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李煦最後累得呼呼大睡沒有意識時,他雙手還摟著她。


    鍾華甄這些年在他麵前不是白待的,如何收拾讓他當做是真的夢,她知道。


    上次在侯府沒法推動他,被單也染了血,不好隱瞞,這才用一個婢女搪塞,這次能靠的是她自己,還有李煦對她的信任。


    她打算再說一句不會多事時,李煦頭埋在她長發間,悶聲道:“我以後不會了。”


    他直到現在也沒覺自己哪裏有錯,男人喝酒正常不過,她在他身邊照顧,做個夢也說得過去,但他能感受到鍾華甄心情真的很不好。


    她身體自小不好,極少會生大氣,即便有時候真的沒話可說了,也隻會岔開話題。


    鍾華甄頓了頓,抬手按住眉心,輕道:“我沒什麽,睡吧,還要趕路回京城,你回去的氣勢得壓人些,要不然別人都不知道太子殿下如何英勇。”


    錯的人是她,她不僅利用他的信任,還騙了他。


    ……


    張相於李煦來說終歸不同,他們連夜趕路,回到京城時恰好是十二月初,已經開始要下雪。


    大軍儀仗浩浩蕩蕩,駿馬鐵騎踏地起塵,平添肅殺之氣,李煦在鍾華甄麵前不遮掩本性,腦子也不從多轉去質疑她,但在外人麵前,他樣子做得到位,至少回京的那一整天都有人在議論太子驍勇神武,是再世英雄。


    鍾華甄回京前犯了咳嗽病,在驛站修養,比他晚一天回京,鍾華甄已經有小七,並不想再出個意外,回來路上一直在喝藥,李煦覺得奇怪,還跟她一起嚐了兩口,結果藥太苦澀,讓他都皺了臉,再之後,每回落腳休息時他都讓人買蜜餞,投喂給她。


    馬車軲轆行駛在平坦的道路上,守城侍衛知道鍾世子今日歸京,早做迎接準備,李煦從相府出來後,騎著白馬在城門處等候,旁邊侍衛身邊牽有匹溫順的棗紅馬,要帶她去吃慶功茶。


    南夫人掀開窗幔往外看,寒風襲來,她打了個冷顫,搓手道:“這天似乎有點太冷了,世子還是別隨太子殿下出去了,回去睡一覺也好。”


    鍾華甄是不想去,但李煦表示他都聽她的話不喝酒了,她沒理由拒絕他去外麵吃茶,要是再多嘴,他就直接把她拐走,鍾華甄沒法,隻得應下。


    李煦夾緊馬肚,上前幾步,道:“華甄,來月茶館出了甜茶,茶葉泡開有甜味,聽起來很不錯,你快些,我專門定了雅間。”


    不少人都在昨天見過李煦的雄偉之姿,走路都要偷偷瞄他一眼。


    路邊的麵攤已經擺了好多年,商販在忙活,桌邊放碗麵坐一個身形高大壯碩的年輕男人,不像是京城人士。他帶著帽笠,隻露出個下巴,卻也看得出樣貌硬朗。


    麵攤商販在同他聊天,他大口大口地吃麵,又不時抬頭喝湯,打量李煦。


    李煦瞥一眼,看到那個男人站起來四處摸錢,也沒有放心上,繼續催鍾華甄。


    鍾華甄不知道外麵的情況,輕聲歎氣,對南夫人道:“茶館裏是暖和的,不用擔心我。”


    南夫人隻能替她整理一下衣襟,道:“那世子注意安全,早日回來。”


    鍾華甄頷首,她雙手輕推開馬車門,微彎腰從裏麵出來。


    李煦寬大的手掌伸到她麵前,鍾華甄無奈抬頭,對他道:“我昨天隻是著涼犯了咳病,又不是走不了。”


    街邊有幾個靠得近的,見她的臉就紅了臉,麵攤商販處的男人頓在原地,被小販推了一下才回過神。


    鍾華甄容貌比從前長開了,精致好看,細眉瓊鼻,烏發束在身後,青絲垂下,小巧精致的耳垂最適捏在手中把玩,暖和又可愛,一雙眼眸幹淨透徹,仿佛純善,又好像藏著什麽東西,讓人挪不開眼睛。


    京城很久以前就有人說她樣貌勝出第一美人的傳言,這些話在她去東頃山時也沒少傳,反而正是因為她去了東頃山,旁人無所顧忌,直接把她排上了美人榜。


    她這段時間心情都不太好,一直在想事情,也管不了太多。


    鍾華甄在李煦的幫助下騎上馬,她穿的衣服多,厚厚幾層,大氅披住纖弱身體。


    冷風揚起她的發絲,鍾華甄抬起隻手按住頭發,一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戰栗突然從她尾椎骨慢慢爬上,就好像被毒蛇盯上包圍,束縛住手腳,掙紮困死在荊棘下。


    她的心髒怦怦地快遞跳動,鍾華甄攥緊韁繩,下意識環顧四周,卻沒看到任何可疑的人影。


    李煦見她在大冷天鼻尖冒汗,抬手去握她細腕,奇怪問道:“怎麽了?”


    他手掌心很熱,像火球一樣,鍾華甄回過神來,搖搖頭道:“許久沒回來,覺得變了好多,便多看了兩眼。”


    鍾華甄後背已經浸出冷汗,手都在顫抖。自她今世有記憶以來,她從來就沒再有過這種感覺,突厥地遠,連夜快馬加鞭趕路到京城少說也得要一個多月的時間,任何人來這裏完全沒有必要。


    李煦看著她,沒再多問。她的話和她的動作不是一回事,真要好奇京中變化,不會是一臉恐懼,他隻是帶她一路走到一處少人小巷,然後勒韁繩,橫馬把她攔住。


    他讓侍衛守在巷口,下馬到她跟前。


    鍾華甄愣了愣,看到他伸手給她,要把她抱下來,她和他的眼睛對上,輕抿唇,將手給了他。


    這巷子不大,停兩匹馬就已經有些堵,李煦抱著鍾華甄,低頭皺眉道:“在最城不是騎得挺好的嗎?怎麽回京就怕了。”


    鍾華甄頭埋在他懷裏,雙手緊攥他的衣衫,她的指尖發白,過了好一會兒才道:“大概是近鄉情怯,我已經一年沒回京城,你放我下來吧,被人看見就不好了。”


    他把鍾華甄放下來,鍾華甄心裏的壓力如塊重石,腿嚇得有些軟,半掛在他身上,李煦摟她腰,碰到她的軟甲,道:“發脾氣不是挺在行的嗎,怎麽總在小事上磨嘰?”


    “去喝茶吧,我不想說這些事。”


    李煦不明白她怎麽才回來就變了臉色,拍了拍馬脖子,把韁繩給了侍衛,和鍾華甄一起走路過去。


    他手背在後麵,道:“外祖父現在緩過來一陣,他聽說你回京了,有事想見一見你,去不去?不去我就幫你回絕了。”


    鍾華甄訝然問:“張相找我有什麽事?”


    “不知道,好像是想和你說說威平候的事,”李煦頓了頓,“他現在看著沒事,但禦醫說他身體不行,大概是人老了,不想帶遺憾和誤解走,所以想解釋以前的誤會。”


    長公主一直覺得威平候的死和張相脫不了幹係,但李煦了解張相,他不是做那種事的人。


    鍾華甄心存疑慮,她倒不怎麽想去張府,鍾家和張家兩家對立不是一兩年。


    “若張府送信來找我,我再過去。張家和鍾家一貫不合,如果我貿然拜訪,說不定會有人覺得我是去看熱鬧,”鍾華甄攏住大氅,“我收到信,母親最近也要回來一趟,到時再看看。”


    第58章


    鍾家和張家的關係因長公主的態度格外明顯, 縱使兩方都是東宮一派,但不合就是不合。


    鍾華甄與張相間並沒有太多往來,她是太子伴讀,是身體弱的小輩,暫時摻和不進朝廷中那些大事。


    她那天出門同李煦喝茶,和他說的話隻是隨口一言,沒想過張相真的會送來拜帖,邀她去丞相府。


    而請帖之外, 附上的一封厚厚的書信。


    那時是晚上, 飄雪從空中慢慢落下,窗牖緊閉, 厚實帷幔遮擋冷風,鍾華甄長發放下, 正坐在羅漢床上用藥水泡腳,旁邊放個燃碳火的刻雲紋銅爐。


    南夫人給她被窩裏放暖腳爐子,問她怎麽了。


    鍾華甄把那遝書信給南夫人,道:“你瞧瞧這些人, 是不是有些熟悉?”


    她的唇抿成一條直線, 南夫人疑惑接過,低頭看了兩眼。水嬤嬤,方嬤嬤, 萃兒……南夫人一張張翻過, 臉色也越來越震驚, 她抬頭問:“張相送過來的?”


    鍾華甄點了點頭, 這些都是她出生那天在長公主身邊伺候接生的侯府老人,有人現在住在東頃山,也有人回了老家,在鍾府的暗中運作下,已經查不到痕跡,但這些信紙上明明白白寫著住址,連家中有幾口人都標得一清二楚。


    南夫人難以置信,“這怎麽可能?難道是那天晚上?太子把事情告訴張相了?”


    鍾華甄身份是隱秘的,沒人會去查侯府世子出生時的情況,這些事情也不是短期內查就能查清,她搖搖頭,“我們才剛回京沒多久,他就算是告訴張相,張相也不可能在這麽短時間內把這些都查到,在我回京之前他應該就已經讓人動手查。”


    “這裏麵的人太全了,”南夫人慌張說,“若誰說的話有疏漏被察覺,豈非是暴露了?”


    鍾華甄尚且冷靜,斟酌道:“早聞張相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查我出生這些事動機當也不純。事情已經過去十幾年,母親也不可能讓他查出我身份,我想不太明白他為什麽要把這些東西送到我手上。”


    她不想摻和進朝政中的彎彎道道,但在他人耳濡目染的情況下,倒也能大致猜到這些權臣心中所想,但張相這一反常態,卻讓她有些捉摸不透。


    如果不是別有目的,照他的性子,早該暗中動手。


    南夫人心中亂得厲害,長公主既然把鍾華甄當做男孩養,自不會讓人在小事上出紕漏,但張相查到鍾華甄出生上麵,這已經夠讓她心驚膽戰。鍾華甄幾乎是在她身邊長大的,暴露身份的危險她最知道。


    她對鍾華甄說:“世子先不要去見他,長公主很快就快到京城,到時先把那天的事情和她說明白再去見張相也不遲。”


    鍾華甄頓了頓,知道她在說那晚上的事,抬頭便道:“南夫人,我知道母親不喜太子,這事就算告訴她也無濟於事,太子隻把我當朋友,你也不用太過慌張。”


    南夫人手握緊信,說:“可世子待他……”


    “夠了,”鍾華甄打斷她的話,“我待太子殿下為君主,旁餘亂七八糟的話不許再提。”


    他醉酒那晚已經是她腦子糊塗犯下的大錯,李煦沒察覺是好事,可她不想再提起。


    南夫人把剩下的話咽回口中,她跟在鍾華甄身邊多年,聽過不少李煦的事,知道李煦不喜歡男人,他就算對鍾華甄再好,也不可能對是男人的她產生多餘的感情。


    拋去這些不論,長公主那關也過不了,長公主帶小七的時候就明確表示過孩子姓鍾,跟太子沒有任何瓜葛。


    鍾華甄攏住外袍,岔開話題說:“張相身體不好,對現在的鍾家恐怕沒懷好意,與其考慮他人,不如想想他能做什麽。母親鋪設這麽多年,沒可能輕易被他……”


    她突然一頓,心突然咯噔了一下,想起遠在東頃山的小七。張相既然能把這些無關緊要的人都查得清清楚楚,那小七的存在,他或許也已經知道。


    南夫人沒鍾華甄有主見,問:“世子是想應他?”


    鍾華甄長發垂至細腰間,她把南夫人手中的信拿回來看一遍,看到最後一個的七字時,突然道:“是我想得少了。”


    小七還小,長公主並不想泄露他的存在,隻稱他是從別人那裏抱來解悶的,張相都能把她出生的接生婆查個明白,沒道理會忽略一個孩子。


    南夫人整個人都懵的,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隻道:“世子要是去,千萬不能一個人去,叫上太子殿下……即便不叫他,叫上別的大臣也好!”


    ……


    鍾府回了張家拜帖,說兩天後的下午過去,那天正是休沐,會有不少官員過去。不管事情如何,鍾華甄必須得去一趟相府,她心有分寸,不想一個人前去冒險,身邊帶了暗探。


    李煦那天本來應該陪她一起,但李肇在李煦回來那天就開始撂擔子,把處理政事的活全丟回給他——李肇本來就怕麻煩,什麽都不想做,尤其不愛幹這些事,這一年臉都快笑僵了。


    鍾華甄前世沒怎麽聽過李肇,開始本以為他是造反失敗,被李煦處置了,後來想想,才發覺是這人根本就是不把皇位放眼裏。


    他把馮侍郎送出京,沒告訴他們大司馬的事已經解決完,直接替他們全家人更換身份,送到安邑,無人知曉。


    李肇大抵是看得最通透的,知道京城的不安穩,他表妹名聲給鄭邗毀了,待在京城更不妥當。


    幾片雪花落下,鍾華甄穿身青布衫,披厚實大氅,她剛到張府,便有下人出來迎接她。


    平福是她小廝,被南夫人再三交代要照看好世子,一見到有人上前,他便就立馬戒備起來。


    鍾華甄稍有無奈,抬了抬手,讓平福退到身後,開口道:“聽說張相想要見我,略備薄禮前來探望。”


    張府下人顯然是得了吩咐,伸手引她進府,畢恭畢敬道:“相爺知道世子要過來,特地起身在書房等候,有事相談。”


    鍾華甄理了理袖口,問:“張相可說有什麽事?”


    吹來的寒風中仿佛夾雜刀子,讓人想把身上露出的地方全藏起來,那下人就好像知道她會問起這個問題樣,同她說:“是一些有關威平候的事。”


    鍾華甄頓足,微微點頭道:“我與太子殿下約了申時吃茶,恐怕耽誤不了太久時間。”


    她是謹慎的人,並不想被張相設計在張府出事。


    下人道:“相爺沒說要談多久,既然太子殿下有約,應當不會讓世子誤時。”


    鍾華甄輕斂細眉,沒再說話,這似乎和她想的不太一樣。


    張相自發病之後,書房便挪到了離寢臥近的院子,裏麵有各種處理政事的奏折,鎖著不少不能見人的東西,派重兵把守。


    下人把她領到書房門口,便道一聲相爺,世子到了,退至一旁。


    裏麵低低咳出一聲,壓抑又老邁,示意她直接推門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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