宋三夫人,辯解道,“母親在說什麽,我早就放下了。我去益州,是為了視察水利和堤壩重建,你跟父親不是一直讓我多曆練,日後也好在官場左右逢源嗎?”


    真的放下了嗎?宋三夫人望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忽然冷冷的笑了起來,宋家男兒多癡情,三房無一納妾的,這傳統傳到兒子身上,也真真是愁煞極了。


    散席後,宋延年先是去了書房,北魏西伐連下三城,破西側防線,將士士氣旺盛,一鼓作氣呈不敗之姿繼續挺進,大皇子得到魏帝口頭讚譽,一時間風頭正盛。


    朝中關於立東宮的消息傳得愈發撲朔迷離,在此關頭,魏帝委任趙子林和從簡二人臨時接手被攻破的西遼三城,又讓猜疑變得搖擺不定起來。


    趙子林和從簡是宋延年外祖父提拔起來的人,雖然外祖父賦閑在家,朝中勢力依舊不容小覷。


    宋延年看完西伐戰況,又提筆取紙,寫完後封好交給曾賓,沉聲道,“告訴顧德海,可以行動了。”


    回房之時,顧妝妝恰好沐浴完畢,正在擦拭頭發,未施粉黛的小臉白皙如玉,春水似的眼睛從銅鏡中看見了宋延年,欣然一喜,扭頭咧唇笑道,“方才我還同畫眉打賭,說你不消一刻便能過來,果然..”


    畫眉放下梳篦,整理好妝匣,弓腰小聲道,“公子與夫人和美恩愛,心有靈犀,自是我猜不過的。”


    宋延年上前,畫眉攜其餘丫鬟一同退出房門,澄黃的燈下,顧妝妝整個人如同籠在一團霧裏,她手指纖細,撫在青絲上慢慢揉搓。


    “還辣嗎?”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宋延年親了親她的臉頰,彎著腰將胳膊壓在椅背上。


    顧妝妝頓了一頓,忽然反應過來,嗔道,“辣死了,都怪你。”


    宋延年狀若仔細思量的樣子,半晌歎了口氣,道,“是怨我,下回我該悄悄同你使個眼色。”


    “對極。”顧妝妝舌頭還麻著呢,回來又喝了兩碗酸梅湯,特意加了木樨進去。


    “如此,便隻有一個法子了...”宋延年欲言又止,明亮的眸子掃向顧妝妝微敞的衣襟,玉瓷般的皮膚掛著幾顆水珠,叫人看了口幹舌燥。


    顧妝妝不明所以的仰起臉,眉心微皺,宋延年湊上前,將唇堵在上麵,糾纏在一起的舌彼此交換紅油的麻辣,原先淡去的滋味驟然席卷回來。


    顧妝妝喘不過氣的時候,宋延年才離開,手握著她的後頸,暗啞著嗓音問,“好些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來啦!


    宋延年:夫人,擊個掌!


    顧妝妝吐了吐被辣紅的舌頭:擊你個鬼


    第33章 033


    一張小臉親到緋紅, 朱唇輕啟,重新獲得空氣的顧妝妝猶如從岸上逃回水中的魚, 迫不及待的喘了幾下, 啐道, “不好。”


    宋延年不懷好意的直起身子, “害羞了?”


    顧妝妝立時挺直脊背,嘴硬道, “我這是辣的!”


    窗牖哢噠一聲,被風吹合,薄軟的帷帳掛在銀鉤上, 停止了拂動。顧妝妝跪立起來,如蟬翼般輕透的寢衣滑到肩下, 她伸手搭上銀鉤, 落下帷帳後,腰間一緊,扭頭, 宋延年的唇親在她鼻間。


    溫熱的, 帶著青梅酒的香氣,顧妝妝扭過身子, 兩臂攀上他的頸項, 那夜的話還沒說完,此時宋延年臉頰發紅,微醺很是好商量的感覺,便輕聲又問。


    “夫君, 你喜歡孩子嗎?”


    宋延年抬起眼皮,睫毛下的瞳孔幽深如夜,眸色一轉,明亮的光被長睫蓋住,“我喜歡孩子,更喜歡你。”


    商人便是有個巧舌如簧的特性,哪怕是自己有瑕疵,也會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叫人挑不出錯來。


    就像去市集買菜,覺得菜不新鮮,問小販,他就會說,來往的客人都挑挑揀揀,我這菜葉子不爛才怪。又或者說,從小販處買了一隻母雞,養了半年猶不下蛋,回去找他,他肯定也會狡辯,母雞是吃了您家的東西,把習性養壞了。


    總而言之,一定要悄無聲息將自己責任摘除幹淨,明明您吃虧了,說的好像占了他多大便宜似的。


    宋延年這句話,在顧妝妝看來,是有深意的。因著他的難言之隱,故而借喜歡顧妝妝的由頭,岔開話題,避而不談,那兩人婚後繾綣卻不能有子,大概毛病出在他身上。


    顧妝妝稍稍鬆了口氣,又想著他待自己如何好,尋思即便宋延年真的此生不能有子,她也斷然不能嫌棄他。


    自打宋永豐回府後,便著手翻看了近幾年的水路和陸路貨運路線,除去幾條固定往西南去吐蕃和大理的未變,其餘往西往北的全部做了調整,且運送物件來往極其頻繁。


    宋延年這幾日都奔走於碼頭間,每每歸府之時,皆是月白風清,夜幕垂籠,院中的燈火是顧妝妝特意吩咐人留的,窗下的蟲鳴因周遭的寂靜顯得異常刺耳,拾級而上,推門放低了腳步。


    外廳依舊燃著一盞罩著籠紗的燈,鴛鴦戲水的紋樣叫他數日的疲憊瞬時掃淨,床上人睡得安穩,他籲了口氣,解開衣裳甫一放下,便見顧妝妝掙開惺忪的眼睛,帶著鼻音哼了聲,隨即又翻了個身,纖細的小腿壓著薄衾,露出一截皙白的腰。


    宋延年緩步上前,低著頭湊在她耳邊親了下,又柔聲說,“進被衾裏,別著涼。”


    夏日的夜,往往上半夜睡得燥熱,下半夜開始泛起冷意,顧妝妝不予理睬,宋延年貼著她的腰一探,冰涼涼的,還有層出汗後的黏膩。他扯過薄衾,將她團團裹住,慢慢推進裏頭。


    這樣的日子不知還有多久,即便她知道所有真相,之後漫漫長路,荊棘遍布,猶如刀尖舔血,每一天都勢必如履薄冰。有時候比敵人更惡毒的,是自己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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