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新帝如同傀儡,他的皇後,自然也不會好到哪去。


    可如今自己身負閣老的囑托,若擅自應下,隻怕會將她卷進這場旋渦之中。


    沉默須臾,他終是低下頭去:“請容晚輩……再想想。”


    出了主屋,邁上遊廊,外頭飄起了細雨,隔著嫋嫋雨簾,他聽見不遠處的花苑中傳來女子的笑聲。


    他走進去,看見春藤棚架下的涼亭內坐著一個女子,石案上擺著白瓷茶具,熟盂內水氣朦朧,能嗅到幾分隱隱茶香。


    他本正靜靜凝視,許文茵的視線一移過來,沈默便如受驚的小兔,匆匆低下頭去。隔著老遠一段距離,抬手作揖,“不知表妹在此,唐突了。”


    說著說著,白玉似的耳尖就紅了。


    許文茵自然瞧不見,看他就這麽直愣愣立在雨裏衝自己行禮,道:“外頭下著雨,表兄不若過來喝杯茶再走。”


    這下沈默不僅耳尖紅了,臉也發燙。


    魏氏方才說了那番話,如今他哪兒還敢接近她一分一毫,隻得將頭壓得更低:“在下不敢。”


    說到此處,一頓:“也不知……表妹可聽說了這回行宮的事?”


    許文茵點頭。


    方才許三娘跑來向她討了杯茶,將這事說了。


    沈默道:“此去行宮少則半月,表妹獨自一人,定不如在家中來得自在。若是有何擔憂……都可來與我說。”


    層層雨簾中,他的聲音不大,卻很清晰,許文茵淡淡彎了眉眼:“多謝你,沈表兄。”


    沈默不再多言,倉皇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望著他青藍衣袍一角消失在牆後,許文茵才輕歎一聲,將身子往毛茸茸暖和和的大氅裏縮了縮。


    今早起來,身上倒是不疼了,誰知轉頭就接到這麽一個大好消息。


    原來在夢裏,太後這麽早就起了立後的意思。怪不得這回會特意帶上她。


    等到了行宮後,她就會被人使計引去新帝寢殿。好在這位君王喜怒無常,又不近女色,太後才沒能得手。


    但若是和夢裏一樣,自己入宮恐怕也是遲早的事。


    “澤蘭。”


    她道:“你說用多大的力氣才能保證撞上柱子能撞個滿頭是血但不至於一命嗚呼?”


    澤蘭手裏的茶勺騰一下落了地。


    “娘、娘子說什——”


    “二娘子的話,助跑兩步大概也撞不死。”


    背後的聲音叫許文茵嚇了一跳。


    一回頭,發現說話的是一膚白紅唇的貌美小郎君。外麵分明下著雨,他立在涼亭邊緣,月色襴袍上幹幹淨淨,一絲雨點也沒沾上。


    許文茵還沒反應,旁邊澤蘭先驚呼出聲:“你不是謝十三麽?你怎麽——”


    “噓。”


    謝傾皙白修長的食指在唇邊悠悠一劃,跨進涼亭內,“這麽激動作甚?沒見過我這般好看的人?”


    澤蘭叫他說得一時語塞,許文茵也撇開了視線。


    昨夜情急之下她才對謝九說了那番話,無非是覺得與其被他懷疑,還不如坦誠地賭一把。


    賭是賭贏了,但這叫她日後還如何打探謝十三的事?


    “你在這兒做什麽?”謝傾瞥了眼許文茵的側顏,低著聲音問她,“還疼麽?”


    他就倚在她身旁的石柱上,站得很近,聽他如此一問,許文茵才反應過來,謝九多半是知道她為什麽會疼的。


    這種事叫一個外男知道……許文茵平生還少有會覺得不好意思的時候,而眼下就是這種時候。她低下頭去,幅度極小地點了點。


    “那一會就回去,別著涼。”


    許文茵接著一言不發點點頭。


    澤蘭在旁邊呆呆看著這一幕,是越看越不對勁,越看越覺得奇怪。


    謝十三不似傳言裏中的凶神惡煞,甚至,甚至還有點……溫和?她自己都對這個形容毛骨悚然。


    而她家娘子就更奇怪,方才眼瞅著謝十三進來,也不見驚訝,反而交談間像早和他認識一般。


    澤蘭徹底傻了。


    謝傾本人倒沒察覺出涼亭內詭異的氛圍,拿了案上茶盞給自己倒了杯茶,還偏頭問澤蘭:“你這什麽茶啊?”


    澤蘭:“……回、回小侯爺的話,是蒙頂茶。”


    “哦,喝過,”謝傾無所謂地點點頭,抬手啜了口,下頜弧線優美,可惜說出來的話就不大客氣:“一般。”


    澤蘭:……


    接著又放下茶蠱,掩嘴咳咳兩聲,轉身衝許文茵道:“二娘子,在下聽說了。”


    許文茵這回總算給了他一點反應——抬起頭。


    他便道:“此去行宮,有一大批便宜宮人會跟著去伺候,比你這茶都泡不好的婢女不知道強幾倍。”


    澤蘭:?


    “先帝曾經在那兒挖了好幾處天然溫泉,湯池修得金光閃閃,二娘子去了就當遊山玩水,別的用不著在意。”


    一頓,又輕咳兩聲:“如果你實在不放心,或者遇上了麻煩,誰刁難你了,欺負你了,你可以去尋謝十三。”


    許文茵蹙眉:“謝十三?”


    謝傾點點頭,語氣莫名有點可憐:“你也知道我身份特殊,什麽忙也幫不上,連帝京都出不去,我真的太沒用了。”


    “但謝十三不一樣,身份高,脾氣好,在宮裏橫著走,想揍誰揍誰。你有什麽事找他,保證指哪兒打哪兒。”


    謝傾在一旁說得是煞有其事,天花亂墜。


    可許文茵一看見謝十三就會想起夢裏那些事,對他著實沒什麽好印象。若接觸太多,也不知會不會適得其反,讓夢裏那一幕來得更快。


    在弄清新帝和太後那邊的情況前,她打算按兵不動。


    於是拒絕的話到了嘴邊,被她換了一種更溫和的說法:“謝謝你,謝小郎君。”


    她沒說好。


    許文茵不知道的是,謝傾今早進宮去見太後時才聽說了這個遲來的消息。


    林二寶話都沒說出來就被謝傾沉著臉狠狠揍了兩拳,都打在臉上,這幾日恐怕都見不了人。


    出了宮,謝傾哪兒都沒去,披了件襴袍就直奔許家。


    許文茵若再仔細看看就會發現,今日的他,眼角並沒有那兩顆淚痣。


    從許家離開後,謝傾去了賭坊地下。


    香娘正在搗鼓她的瓶瓶罐罐,這幾日因著要讓她點淚痣的緣故,謝傾來得比往常都要頻繁。


    她高興之餘也覺出了不對勁。


    聽說他要隨太後去溫泉行宮,下意識地就問:“那十三爺這半個多月都用不著畫這痣了?”


    謝傾沒答話。


    香娘便知他是還在考慮,連忙幾步上前,拽住他的衣角:“十三爺,不若帶我去吧?”


    謝傾斜她一眼:“你?”


    香娘點頭:“十三爺忘了?我可是在宮裏替先帝的暗衛繪麵的人,扮扮婢女絕不會露餡。”


    一頓,“而且,若出了什麽意外,有我在,十三爺辦起事來也方便,對吧?”


    謝傾眯眯眼,任由她的手拽著自己的衣裾,沒答話。


    香娘又往前貼了貼,謝傾這才一挑眉,將她的手扯開:“好,帶你去。”


    作者有話要說:  小公雞:踩一捧一小爺最會!


    第23章


    往行宮去的前一晚,許文茵又做了夢。


    不再是那個暗不見光的小閣樓。


    她托著銀盤,穿過碧瓦朱甍的宮室回廊,同殿前宮人打了個眼色,腳一跨,邁進寂靜的天子寢宮。


    殿內燈火通明,富麗堂皇,角落金玉桐花爐內燃著龍涎清香。她穿過層層紫檀仕女畫屏,彎身將銀盤置於紅木案幾上。


    “陛下怎麽又不吃早膳?”她抬頭問小榻上的少年。


    少年身形瘦弱,隻著一件淺紫袍服,領口微敞,暴露在光線中的肌膚皙白如珠,幾近病態。


    聞言,他偏過頭來,精致秀氣的臉上竟滿帶陰戾,這是他發怒的前兆。


    許文茵習以為常,繼續與他對視。


    隻不過幾息,少年的神情竟陡然一緩,一翻身,從軟塌上站起,幾步上前抓住她的衣裾,“為什麽今早不是你來送早膳?我才不要吃羅平那閹人送的東西,惡心死了。”


    許文茵伸手將他敞開的衣襟捋平,溫聲道:“今早太後娘娘傳喚,婢子走不開,這才讓羅公公代勞了一回,陛下若不喜歡,日後就不讓旁人來做這事了。”


    秦追一聽“太後”二字臉色就冷下來,可他不會衝許文茵發脾氣,垂下頭嗓音細微地問:“那老嫗婆又叫你過去?不曾刁難你?”


    許文茵搖搖頭,蹲下身來給他布菜,道:“陛下不是答應過婢子要好好吃飯的嗎?”


    秦追盯著一桌熱騰騰的湯菜,是半分食欲也無,想起方才摸到許文茵袖角處似有被雪水浸濕過的痕跡,眼底滿布陰戾。


    隻再一抬頭,與她對視,那股攝人的寒意又蕩然無存,他乖乖坐下,執起銀筷,卻是夾了一塊肉送到她嘴邊:“你還沒吃過東西吧?”


    許文茵倉皇道:“陛下這可不……”


    “不許說不。你若不吃,那我也不吃。”秦追細眉微顰,執筷的手指皙白纖瘦卻穩穩當當。


    許文茵猶豫須臾,隻好小口將那塊煎肉咬進嘴裏,秦追這才滿意地彎了眉眼,眸中仿佛淬了星辰。


    他從沒對任何人笑過,除了許文茵。


    “茵娘,你會一直和我在一起的,對吧?”他靜靜看著她,就像一個孩童將自己的一顆真心捧到她麵前,不加任何防備,藏著滿腔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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