鯤鵬洞的神官無聲無息出現在籬笆門外。


    餘瑤眼皮細細地動了一下,聲音在月色下顯出些空靈意味來:“進來吧。”


    來的是伺候在顧昀析身邊的神官。


    餘瑤也認識。


    但自從顧昀析回歸天道之後,她就一直沒有再見到過。


    那名神官先是朝她行了個禮,而後一板一眼地道:“神女殿下,今日是你七萬五千歲生辰,小人奉帝子之令,特來傳一句話。”


    餘瑤猛的睜開眼,她從藤椅上坐直了身,聲音裏帶著不為人察覺的顫意:“什麽話。”


    那名神官盡職盡責地將原話轉達:“帝子說,若是在神女七萬五千歲生辰之前,他還沒有回來,就讓小人來傳話,他永遠都回不來了,讓神女不要再等。”


    “帝子說,他會給自己留兩千年的時間,這兩千年裏,他會很努力的掙脫天道,但若是沒有回來,也還請神女體諒,他必定是拚了全力,也沒有能看到希望。”


    月色淒清,神官手裏還拿著一頁折好的紙張,他恭敬地遞到餘瑤的手上。


    餘瑤深吸一口氣,眼尾飛紅,有些麻木地打開了對折的紙張。


    很簡單的一句話。


    ——最後,我好像不得不將我的姑娘清清白白地推到別的男人身邊了。


    字跡潦草,帶著一股心煩意亂的意味。


    “帝子還說,兩千年後,天道將會慢慢抹去一切他存在過的痕跡,他希望神女活得自在,不要為了一個死去的顧昀析,和自己較勁,耿耿於懷。”


    餘瑤慢慢地伸手,捂住了眼睛。


    難怪,難怪最近這些年,她漸漸的連他的模樣也回憶不起來。


    難怪身邊的人,對他的印象也越來越淡。


    他說得那麽輕巧。


    身隕之後,殘忍得連回憶也不想留給她。


    第111章 大結局(下)


    神官說完了話, 就識趣地匿去了身影。


    彎月如鉤,星星點點的熒光鋪陳在濃深的黑暗之中,不知何時,天空中又洋洋灑灑地飄起了雪花, 和著從遠處雪山上興起的寒風, 吹進院子裏, 將院子裏那一簇簇叫不出名字的白花吹得散落了一地。


    有一兩片飄到了餘瑤的發頂和手背上,而後被輕輕地拂去了。


    夏昆隱在籬笆外,看著她肩膀聳動, 看著她趴在桌子上,手指在袖袍裏一根一根收攏, 想進去安慰她, 想跟她說沒關係, 至少他會一直陪著她。


    但被一層長著荊棘刺的籬笆牆給攔住了。


    上麵神力光澤隱隱湧動,表明了她的態度。


    不需要安慰,無需安慰。


    她因顧昀析而起的喜怒哀樂, 他連安慰一聲,都顯得多餘徒勞。


    何其無能。


    當真是, 一輸就是一輩子。


    夏昆自嘲地笑了笑, 轉身隱入了黑暗之中。


    靜坐到天明, 餘瑤提著酒壺,去找了汾坷。


    “什麽?!”汾坷聽明她的來意,聲音不可控製的就沉了下來:“你要渡劫?”


    餘瑤點了點頭, 顯然不是臨時起意。


    與其說是在跟汾坷商量, 倒不如說是一種通知。


    “不行,我堅決不同意。”汾坷話語放重了些:“這太危險了。”


    “怎麽了這是?”琴靈等人都在附近,這邊一有什麽動靜都能感受到, 特別餘瑤還破天荒的走出了她那個院子,他們便都放下手頭的事,擠進了汾坷的屋子裏。


    餘瑤有點醉了,太陽穴脹脹的有些疼。


    “瑤瑤跑來和我說,明日一早,要引天雷渡劫,這不是胡鬧嗎?”汾坷的目光落在她因為醉酒而顯得有些紅的臉頰上,他摁了摁眉心,得出結論:“瑤瑤,你喝醉了。”


    餘瑤很清醒。


    她垂著眼瞼,將神官說的話又對他們說了一遍。


    “六道正在抹除我們的記憶。”餘瑤指甲用力一彎,白嫩的手掌心裏就現出一個深深的彎月,她聲音難得透出點兒無助,目光一一在眼前的熟麵孔上掃過,她問:“我沒有時間再等下去了。”


    她可以一日接一日地等下去。


    一千年也好。


    一萬年也罷。


    都可以。


    但她無法接受自己等著等著,將他忘了。


    “讓我也任性一回。”餘瑤說完,看向汾坷,從手裏掏出來一塊玉佩,光澤瑩亮,神威深濃,她遞給抿著唇蹙著眉的夙湟,道:“你們的成親禮,就當是我提前給了。”


    琴靈實在受不了這樣的氛圍,她上前,拉著餘瑤的手,道:“瑤瑤,我們再想想辦法,你先別急,好嗎?”


    餘瑤搖了搖頭。


    這幾千年,但凡能想的辦法,她都想了,能翻的書,也都翻了。


    她實在是怕,怕就在等待的這幾日裏,關於他的記憶,就突然稀裏糊塗的沒了。


    蒲葉等人反應尤為激烈,但到最後,也還是無聲沉默下來,沒有再反對。


    餘瑤現在的實力,比蒲葉等人都還要強上一線,跟西天的那位主佛持平,原本她的傷好之後,大道圓滿,雷劫也該降下了。但西天古塵主佛,愣是花了大代價,說是應了顧昀析的話,給她用佛教至寶給壓了下去,再加上餘瑤並不行走在紅塵中,終日避世,在這人跡罕至的雪原深處居住。


    雷劫就很自然的沒有暴動。


    隻要將那佛教至寶從體內取出,雷劫必至。


    餘瑤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餘瑤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裏,攤成了一堆軟泥,趴在欄杆上座椅上就躺下了。


    說來奇怪,她頭一次夢到了顧昀析。


    他坐在王座上,垂著眼,看不清神情,手腳上都是鐐銬,周圍是能焚燒一切的烈火,黑色的衣袍垂到地上,最下麵的一層已經與整張王座化為了一體,裸露出來的白得過分的肌膚上,露出黑色的詭異的魔紋,駭人至極。


    餘瑤從沒有見過這樣的顧昀析。


    她幾乎是沒有思考地跑到了神台上,期間一連摔了幾跤,等她的手終於觸到顧昀析衣角的時候,王座上的男人,突然睜開了眼睛,他的瞳色極深,仍是純粹的黑,但又和從前不同,裏頭充斥著冰冷與狠戾,聲音漠然:“何人擅闖神台!”


    夢到這裏,戛然而止。


    餘瑤醒來的時候,雪已經停了。


    一日的時間,她留給自己做準備。


    六界事宜,她都跟琴靈和蒲葉交代好了,同時,她算準了時間,強行逼出了體內的佛教至寶,而後,讓蒲葉等人都退出了雪山。


    引天雷渡劫,比當年財神的雷劫還要危險。


    沒有養魂珠,沒有別的準備,一旦失敗,就是真的神魂俱滅。


    餘瑤站在院子裏,看著漸漸匯聚的雷電,神情之中,並沒有太大的波動。


    轟隆隆沉悶的雷聲像極了猛獸的咆哮,又像是某一種警告與示威,餘瑤不避不退,腳尖一點,就躍上了雪山之巔,第一道雷劈很快劈下來,天邊一聲炸響,餘瑤渾身被籠罩在無盡的雷光之中。


    她沒有抵禦,也沒有迎擊,相當於是站在原地將自己送給雷劈,因而第一擊就受了傷,嘴角現出殷紅的血跡來。


    “再來。”她默默地咽下了喉間的腥甜,不甚在意地用袖子抹了抹,甚至還很淡漠地向天上濃重的像是潑墨一樣的黑雲說出了這樣尋釁的話。


    果然,第二道雷龍的聲勢比第一道更大,餘瑤瘦弱的能被風吹走的身子,被重重的擊飛,然後又落在雪山的天池之中,冰寒徹骨的雪水沁到骨子裏,再像是雷電的重擊,餘瑤的臉色白得像是一張紙。


    饒是這樣,她也沒露出半分膽怯和後悔的神色來。


    遠處,緊盯著這一幕的人不敢再看,紛紛別開了目光。


    琴靈的聲音裏,隱約帶上了哭腔:“瑤瑤這樣,又是何苦。”


    回不來的人,用這種方式,哪怕是搭上自己的命,那也還是回不來。


    到最後,也隻是讓自己更難過而已。


    扶桑緊緊地盯著那個小小的人影,道:“我算著,她這樣不抵抗,全憑身體本身的強度,五道已是極限,我會在第四道雷龍落下之後,將佛寶送入她的身體,將她從雷劫中救出來。”


    見大家都看向他,扶桑苦笑了一聲,道:“當年昀析和我做了交易,讓我在日後,務必盡全力保住瑤瑤。”


    想想當初,他們都認為顧昀析沒有心,餘瑤和他在一起,隻會吃苦頭,怕她一腔深情錯付,在這方麵,畢竟是女孩子容易吃虧些。


    但誰也沒有想到。


    顧昀析會將餘瑤這樣用心的護著,事事都兼顧考慮到了,但大概也沒算到餘瑤性子會倔到這個份上。


    秋女倒是有所感觸,她低低地歎了一聲:“情之一字,誰能說得清楚呢,瑤瑤又怎麽舍得,忘記她的大魚。”


    對啊,舍不得。


    雷電流竄在四肢百骸,餘瑤又不做抵抗,難以忍受的劇痛讓她忍不住哼了一聲,她的腦海裏,突然閃現出了很多的片段,斷斷續續的,全部跟顧昀析有關。


    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她甚至還不能化為人形,巴巴地纏在他的衣衫上,無視了他的黑臉,自顧自玩得開心。


    誰也沒想到,這一纏,就是好幾萬年。


    期間,她的一切,都是顧昀析在管,他教她法訣,為她療傷,往日的那些小摩擦,現在想想,卻美好得不可思議。


    沒他在身邊,哪有什麽盛世清平。


    因著一段執念,草草度日,等著他回來而已。


    現在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她接著等下去,實在是沒什麽意義。


    第三道雷龍盤踞著身體從高空俯衝而下,從餘瑤破碎脆弱得像是棉絮娃娃的身體上重重碾過,餘瑤沒忍住,扭頭吐出了一口血,她氣息迅速地衰落下去,視線也變得有些模糊,隻覺得這天真是如墨一樣的黑。


    她是真的撐不下去,想要去找她的大魚了。


    這一下,秋女和夙湟都別過眼,落渺有些著急,她問扶桑:“要不你現在進去將瑤瑤救出來吧,我看她已經撐不住了。”


    扶桑沒回答,倒是蒲葉搖了搖頭,阻止道:“現在還不到時候,瑤瑤還有意識,不會讓扶桑靠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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