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柱帳架床的腳踏擺布靴,不遠處的花梨木衣架子搭件淺色衫,底下有個刻玉蘭花式的紅木大木匣,銅鎖緊扣,大多是私密物件。


    鍾華甄纖長手指向上扯了扯錦被,撐手屈膝慢慢坐起來,稍顯飽滿的軟胸緊貼單衣,她讓自己冷靜,慢慢開口道:“大半夜還下雨,我都覺著冷,你來做什麽?”


    她未著束衣,也沒用那些男子偽飾,瘦美脊背緊繃著,他身上有淡淡的濕氣,可能淋了會雨。院外侍衛早已加強巡邏,誰也不知道他今天晚上是怎麽進來的。


    “那天攔我們的流民,是代郡過來的,一路死了很多人,現在隻剩下十幾個,”他雙手交抱,“宋之康謊話連篇,治水不力,他背後撐腰的是鄭家,鄭邗從中貪汙不少,證據我都查到了。”


    鍾華甄聽出李煦語氣中的炫耀,他的手段自小如此,視人命同草芥,但凡不合心意,便是手上有十足的證據能讓人入獄,也要自己動手讓人死得不明不白,鄭邗出事,和他脫不了幹係。


    她聽過代郡的事,冀州代郡七月突發水患,右僉都禦史宋之康動身前往,據說開山挖渠,躬身與民,治水有功,又在貧苦山塢兩月扶持受苦百姓,頗受愛戴。前幾日早朝太中大夫還力薦宋之康兼空缺已久的京畿漕運使一職,說他秉性純良,可堪大任。


    鍾華甄心怦怦跳,不想和他長談,回他上句話,道:“你讓我在家好好休息,自有你的道理,我不及你聰明,聽你的最好。”


    她說話是最合李煦心意的,他挑挑眉,隻問:“你身子不舒服?”


    鍾華甄搖搖頭,手搭膝蓋道:“夜已經深了,現在雨應該不大,你忙碌一天,當是疲倦,早些回去。”


    李煦眯眼。


    鍾華甄無奈道:“盯著你的人那麽多,你半夜跑來我這,指不定明天就會傳出侯府與東宮密謀見不得人的事傳言。以後若要來尋我,白天光明正大來就可……”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看見李煦在那脫外衫,隨手搭在外邊紫檀木架子上。


    鍾華甄身子浸出一身涼汗。


    他見她沒了聲音,抬頭問:“怎麽不說了?我又不攔著你,審刑院床太硬,硌人,宮門已關,我勉強在你這裏湊合一晚。”


    李煦今晚上要留在這兒。


    她手攥緊衣襟,他們同床共寢不止一回,但那時候才不過七八歲出頭,午歇而已。


    “不合常理,你……”鍾華甄微微張口,又突然一頓。


    李煦眉毛微挑,說道:“猜到了?那就去給我搬床被子過來,你院裏侍衛多了一圈,我進來可費了不少工夫。”


    鍾華甄看著他,歎口氣,她朝外叫幾聲南夫人,把南夫人叫醒後,讓她搬來一床新被子。


    南夫人迷迷糊糊醒來,以為她冷了,披件衣衫,抱被進來,見到幔帳內的人影,頓時驚恐,跪在地上。


    昏暗的環境下,鍾華甄的手輕輕撩開幔帳一角,漂亮的臉蛋露在淡淡的燈光下,她開口道:“太子殿下此行沒告訴旁人,南夫人,你也不要同母親說。”


    “世子……”南夫人聲線不平,都要顫抖起來。


    鍾華甄視線看向李煦,他站在一旁,等著南夫人抱把被子抱床上。以他的心高氣傲,不會多想南夫人此時的反應。


    她心慢慢放下,轉頭對南夫人道:“不過借住一宿,隻要母親沒發現,就不會怪罪你,不用擔心。”


    南夫人隻能顫顫起身,抱錦被上去後也不敢回去休息,待在月洞門外,隻要鍾華甄叫她就能立即進去。


    雕刻纏枝紋腳踏的靴履微濕,他上榻,睡在外邊,雙手枕著頭,突然轉頭看向同樣沒睡的鍾華甄,問:“我肚子裏的蛔蟲,說的是不是你?”


    鍾華甄道:“你自小便想像我父親樣出京南征北戰,東宮弄得和軍營樣,什麽時候還會嫌床硬?在我這裏留一晚,是想做什麽?鄭邗的事果然同你有關?你是來我這裏避嫌的?”


    鄭邗出事那晚她和李煦從京郊回來,李煦沒那時間出手,但要說和他沒關係,鍾華甄不信。


    李煦也不遮掩,直接同她道:“外祖父快回京,來了信讓我好好利用你,我閑來無事,就過來了。”


    鍾華甄愣了一下,“……就這?”


    李煦奇怪問:“你還想因為什麽?”


    鍾華甄輕按一下眉心,弄這麽大陣仗,她還以為是有什麽大事非得他晚上過來。


    他外祖父是當今手握大權的張相爺,知道鍾家的重要性,但張家和鍾家的關係實在不怎麽樣,在鍾華甄出世前就已經是冷臉相對,要不是皇帝突然點她做李煦伴讀,她不打算和李煦有太大交集。


    他們說話聲音不大,外麵聽不見。鍾華甄放下手,扯被子把自己細肩蓋嚴實,手攏住胸前鼓起的衣襟,開口道:“鄭將軍的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你想怎麽解決?還有馮侍郎,怎麽突然讓他們兩個鬧起來?”


    “鄭家行事越發囂張,前段時日似乎還通過京畿商線偷運一批軍中器械進京,李肇似乎不想摻和,想把麻煩推到我身上,那天遇見的那幫流民就是他安排的。”


    “三皇子處事捉摸不透,最重親緣,小心他是別有用心,”鍾華甄想了想,“大司馬老奸巨猾,此事的蹊蹺定看得出一二,如果他大度放了馮侍郎,三皇子就算沒那種意思,怕也得和他同上一條船,你做這事,不妥當。”


    “華甄,話不能亂說,這是鄭家的事,我可沒插手,”他挑眉,說起這種話也不心虛,“你也別太高看李肇,他就是個偽小人,離他遠一些,你我不過爭吵短短數日他就敢派人來接觸你,吃了豹子膽,那天隻是把他踹下馬,實在虧了。”


    鍾華甄後背一涼,比起賽獵那日他踹了李肇,他知道李肇找過她的事更讓鍾華甄覺得驚悚。


    “是他太傻,就算我們關係不合,”她深吸口氣,慢慢斟酌用詞,“侯府也隻會支持東宮。”


    她重活一世,厭倦爭搶,隻要侯府對他無害,他就沒必要對侯府下手。


    “大半夜說這麽多做什麽?我又沒有懷疑過你,”他打個哈欠,“我睡了,別吵我。”


    鍾華甄還有話沒說,聽他這麽說,隻好把自己裹嚴實,等他睡著後才起身。


    她沒想到自己困得不行,還沒等他睡著,就迷迷糊糊睡過去。


    夜色深沉,垂下的幔帳遮掩窗外淡淡的光亮,晦暗之中什麽也看不清。


    李煦睜開眼,伸手去摸她的脖頸,檢查發現沒留下疤痕後才收回來。


    他手指搓捏了下,倒也沒再做什麽。


    ……


    床上多出一個人對鍾華甄沒有太大的影響,她太熟悉李煦身上的氣息,一覺到天亮。


    等她驚醒時,李煦已經離開。


    窗欞方格平整,南夫人拿抹布在一旁擦掉泥腳印,見她坐起,忙走近問:“世子,昨晚……”


    “他知道分寸。”鍾華甄按著眉心坐起來,她留他在這過夜也不是沒有考量,李煦自幼受宮廷禮儀,性子雖頑劣,但睡姿比她還要守規矩。


    他在男女方麵的意識一向淡薄,恐怕連那晚要了她一個婢女的事都已經拋之腦後。


    李煦眼光高,一直如此,區區一個婢女根本入不了眼。


    前世他沙場征戰,後宮沒什麽人,就算某些膽子大得要賄賂他的官員,都得費著心思給那些要送進宮的女子安上個驚豔絕倫,天下第一的稱號,即便如此,也不一定能見他一麵。要求之高,可見一斑。


    鍾華甄扶額,這些不是她現在該擔心的。


    她沒想過李煦查得到李肇私下派人過來接觸,要是讓他知道自己答應為李肇辦事,他絕對饒不了她。


    第8章


    秋雨綿綿,大清早一地枯枝殘葉。


    鍾華甄那邊在想怎麽不得罪李煦的法子,另一邊的刑部氣氛緊張,守衛森嚴。刑部尚書是太子的人,馮侍郎是三皇子舅舅,天生就是對立。


    審刑院牢房中散發酸臭難聞的味道,發黴的被子硬邦邦。


    馮侍郎今年快五十歲,頭發花白,雖畏畏縮縮,但看著像有些文人氣,平日最好麵子,一點小事就能被激怒,跟別人爭得麵紅耳赤,不甘落下風。


    馮家子嗣不多,在朝中不得重用,十幾年前出了個馮才人,雖不得寵,但生下三皇子,母憑子貴,封為馮賢妃,奈何命不長,不過幾年香消玉殞。


    他是馮賢妃唯一的血親,對李肇掏心窩子好,時時可憐顧念,經常給小時候李肇送東西。近些年氣焰漸長,借著李肇的風得罪不少人。但李肇敬重他這個舅舅,什麽都會替他擺平,久而久之,他也生出種天不怕地不怕。


    獄中篝火時亮時暗,手掌大小的橫排小窗透進光亮,冷臉嚴肅的魏尚書走進來,幾個刑部官員恭敬跟在他身後。


    馮侍郎身上灰袍沾了髒汙,顯得有些狼狽。


    獄卒恭敬抬來一張案桌和扶手椅,魏尚書身形挺拔,坐在椅子上,官員遞來卷宗,他翻閱幾頁,開口道:“馮大人,還不願說嗎?”


    馮侍郎坐在冷硬的被子上,強撐道:“該說的都已經說了,老臣隻是想為女兒討回公道,並沒有派人暗算鄭將軍,賊人栽贓陷害,魏大人不明察秋毫,難道還想誣陷於人?”


    牢中陰冷難耐,火星劈啪響,魏尚書眼睛都沒抬,淡聲道:“你昨日說馮小姐的婢女從鄭府逃了出來,被令夫人藏在偏院,她手上有鄭將軍的腰帶。但令夫人交出那女子時,她早已經服毒自盡,留下遺書說自己害怕被你重罰,瞞下馮小姐是同人私奔的事,誣陷鄭將軍劫走人。”


    馮侍郎雙目微微瞪大,坐直起來,喊道:“不可能。”


    魏尚書慢慢抬起頭,他外表端正,為官數十載,官袍威嚴凜然,嚴聲厲色,“大司馬為洗冤屈,任京兆尹搜府,仔細搜查後仍舊沒見馮小姐影子,馮大人,此事由太子監察,容不了半點差錯!若無證據,汙蔑朝廷命官,罪加一等!”


    他的語氣夾雜冷意,沒有多大起伏,卻把馮侍郎想說的話堵在了喉嚨裏。馮侍郎額上開始冒汗,隱隱察覺到了什麽。馮家婢女是家生子,絕不會說謊,自裁更沒必要,除了大司馬會做這種事,沒有人會多此一舉殺掉一個婢女。


    這裏是關押重犯之地,酷刑冷具泛出血腥的壓迫,馮侍郎咽了口水,有些緊張,他確實派了人要給算計鄭邗,但不是在妓坊,是在鄭邗回家路上。


    鄭邗好女色,遇到落單的貌美女子都不會放過,隻要人隨鄭邗回鄭家,再找到他女兒帶回家,編個受傷落崖的故事,他再去向鄭家賠禮謝罪,那被劫的謠言就不攻自破。


    馮侍郎早就知道自己女兒在鄭家,一直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要不是這件事傳得太廣,連乞丐都在說他窩囊廢,氣得他惱火,隻覺顏麵盡損,他也不可能冒險去得罪人。


    而那個中途跑出來的刺客,跟他更沒有半點關係。現在這種情況,他再傻也想得通有人在利用他,隻能繼續硬著頭皮道:“陛下聖明,絕不容許冤假錯案,我隻不過派兩個普通下人堵截,其他事非我所為。”


    “還想狡辯?”魏尚書狠狠拍桌,牢實的桌子發出一聲驚響,“箭是馮家箭,那日妓坊中見到你的人無數,人證物證俱在,你聽信下人胡說八道要給鄭將軍教訓,不想鄭將軍竟真意外出事,馮康,你小小侍郎,膽子倒挺大!”


    馮侍郎手哆嗦,心都嚇得緊縮一下,生出濃濃懼意。他知道魏尚書是太子的人,定不會向著他。


    現在的種種證據都指向他,連利箭都刻馮家標識,背後肯定有黑手,但現在沒和李肇聯係上前,他不敢輕舉妄動。


    馮侍郎在掙紮猶豫,魏尚書眼微微眯起,他的手指點了一下案桌。


    馮侍郎沒看見魏尚書的動作,四周安靜的環境讓他心裏打著鼓,呼吸都急促幾分。


    沒過一會兒,有侍衛匆匆前來,跪地抱拳道:“魏大人,太醫院回報,鄭將軍病情好轉,清醒過一次,他說沒見過馮小姐,也不知道馮侍郎所言因何,一切乃馮大人臆想。”


    馮侍郎急了,忙上前喊:“鄭邗誣陷於我,我要見三皇子,我要見三皇子!”


    “此案未有定論前,沒有聖諭,任何人不得探監,”魏尚書起身,“鄭將軍與你無冤無仇,何必拚著性命害你?馮大人,你若是有別的原因也罷,太子殿下顧念手足情深,或許還會饒你一命,但你要是執迷不悟,誰也救不了你!鄭將軍如果再次醒過來,必定要你家破人亡!”


    馮侍郎本來就不是沉得住氣的人,見魏尚書肅容冷麵就要甩袖離去,心更加慌亂。


    “魏大人留步!我有話要說!”


    ……


    曲折回廊邊落黃葉,雨滴在平靜的湖麵,向遠處蕩出點點波瀾。


    魏尚書從大牢出來後,吩咐吏司收歸檔宗,徑直回議事廳。門口侍衛進去通傳,得了回複後又出來,抱拳讓他進去。


    四周安靜,帳幔垂下,檀香木幾擺常綠蓬萊鬆,魏尚書掀袍,朝案桌前翻閱書籍的李煦叩拜行禮。


    “給太子殿下請安。”


    他手停下,抬起頭道:“起來吧,馮侍郎嘴硬,你費心了。”


    李煦在鍾華甄是放縱些,但作為太子的威嚴還是有的。


    魏尚書拱手起身,回:“這是老臣該做的。馮侍郎生性多疑,但貪生怕死,知道鄭將軍醒了,絕不會饒過他,讓個侍衛假傳鄭將軍清醒的消息,他自會怕。”


    李煦玄袍用金線繡四爪蟒,肩有些濕,他腳踩烏皮靴,劍眉星目,坐在紫檀木扶手椅上問:“他說了什麽?”


    魏尚書行峻言厲,在朝中是出名的不好惹,膽小稍小些的,見了就怕。但他在李煦麵前卻十分恭敬,比見到皇帝還要多幾分。


    “馮侍郎的嶽丈官職不大,但掌運兵庫放行,私下與器營副尉有聯係,同他說長武營新進了批好東西,又將賬本給他,讓他私下保存在家中書房暗閣中,老臣已秘密派人去取。”


    李煦嗬聲,像是早有所料,“前些日子查出監營貪汙軍餉,父皇發了頓火,大司馬有所察覺,東西不一定在原地,盯緊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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