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愛清歡了, 隻要想到她心裏哪怕還有那麽一點點為他著想,他就無法真的傷害她的女兒,即便那個孩子是他在喉的鯁、心頭的刺, 是他厭惡至極的存在。


    可是穆雲琛今日親眼看到了清歡, 他從那雙曾經滿是驕傲笑意的眼睛裏看到了對他的冷漠, 疏離, 甚至一絲沒有來得及斂起的恨意。


    穆雲琛疑惑, 他自問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她的事,至於權力傾軋讓她支持的李成嵐一敗塗地,那是朝鬥是權謀, 那種鬥爭談不上愛恨, 清歡作為宇文家主比他更要明白。


    那麽為什麽呢?


    當初她因為喜歡他才會一再絕情的傷害遠離, 讓他以自由之身離開她步入朝堂,不然她也不會在自己的寢室裏留下了所有贈予他的東西。


    可僅僅是六年的時間, 不, 僅僅是轉身的瞬間她就愛上了別人, 有了與別人的女兒。


    穆雲琛不止一次的猜測過那個孩子與他的關係,但是每一次他清醒的時候都會自嘲更甚。


    他動用了很多力量,花費了很多時間才將當初的事打聽清楚——清歡離京小產是個傳言,但遇到那個西洋人卻是千真萬確。


    那個女孩生在八月,是清歡府邸人盡皆知的早產兒,而他與清歡隻在頭年的六月於碧雲寺一夜**,算起來就算那孩子足月,他的妄想也是不可能的。


    那個孩子與他沒有任何關係。


    可是清歡就因為這個與他沒有任何關係,流著別人血液的孩子,徹底把他趕出了她的心房!


    穆雲琛可以忍耐她給與的身心折磨,可是他不能允許她屬於別人,不能允許她心裏裝下別人。


    以他現在的能力,他管不了的,也就是死人了。


    “去辦吧,給你半月時間,把她帶到我麵前來,我親自動手。”


    清歡說過,有些事,非要親自動手才會痛快。


    三日後宇文家主曆經六年後首度再入京城,奉天帝李聞玉給了她極高的禮遇。


    那一日正紅牡丹長裙的清歡坐在華麗的八寶攢珠華蓋車上,她容貌豔麗更勝往昔,於傾國之姿中透露出幹練與堅毅,那一路她受盡京城百姓的瞻仰讚譽。


    “看,那就是宇文家主,她可真漂亮,比春天裏漫山遍野開的花兒還要豔麗呢!”


    “幾年前我也是見過宇文家主的,那時候就覺得是個仙女的模樣,但和現在比似乎又是不如了。”


    “如今的宇文家主可不能用仙女做比了,她手上可是二十萬西南軍呐,連聖上都忌憚著,瞧她現在的氣質更像廟裏拜的天母娘娘呢!”


    “看著風光,可越是這樣朝廷越防著她啊。”


    百姓夾道,人聲鼎沸,他們的話清歡聽得清楚。


    說她美若天仙也好,手握重兵也罷,她現在都不在乎了,她隻有一個目的,隻為她將來深愛的女兒能夠平安長大順利接手宇文家而放手一搏。


    隆聖殿廣場外,巍峨的闕樓正中,隆重的歡迎禮與深沉的權力陰謀相伴,如一隻體型巨大又無比貪婪的潛伏凶獸,正在等待著她。


    穆雲琛紫綬金帶立於朝臣之首,用斂藏了所有情緒的眼眸望著清歡雍容走下車駕,一步步向自己而來。


    清歡望著平靜至極的穆雲琛,眸光明滅深暗。


    三日前,渭水畔匆匆一瞥。


    清歡雖然在得知他與長孫芙定親時就決心放棄,雖然這些年她確實漸漸做到將他放下,雖然他們之間唯一的牽扯僅剩看著女兒時生出的一片剪不斷理還亂的恨意——


    可是再見時聽到別的女子喚他一生“九哥”,她還是心湖起了波瀾。


    六年時間將當初那個站在她麵前繾綣溫柔的少年公子打磨成了心性堅定喜怒難測的權臣穆相。


    二十四歲的穆雲琛比之往昔沒變,也變了。


    他身著象征著大魏臣子最高權力的麒麟深紫朝服,整個人俊美不減更添風華,衝淡柔和中又現堅韌從容。


    他再不是那個因她一句話或歎或笑的穆雲琛了。


    他是當朝首輔,定寧侯,宰相穆雲琛。


    清歡意味不明的笑了,倨傲肆意,豔麗絕倫。


    她站在穆雲琛兩步遠的地方停下來。她想,權勢是個好東西,可誰說有了權勢就能為所欲為呢。


    其實山海相隔並不是這世上最遠的距離,因為隻要人足夠想,總是可以跨越其間再次相見。


    但權勢卻是這個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因為隻有它才能讓兩個相愛的人停下來,在更為迷人的掌控之中看清愛情的不值一提。


    “宇文家主。”穆雲琛清淡的開口,聲線清越平直。


    多麽公事公辦的語氣啊。


    說實話,清歡心裏算不得好受,隻是誰也看不出來。


    揚首的清歡短暫的閉目一笑,再睜開眼睛時已經是那個無懈可擊高高在上的宇文家主了。


    “穆相。真沒想到迎接本家主的內閣首輔竟是如此的年輕,穆相真是青年有為。”


    清歡微微頷首算是對穆雲琛朝禮的回複,她在低頭的瞬間似有意似無意的帶上嘲諷的笑,於穆雲琛耳畔道:“穆相未過門的貴妾確實年輕嬌俏,不知比你那位心中摯愛的亡妻如何?”


    清歡的聲音不小,她不是說給穆雲琛一個人聽的,她分明是讓在場所有安靜侍立的官員都聽到,穆雲琛這個在他們眼中深情已極的男人,不過是個偽君子。


    能夠站在這裏的朝臣都是心思細膩的人精,有些攀附於北海郡王的朝臣已經向穆雲琛投來了意味不明的眼神。


    穆雲琛的眉心微微蹙起,但他的心裏卻奇異的舒服了。


    她原來是在乎的嗎,所以她才會生氣,才會在渭水邊表現出對他的疏離與淡漠,甚至那一星沒有藏好的恨。


    “家主的話,穆雲琛可答。”


    清歡說的是一句奚落的嘲諷,不需要他的任何回答,可是穆雲琛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答了。


    穆雲琛靜靜的抬起沉黑的眼睛,望著清歡時裏麵確蓄滿了繁星般的光華:“我無納妾之意,並非為了亡妻。”


    清歡笑出了聲,無所顧忌的走過穆雲琛身邊,於莊重的隆聖殿廣場上高傲又不甚在意的說道:“精怪話本裏都說才華橫溢的書生多情,可那平步青雲的讀書人也最是無情,攀附權勢停妻再娶的事兒不也是你們做的最多嗎?什麽陳世美,元微之(元稹),嗬,到了我朝又出了一個穆九郎。”


    第85章 修羅場


    穆雲琛喜怒不形於色的臉孔依舊,他的目光輕描淡寫的在向他投來目光的大臣們臉上掃過, 所到之處竟是人人垂首, 再無一人敢直視他。


    當今的朝堂有一個共識——穆相的脾氣很好, 從不會打斷與他政見不和的人, 不礙著他辦事說什麽都行, 他能忍,隻不過要有隨時被他一句話弄死的覺悟。


    說是一句話,就是一句話, 從傲立朝堂到人頭落地, 多數臣子的性命隻在他的一念之間。


    這種善於隱忍下手狠準的人,沒人不怕。


    但是他在清歡麵前卻沒有忍。


    “日後若有機會穆雲琛定會登門造訪, 向家主解釋清楚。”


    誰都知道隆聖殿前的迎接禮上不是談論家事情愛的地方,可是穆雲琛就是在這裏不合時宜的解釋了。


    “不必了。”清歡頭也不回的向殿內而去, 下頜微揚,傲視眾人。


    接下來的殿內接見就是場麵話了,清歡與聞玉一問一答, 話中有機鋒亦有轉機。


    君臣之間的對言穆雲琛不想參與,他一言不發的維持著進退得宜的神態,神思卻早已飛到了天邊。


    當晚宮中舉行盛宴, 南寧殿燈火輝煌,簫管笙歌,一派歌舞升平之象。很難想象兩年前同樣是在這歌舞殿內卻發生著慘烈的宮變, 暴君李如勳留下的心腹官員與後宮佳麗, 就是逃到了這裏被趕盡殺絕。


    今日修羅場, 明日歌舞殿,這就是權力翻雲覆雨的表現。


    清歡與朝臣周旋了一日,開宴後又被人輪番恭維敬酒,好不容易到了席宴後期才有機會偷得片刻清閑,好好與姨母丹陽大長公主敘話。(皇帝的姐妹是長公主,姑姑是大長公主,所以現在叫丹陽大長公主)


    如今的丹陽大長公主身為天子姑母,在幾番政變中都能收斂羽翼屹立不倒,可見確實是手腕不俗的,但是與幾年前相比,清歡還是感覺到了這位疼她愛她的小姨媽的力不從心。


    丹陽大長公主看似容貌依舊,卻真真在那雙驕傲的丹鳳眼中留下了滄桑的痕跡。


    “姨媽,那人您找到了嗎?”清歡坐在大長公主身邊輕聲問。


    大長公主倏然一笑,望著手中瓷白的酒盅,將其中佳釀一飲而盡。


    “當年是全無所獲,後來咱們李家的天下出了這麽多事,我那心思也就淡了。”


    清歡詫異之色一閃而過,她從未想過執著於孟篆的大長公主會放棄。


    “那您是打算放下了?”


    清歡不知為什麽,分明是大長公主的事,可她卻感到深深的失落,仿佛心中關於愛情的信仰又坍塌了一角。


    大長公主卻搖頭,笑容裏漾出苦澀的落寞,她柔軟的手把玩著小小的酒盅:“放下?不可能的。已經放不下了,這輩子都不可能放下了。”


    清歡微歎,朝一旁的內侍道:“去給殿下倒盞茶。”


    大長公主擺手道:“喝什麽茶,算了。哎,你好端端的提這個做什麽,無端讓我想起那人。”


    “姨媽……”


    “沒什麽,你不用勸我,反正現在啊,找他也有人比我更上心。”大長公主朝皇位之下的首席微抬下頜。


    清歡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竟然看到了與其他朝臣執杯敘話的穆雲琛。


    對於清歡的目光,穆雲琛若有所感,抬頭,那雙水杏眼便與她對望。


    清歡竟然無端有些慌亂的撇開了視線,她想大概是今晚喝了許多酒的緣故。


    “你知道,那人是他小舅舅,是死是活總要有個說法。這些年穆雲琛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孟家現在想讓他母親重入宗族他也不為所動,到現在都對孟家不冷不熱,倒是他母親臨終前托付他找到那人的事,他實在沒有耽誤下來。”


    “嗯。”清歡胡亂的應了一聲,她感到自方才開始穆雲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就一直都在。


    清歡喝了不少酒,眼下已經不能像白日裏一樣遊刃有餘的應對穆雲琛了,所以她想要避開。


    “姨媽,我去更衣。”


    清歡向大長公主請辭起身,也許因為坐得久了剛起來就覺得小腿發麻,險些跌回座位。


    “宇文家主當心。”醇厚的聲音如經年沉香的酒,自清歡身邊傳來。


    元林川極有力的托了一把清歡的前肘,待她站穩身形後便立刻鬆開,單手負後身姿挺拔的站在了一旁。


    “定邊將軍。”清歡看著元林川很快桃花眸就染上了慣有的客套笑意,向元林川點頭示意。


    “要叫鎮北大將軍了。”大長公主坐在位置上笑盈盈的糾正道。


    清歡紅唇勾起標準的弧度:“我倒是忘了,聖上登基元將軍居功甚偉,確實也當得這武將之首一等‘大將軍’的頭銜。”


    “宇文家主客氣。”元林川微一頷首,並無一句多餘的話。


    大長公主的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逡巡,最後她指著元林川笑道:“大將軍是厲害,但是好在本殿也算是大將軍的長輩,央大將軍一件事,送我那坐麻了腿的外甥女兒出去可好。”


    元林川立刻後退一步,麵色肅然的躬身行禮道:“大長公主折煞元林川。”


    大長公主對清歡笑出聲道:“你瞧瞧咱們大將軍從小到大都是這麽規整端肅的一個人,當初要你嫁他你不肯聽話,不然也不必如今還要自己個兒強撐著偌大的家業,後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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