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華甄輕抿起唇,皺了眉,“先不吃,我寫一些東西給太子殿下,你瞞住母親讓侍衛快馬加鞭趕上他。”


    她微微捶腿,起身到紫檀木案桌前坐下,戰場形勢多變,她的記憶不一定能幫到李煦,若是禁錮住他的想法,得不償失,可小事提醒一番也不是不行,如昭王與徐州刺史,又如慶王和海運造船廠。


    以前李煦吃過虧,要不是反應夠快,或許也活不到十年後。


    慶王早就暗中收攬與此有關的官員,給李煦的船,都有瑕疵。


    鍾華甄把信交給南夫人時,突然問道:“母親和小七呢?”


    南夫人接過信時,咳了一聲說:“小七在長公主院子裏住,萬大夫在一旁看著,那邊有奶娘。”


    南夫人早上剛從長公主那裏回來,昨晚見她和一眾下人圍著孩子看,一臉新奇,現在想起來都覺不好意思,明明長公主說過不留這孩子。


    鍾華甄沒聽出異常,對她點點頭,說待會讓人請他們過來。萬大夫說她身體雖不太好,但孩子生得順,沒怎麽像別人樣傷到根基,隻不過平日還得注意養身,春天風涼,盡量少吹。


    長公主告訴她隻許小孩在府中留一個月,但以鍾華甄對長公主的了解,她覺得會留更久一些,隻不過她沒想到長公主直接就把孩子養上了。


    鍾湛是鍾小七的大名,鍾華甄給起的。這孩子性子鬧騰,沒人陪著就哭,長公主當初臉冷心硬要把孩子送出去,最後還是覺得孩子太小,一留再留,最後一直養在侯府,現在六個月,已經學會坐。


    孩子嘴巴像鍾華甄,眉眼間卻像父親,越長開越像,鍾華甄提著心怕長公主不喜,哪知道長公主竟然完全沒往那一茬想。


    東頃山在豫州,遠離紛雜之地,鍾華甄在侯府裏養身體,極少出門。


    李煦自東頃山回去之後便開始整頓軍隊,他領兵出征交州,半年來鍾華甄不停收到有關他的消息,有些是他自己寄來的,另一些是送往各城的戰報。


    他帶兵前去,半年裏保住恒州,慶王退回交州,兩方交戰僵持,李煦未經沙場,手段自成一套,讓外人琢磨不透,神武營人數僅四千人,卻被他練成了以一敵十的精兵。


    其他地方則都在觀望,交州臨海,大薊朝海路不盛,慶王自大狂妄,賦稅嚴苛,與旁人利益重合不多,他們隻不過是想看看誰能贏。


    長公主對這些事也甚為關心,沒攔著他們二人的來信。


    鍾華甄沒了有孕時的惆悵茫然,但每次接他信時都是心驚膽戰,總覺他時刻會出事,連長公主在她麵前說李煦莽撞,她都想點頭附和一句。


    小七性子不像父親也不像母親,總愛哭哭啼啼要抱抱,長公主心疼外孫,有時連佛經都不抄,時常抱著孩子來訓斥鍾華甄一頓,說她偷懶偷閑,竟然能把孩子交給婢女。


    好不容易給孩子換完尿布又把孩子哄睡的鍾華甄:“我沒有。”


    小七趴在長公主懷裏,邊玩她頭發邊抽泣,臉上都是淚珠,長公主氣道:“你看看小七哭成什麽樣了?小七早產本來身子本來就一般,你做母親的怎麽能不陪著?”


    “……我出生時母親沒陪著。”


    “你和我能一樣嗎?!”小七被長公主語氣嚇得哆嗦一下,又要哭起來,長公主連忙輕拍他背哄,要抱他出去,抬頭給鍾華甄留下一個你等著的眼神。


    鍾華甄感覺自己在家裏的地位又下降了。


    她無奈了,叫住長公主,把手上的信拿起來,道:“母親,路老那邊來了信,說陛下病情反複,已經派人來東頃山下旨。”


    長公主頓足,她蹙眉回頭:“陛下的病怎麽了?”


    皇帝這兩年病情反複,時好時壞,有時看著病重,卻又莫名挺過來,鍾華甄不擔心,她知道這兩年內他是不會出事。


    長公主道:“你留在這裏,我回去就行。”


    她在皇帝那裏是任性的性子,皇帝也不會怪她。鍾華甄這段時日身形愈顯,容易出事,李煦來的那段時日更加,好在沒讓他們兩個人見麵。


    ——長公主不知道鍾華甄和李煦私下見過一麵。


    “怕是不行,”鍾華甄搖頭道,“路老說陛下給我下了密旨,讓我去交州一趟。”


    她們不在京城一年多,監視路老的人好像不再有動靜,他傳來的消息,也是密信。


    威平候是大薊朝都知道的戰神將軍,就算鍾華甄體弱沒繼承到他的英偉,但青州那些將軍副將,還是認她和長公主的。


    雖然鍾華甄從威平候給她留的信裏看不出正經意,可他在百姓之中威望極盛,他那群副將甚至將他的話奉為圭臬,鍾華甄前世養在青州,得到很多人的照顧。


    皇帝此舉,大概是讓她過去激奮軍心。


    長公主同樣想得清楚,她說:“交戰之處不安全,李煦已經在交州待有一個月,你過去也做不了什麽。”


    鍾華甄把信放在雕雲紋案桌上,起身把小七抱在懷裏,小七親近母親,沒哭也沒鬧。


    長公主拿起信看了幾眼,她長身玉立,素衣不減風韻,隻是眉皺得厲害。


    鍾華甄輕道:“陛下或許沒打算讓我做事。”


    長公主抬頭看她:“你現在若是束胸,會很辛苦。”


    現在是初秋,樹枝葉片已經開始變黃,鍾華甄的容貌本就昳麗,這副身子如今康健豐腴了,扮男裝隻會吃力。


    “不打緊,我若不過去,倒讓陛下覺得鍾家心不誠,如今戰態又起,如果青州沒有做出表率之意,陛下就算信任母親,恐怕也會生出嫌隙,甚至覺得青州也想分一瓢羹。”


    長公主搖頭道:“陛下心寬,沒你想得那番狹隘。”


    她雖那樣說,卻也沒有反對鍾華甄的話。


    威平候忠君愛國,卻是個怕麻煩的人,成名時怕別人謠言禍亂,成親前怕被瑣事牽絆,所以他做事都通透,不會刻意瞞住別人,誰想查他隨便查,身正不怕影子斜。


    長公主不想鍾家被人議論有野心。


    “我過去隻是表態,會盡量少出門,太子知道我身子,不會讓我出去。”


    鍾華甄輕捏小七的嘴巴,肉乎乎的兩隻小手去玩她手指,迷糊的表情跟李煦那小霸王剛睡醒時的模樣像極了,鍾華甄笑出聲。


    長公主突然開口:“甄兒,小七養在鍾家,那便是鍾家的人,跟太子沒有任何關係,明白嗎?”


    鍾華甄點頭,隻道:“母親若是回京城,那便隻能把小七留在東頃山讓萬大夫照顧,他還小,若被人認出與太子有相似之處,太過危險。”


    長公主一愣,突然猶豫起來。


    ……


    皇帝的聖旨沒幾天後就到達東頃山,和上次李煦前來不同,宣旨官員帶了一份放在宮中的戰旗,那是威平候的帥旗。


    長公主當場落了淚。


    她先長公主一步離開東頃山,她喉間用藥弄出小小突起,細腰處的衣服裏加了東西,看著像長了些肉。


    南夫人同她一路南下,走的官道,旗幟揚威平候戰旗,威風凜凜,頗為張揚,侍衛步子整齊有力,路上有見識過的人,拉著小孩伸頭出來看熱鬧。


    她歎口氣,本不想太卷入這些事,又怕李煦應付不過來。若再給他一年還好,當初開戰匆促,也隻有他能扛得下。


    鍾華甄這邊往交州,長公主卻沒去京城,給皇帝回了句近日有事,脫不開身。她快到交州時,天空突然飄下雨滴,雨越落越大,行路止住,轉到最近的一間驛站避雨。


    窗牖緊閉,淅淅瀝瀝的雨聲打在黃葉上,微風夾雜雨水,平添寒意。


    南夫人笑道:“長公主喜歡小公子,小公子也招人喜歡,她肯定是不想走了。”


    “母親本來就心軟。”鍾華甄手肘靠案桌,撐著頭,心裏想著事。馬車軲轆軸慢慢轉動,車上的流蘇一晃一晃,交州近海,秋日夜晚風大,到那邊又得多加上兩件衣服。


    “世子在想什麽?”


    鍾華甄回神,她抬手輕揉額頭,“我們來交州動靜不小,太子肯定也是知道的。”


    兩人間有來信,隻是許久未見,倒有種近鄉情怯。上次一別突然,她都沒見到他。


    鍾華甄壓下心思,心想他現在說不定還在想怎麽打慶王,她不去給他添亂就已經很不錯了。


    第50章


    鍾華甄行跡沒做任何遮掩, 鍾家對別人的威脅還是在的, 沒幾個敢暗地裏使絆子,她一路沒遇險境,平安來到交州附近。


    她以為是威平候的名聲加上李煦近來的勝仗讓人無暇顧及她, 沒想過是離得太遠, 慶王不便行事。


    她剛到交州避雨的當晚, 就出了事。


    天色漆黑, 高懸的燈籠隨風晃動, 天空一聲雷鳴伴隨電光而來。鍾華甄那時候在換衣服,聽見雷聲時身體僵硬,南夫人連忙問:“世子還好嗎?”


    紅木圓桌上的茶水溫熱,她緩了一會兒後,慢慢坐在床邊,臉色蒼白道:“還行。”


    “世子快去睡吧,老奴今天熬著。”


    鍾華甄搖搖頭, 她輕捂胸口, 深吸口氣。她的束胸已經濕了, 卻不是汗濕。


    南夫人在給她別的衣服裏繡軟布,隻要外衣穿得多一些,不顯身形, 就不必束那麽緊胸。


    驛站下邊傳出起火了的慌張喊聲, 鍾華甄和南夫人對視一眼, 南夫人起身, 隔著窗牖的縫隙往外看, 鍾華甄則把衣服都穿回去。


    她們住在一樓,濃煙從驛站後院冒出,淅淅瀝瀝的雨落在地上,混雜不該出現的錯亂腳步聲,鍾華甄細眉斂起。


    她的侍衛都是精挑細選上來,沒那麽輕易被人對付,等動靜平靜時,有侍衛過來敲門,恭敬道:“方才有刺客襲擊,已經解決,為避風險,請世子換間房。”


    南夫人鬆口氣,要去開門,鍾華甄伸出手攔住她,南夫人回過神,看向她。鍾華甄麵色微冷,開口道:“我在換衣服,待會再出去。”


    那侍衛不疑有他,恭敬在外麵等候,鍾華甄係上衣帶,往旁邊退一步。


    等過了半刻鍾後都沒聽見動靜,他臉色倏變,推門進去時,裏邊空無一人。


    ……


    鍾華甄在來的路上定過規矩,夜晚宿驛站時,來稟報的侍衛需三人一組,以敲三下為暗號,防止出意外,這侍衛一出現她就察覺出不對勁。


    李煦做事沒這些彎彎道道,不可能是他派人過來,除了慶王,也沒別的解釋。


    她和南夫人越窗而出,出去便看見不少倒地的侍衛,沒有受傷,是喝了蒙汗藥。這裏是交州,李煦還沒徹底攻下,說到底還是慶王的地盤,一路有人跟隨,在驛站之處下手,正常不過。


    倒沒想他能忍到現在,連她的侍衛都放鬆了警惕。


    外邊越下越大的雨,鍾華甄看著這場滂沱大雨,知道她們兩個人要是一起走,絕對走不了。


    南夫人不會騎馬,她騎術也不佳,留在這也不是萬全之策,她回頭看了一眼,冷靜對南夫人道:“慶王既然迷暈眾人,代表他不想動幹戈,他們不會傷我,但我走不了,你先藏起來,等侍衛醒後去找太子殿下。”


    南夫人急道:“老奴怎可若置世子於此地!我留下來,世子先行離開。”


    “我會離開,他們要找的人是我,你藏好就行。”鍾華甄聽見有人搜查的動靜,她呼吸一急,隻能先把南夫人推進一間屋子。


    她靠著進來時的記憶避過旁人,步子微快,到後屋停馬的地方後,鍾華甄扶著柱子,輕捂胸口喘氣,那裏沒人守著,想必那群人是聽過她騎藝不行。


    ——威平候世子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傳得倒是厲害。


    留在這裏沒有用,不如鬧點動靜讓刺客隨她離開,鍾華甄抬手摘下避雨的鬥笠,牽出一匹馬。


    有人聽見策馬離去的聲音,停下搜人的動作,留下兩個人做留守,立即去追她。


    鍾華甄能跑多遠就跑多遠,手掌心勒紅了,好幾次險些摔馬,後邊騎馬而追的人不少。驚雷響過,鍾華甄心髒跳得厲害,她手都在發抖,隻能停下來。


    她沒打算逃過這幫人,隻不過想離驛站遠一些。周邊兩旁高大的樹木林立,地上已經開始鋪黃葉。


    鍾華甄下馬時腿都是軟的,她摔在地上,身體顫抖。幹淨的衣服沾泥水,雨落在鬥笠,連成細線般滑下地。


    後邊的那群人終於追上了她,籲了一聲,馬蹄踏地,濺起水花。


    “鍾世子,慶王有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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