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澤之皺著眉頭,總算是沒再開口噎人了,等遲長青進了灶屋,他立即看向自家妹妹,仔仔細細把人從頭到腳檢視了一遍,有些緊張道:“阿嬋,他有沒有欺負你?”


    洛嬋搖搖頭,回答:沒有,他對我很好。


    洛澤之嗤笑一聲,顯然並不相信,轉而又問道:“你的啞疾是怎麽回事?是有人給你下毒?還是說就是遲長青幹的?”


    洛嬋又搖頭,答道:從牢裏出來的時候,就不能說話了。


    聞言,洛澤之眼神變得十分陰沉,神色痛惜道:“你放心,哥哥一定會給你報仇的。”


    他又摸著洛嬋的發頂,安撫道:“等回京師之後,我替你去找最好的大夫來,一定能治好的。”


    洛嬋問他:大兄呢?大兄怎麽樣了?


    洛澤之頓了一下,才答道:“他現如今好得很,你不用擔心他。”


    洛嬋覺得他的語氣有些古怪,細細一想,又不知怪在何處,但聽大兄很好,她心裏也安心許多,點點頭,又問他:爹爹娘親呢?我聽說,他們過世了……


    洛澤之抿了抿唇,眼神沉沉,聲音艱澀道:“是的,他們都走了。”


    即便早已得知這個消息,但如今從親兄長口中再次聽聞,洛嬋還是十分難過,眼淚撲簌簌就落了下來,洛澤之連忙捉起自己的衣袖,避開那些灰塵與髒汙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替妹妹擦拭眼淚,低聲哄道:“阿嬋不哭,爹娘雖不在,但是以後還有哥哥,哥哥會保護你的。”


    洛嬋哭得停不下來,一邊搖頭,問他: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洛澤之閉了閉眼,強壓下心中的悲意,用力吐出一口氣,梗著喉嚨道:“是二月初五,爹在大理寺被……被活活……折磨死的……”


    他咽了一口唾沫,繼續道:“沒多久,娘也跟著去了。”


    他輕撫著妹妹的發頂,沒有告訴她更殘酷的事實,因無人收殮,爹娘的屍身就這樣被扔在了京郊亂葬崗,等他們從大理寺出來,兄弟二人尋過去時,已然什麽都不剩下了,隻有淩亂的草席,白骨累累,甚至不能分辨出那究竟是不是他們爹娘的遺體。


    父母音容猶在眼前,耳邊卻隻聞風聲嚎哭,伴隨著野犬的吠聲。


    洛澤之又深吸一口氣,勉力安撫哭得傷心的洛嬋,道:“等回京師之後,就帶你去……去祭拜爹娘……”


    青年雙目赤紅,仍然在哄著妹妹,自己卻半滴眼淚也不敢掉,生怕她更難過。


    五月清風徐徐吹過,遲長青聽見了門外隱約的喁喁私語,還聽見嬋兒哭了,但是猶豫再三,他到底沒有出門去,眼下兄妹二人久別重逢,他出去,似乎不大合適……


    更何況,洛澤之還不待見他。


    大將軍心裏有些鬱悶,無從發泄,隻好擇菜泄憤。


    門外,洛澤之總算哄好了妹妹,想起一事來,問洛嬋道:“是遲長青帶你從京師逃出來的麽?”


    洛嬋點點頭,將當夜的事情都一一告訴他,洛澤之麵上浮現幾分若有所思之色,道:“小瞧他了,還有幾分本事,能從京師跑出來,我隻聽說,二月初二那一夜,有人奉了聖旨去圍攻將軍府,遲長青死在了火裏。”


    他頓了頓,道:“如今看來,這一切怕都是布置好的。”


    洛嬋有些茫然,布置?什麽布置的?


    洛澤之見她這般,便道:“無妨,這事與咱們也沒關係,至於遲長青,等咱們回京師了,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追來的,他若不肯放手,哥哥就剁了他,諒他不敢糾纏。”


    原本在來時的路上,洛澤之是打算見麵就剁了遲長青的,但是如今聽洛嬋的話,他勉強改了主意。


    聞言,洛嬋頓時嚇了一跳,急急拉住兄長的手:不要。


    “不剁不剁,”洛澤之滿口哄著妹妹,道:“他沒欺負你,咱們就不剁了。”


    灶屋裏麵,遲長青猛地打了一個噴嚏,他下意識看向門口,不會是有人在罵他吧?


    正在這時,一抹纖細的身影進了門來,是洛嬋,後麵還跟著洛澤之,他一邊打量這狹小的屋子,表情有些震驚地道:“阿嬋,你就住這裏?”


    對方看過來的目光鋒利陰沉,就好像他虐待了洛嬋似的,遲長青下意識解釋道:“這隻是灶屋。”


    洛澤之譏諷道:“我知道是灶屋,不過我看這院子,還沒我家馬廄大,遲將軍怎麽混到了這份上了?”


    遲長青一時間默然無語,說的倒也沒錯,他當初第一次看到這院子時,心裏的想法與洛澤之簡直是一模一樣。


    洛澤之還待說什麽,洛嬋又拉了拉他,在他手心裏寫道:二兄不喜歡阿嬋的家麽?


    洛澤之的俊臉登時扭曲,嘴角抽動了一下,勉力露出一點笑,道:“沒有,哥哥不是這個意思,就是……嗯……家裏沒有下人麽?”


    他敏銳地意識到一個問題,立即拉起妹妹的手翻來覆去仔細地看,末了又摸了摸,掌心柔嫩,沒有他想象中的粗糙繭子,這才滿意地放下,然後發覺有人在打量自己,洛澤之扭頭看去,卻是遲長青正盯著他和洛嬋的手瞧,他不客氣地道:“你看什麽?”


    遲長青心想,他這個小舅子簡直是個火藥桶,動不動就要炸,他長到這麽大真的沒有挨過打麽?


    若換作以前,遲長青怕是提劍就上了,這世上敢這樣對他說話的人怕是沒幾個。


    好在洛嬋也覺得自家兄長過於凶了,有欺負大將軍之嫌,連忙拉著他出了灶屋,在院子裏坐下,叮囑道:你就在這裏,不要亂走。


    洛澤之自然滿口答應,洛嬋問他:二兄喝不喝茶?


    洛澤之點頭,她又進了屋倒茶出來端給他,還給那兩名隨從也都倒了,那兩人頓時受寵若驚,平日裏總是挨二公子的罵,這會兒小小姐的態度簡直如和風細雨一般,讓兩人十分感動,差點要掉眼淚了。


    二公子跟小小姐一定不是一個娘胎裏出來的,這差別也太大了些。


    洛嬋給洛澤之倒了茶,趁他被院子裏的小雞仔們吸引了注意力,自己溜進了灶屋,打算哄一哄大將軍,彼時遲長青正在生火,見她進來,愣了一下才道:“二……兄呢?”


    洛嬋指了指院子,又在他手裏寫字:在喝茶。


    遲長青道:“你怎麽進來了?”


    洛嬋跟前跟後,顯得又乖又黏糊,答道:我來陪你。


    小啞巴還是向著自己的,遲長青的心裏陡然一鬆,之前那沉悶的壓力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滿心欣慰,看來這幾個月到底是沒白養她。


    他一高興,就有些飄飄然,低頭對洛嬋道:“那親一親?”


    洛嬋臉紅紅,還沒來得及回應,門口就傳來了一個陰惻惻的聲音:“親什麽?”


    洛澤之站在門口,大為光火地瞪著遲長青,咬牙切齒地問道:“阿嬋,他真的沒有欺負你嗎?”


    第92章 汝有疾?


    洛澤之看遲長青就像是在看什麽極度危險的人物, 恨不得現在拉起洛嬋就走, 遲長青被他那般打量, 歎了一口氣, 道:“我與嬋兒如今已結為夫妻——”


    “什麽夫妻!”洛澤之生硬地打斷他,惱怒道:“既無父母之命, 又無媒妁之言, 你結的哪門子夫妻?”


    他差點指著遲長青的鼻子說,你就是揀了個便宜!


    遲長青的表情一沉,雖然知道要讓著嬋兒的二兄,但這種事情上, 他是絕不想退步的, 遂十分肯定地道:“拜過天地,祭過祖宗, 嬋兒她就是我遲長青的發妻,即便二兄不同意,這件事情也已經確確實實發生過了, 除非要我寫休書或是和離書。”


    他說著, 又看向洛嬋,道:“不過, 我是絕不會寫的。”


    洛澤之的俊臉登時就綠了, 看得出他幾欲拔劍,但是礙於洛嬋在一側,隻好忍下,用力咬著牙關, 狠狠地瞪遲長青,若是眼神能殺人,說不得遲長青早已被他大卸八塊了。


    正在這劍拔弩張之時,洛嬋輕輕拉了拉自家兄長的衣袖,在他手心裏寫道:二兄,我餓了。


    洛澤之一看,下意識道:“那先用膳。”


    膳呢?


    他四顧之下,發現竟然還得依仗遲長青做,頓時憋屈無比,然而洛二公子從小養尊處優慣了,自然是從未進過庖廚的,但如今見遲將軍熟練的切菜姿勢,心裏又開始比較起來,總覺得自己落了下風。


    比不上遲長青這個認知,讓洛澤之既惱火又焦躁,思來想去,喚來隨從,吩咐道:“騎快馬去鎮上,買一桌飯食來,要快。”


    那兩名隨從原本在悄悄圍觀遲長青做菜,聽了這命令都有些沒反應過來,怎麽突然又要去鎮上買?


    洛澤之見他們不動,惱怒罵道:“都聾了嗎?聽不懂人話?”


    兩名隨從忙不迭奉命去了,洛嬋不讚同地對洛澤之道:二兄,我們不是已經在做菜了麽,何必浪費這銀錢?


    洛澤之下巴一抬,瞟了遲長青一眼,對她道:“無妨,哥哥有錢。”


    遲長青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菜刀把砧板切得咚咚響,心裏默默地背誦起兵書來。


    遲長青做菜,洛嬋就在旁邊看著,是不是遞個碗,送個水,叫洛澤之看得很是紮眼,但是他不願意訓斥自家妹妹,並且莫名堅信阿嬋就是被遲長青這家夥給蒙騙了。


    總之洛嬋不走,洛澤之就不走,生怕遲長青占了妹妹的便宜,索性搬了椅子進來,大馬金刀地坐在灶屋門口,虎視眈眈地盯著遲長青,那架勢但凡對方有半點異動,他就會在第一時間蹦起來,搶回他家阿嬋。


    到了要下鍋炒菜的時候,照例是遲長青生起了火,洛嬋蹲在灶台前,往裏麵加柴枝,洛澤之一看,哪裏肯讓妹妹幹活,立即勸道:“阿嬋,小心被劃傷手。”


    洛嬋拿著柴枝在地上寫:可是要燒火呀。


    洛澤之便接過柴枝,道:“你到旁邊坐著去,我來。”


    洛嬋想了想,倒是沒拒絕,看自家哥哥添柴,洛二公子哪裏做過這種活計?但他覺得不難,不就是往灶裏塞柴麽?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


    遲長青會的,他怎麽能不會?


    洛澤之把柴枝一股腦塞了滿滿一灶膛,不多時,裏頭就冒出了濃濃的青煙,鍋裏的菜都不響了,遲長青頓時默然,無奈地與洛嬋對視了一眼。


    洛澤之被煙嗆得劇烈咳嗽著,聽見遲長青輕咳一聲,忍笑道:“二兄不如去院子裏坐坐?”


    他自然是聽出來了對方的語氣,抬起頭狠狠瞪了遲長青一眼,拉起洛嬋出了灶屋,遲長青頓時鬆了一口氣,這尊大佛可算是走了。


    院子裏,洛澤之有心想詢問洛嬋一些事情,可又覺得不妥,阿嬋畢竟是女孩子,他一個做兄長的,哪些能問,哪些不能問,自然是有數的,躊躇來躊躇去,心裏頭明明急得冒火了,嘴裏卻仍舊隻能翻來覆去問,遲長青有沒有欺負你?


    洛嬋有些疑惑,但是知道兄長愛護自己,便答道:沒有,夫君對阿嬋很好。


    洛澤之瞪著自己的手心,恨不得去洗洗手,把夫君那兩個字給洗掉。


    直到現在,他還是不怎麽能接受自家妹妹真的嫁給了宿敵的這個事實,當然,是單方麵的宿敵。


    洛澤之心裏咬牙切齒著,洛嬋自然看出來兄長的不悅,又寫道:二兄不喜歡阿嬋的夫君麽?


    洛澤之勉力笑笑,不想讓妹妹為難,解釋道:“這……這卻沒有,隻是……隻是哥哥怕你吃了虧去,再說了,他人品如何,哥哥也還不知道呢。”


    他說著,伸手撫了撫洛嬋的頭發,眼神沉沉,道:“哥哥隻是擔心罷了,從前爹想讓你嫁給雍王殿下,我也並不看好,還與他爭執過幾次,如今看來……”


    說到這裏洛澤之倏然住了口,覺得有些不妥,隻好又重複一遍,道:“哥哥隻是怕你吃虧。”


    洛嬋便答:阿嬋懂的,二兄不要擔心,大將軍很好。


    她寫得認真,洛澤之看著自家妹妹的發頂,心裏不知怎麽酸溜溜的,五味雜陳,阿嬋眼看是真喜歡上了遲長青這廝,他自是不願意使她為難的,可一想到全家辛辛苦苦,精心嗬護的白菜好容易長這麽大了,一不留神就被豬拱了,怎麽想怎麽覺得憋屈。


    洛澤之不想在妹妹麵前當惡人,忽而轉念一想,大兄說不定也不同意這一樁婚事,這遲長青借著假死遁出京師,他們此行回京,他大概也是不敢追的,這一來二去,分居兩地,阿嬋說不定哪天就不喜歡他了呢?到時候再寫一紙休書,啊不,和離書,簡直絕妙。


    洛澤之險些給自己鼓起掌來,一顆心頓時放回了肚子,洛嬋對自家兄長這些想法自然是一無所知,但能感覺到他的情緒變好了,也暗暗鬆了一口氣。


    又過了一些時候,那兩名隨從鎮子上回來,抬了一個食盒,打開來裏麵都是些做好的菜飯,洛澤之又指揮他們擺放碗筷,正在這時,遲長青的菜也做好了,洛嬋幫忙端上了桌,然而一比較,洛澤之頓時就黑了臉。


    怎麽看起來遲長青做的菜賣相更好?


    他自覺又輸了一籌,心裏有氣隻好往兩個隨從身上撒,把他們罵個狗血淋頭,連個菜飯都不會買雲雲,要你們何用?豬都比你們有腦子。


    兩名隨從十分委屈,不是,二公子您一路上奔波趕路,吃得也都是些尋常飯食啊,連白水豆腐都能吃下去,怎麽這時候偏偏講究起來了?


    因著洛澤之來了,遲長青做了好幾個菜,一碗酸筍魚幹,一碟醋摟黃芽菜,一盤青韭炒雞蛋,還有一碟素菜一個湯,再加上洛澤之派人買的那些,一桌子險些擺不下了。


    洛澤之勉勉強強地入了座,掃了一眼桌上的菜式,操起筷子先去夾魚,卻不曾想與另一雙筷子不期而遇,同時夾到了一塊魚幹,洛澤之不動,抬起眼去看,遲長青抽了抽嘴角,想起了什麽似的,笑吟吟道:“二兄先請。”


    他收回筷子,不去看洛澤之瞬間鐵青的臉,心情甚好地另夾起一塊魚,挑幹淨了大刺,送到洛嬋的碗裏,輕聲道:“小心些,別被刺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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