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棱兩可的事情最容易引起人的議論,鍾華甄出來澄清隻會增加嫌疑,可她若是沒有任何表示,那謠言隻會越傳越凶。


    設的是死局,鍾家無論如何都是吃虧的一方。


    張相根本就沒打算在相府設計她。


    能解釋的也就是鍾華甄所示說的第三人,打亂了張相的計劃,事情也亂了套。


    張相沒料到會突生枝節,他甚至在信中和李煦說這件事他可以查,但不能壓,也絕不能幫鍾家。


    這是張相留給他的最後幾句話。


    還有封信,他沒來得及拆。


    ……


    張相是一國要臣,忠君為民,在朝為官幾十載,桃李滿天下,名聲在外。


    鍾華甄如果真進一趟刑部,那這事便要和她綁在一起,查得再清也抵不過別人一句私下懷疑。


    鍾家要是沾上陷害賢臣的汙點,長公主都得氣得要死。


    她把對自己不利的證據都拿走,回去之後便一張一張地把信給燒了,銅火爐中燃有灰燼,火星輕濺。


    鍾華甄看著煙氣,一言不發,她的身份絕對是隱秘的,張相怎麽可能不驚動長公主的人順暢查到底?


    長公主這次回京,又到底是因為什麽?


    雪滿壓枝杈,屋內燭火搖曳,鍾華甄剛沐浴完,臉都是紅撲撲的,南夫人在幫她梳發。鍾華甄腰身纖細,脖頸白皙修長,不束胸時鼓起的弧度恰好,若做回女子,也早該定下親事。


    這兩天都在下雪,長公主回京路上被雪阻礙,日子往後推遲一天。


    南夫人歎道:“我聽到外麵已經有人汙蔑世子,傳言說鍾家與張家不合。這不是腦子有問題嗎?誰敢大大咧咧地跑去別人家殺人,怎麽還會有人信?”


    鍾華甄雙手輕輕圈起,趴在小幾上,開口道:“我剛回來時已經派人下去壓消息,照理來說不會傳得太快,背後有推手罷了。”


    是誰要殺張相,鍾華甄目前尚沒弄不清楚,隻隱隱約約有個猜測,摸不到邊。張夫人咬定是她殺的人,因為張相說過要對她下手,他是要對她什麽,才能讓張夫人如此肯定她會不顧顏麵在相府行凶?


    鍾華甄進去前聽到聲音頗為耳熟,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到底是在哪聽過那個聲音。


    南夫人左右看了看,低頭對她說:“暗衛來報,有幾個地痞在前些時日收過張家的錢,被抓去送官後怎麽也不認,直接鬧到京兆尹那裏,最後才灰溜溜說自己在路上聽人說的,不敢說自己得過一筆錢。”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威平候在市井之中頗受愛戴,甚至不需要鍾家往那些地方安插探子。


    鍾華甄的指尖伸出去,輕碰茶壺柄,道:“張相書房裏有別人暫且不說,我剛進去時見張相時,他穿一身幹淨官袍,我心中現在還疑惑,他若是身體康健,見人換身冗雜官袍無所謂,可他生著重病,張夫人又怎麽會由他折騰?今天若不是我醒得早,恐怕得吃趟虧,張相不喜鍾家,我明白,但以命來博,又怎麽可能?難不成張相真和父親有天大的仇,連我都不放過?”


    她心中有自己的判斷,總覺沒有刺客在場,張相也絕不會讓她好過,隻不過是陰差陽錯讓人提前一步。


    那群地痞傳謠言的速度不正常。


    如果張相把自己的死栽到她身上,他又是怎麽知道一定會有人在那時候刺殺他?那天聽到聲音故作老邁低沉,卻又莫名耳熟,熟到竟然讓她有些茫然,記不清是誰。


    但她身邊沒有這個人。


    能逃出相府的刺客,武藝之高,怕和李煦有得一拚。


    所有事情都是亂的,讓她頭都隱隱作痛,她剛開始從相府出來時,腿還是軟的。


    “這哪又是說得清的?唉,”南夫人現在都沒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天寒地凍的,世子去休息吧。”


    鍾華甄歎口氣,人已經沒了,推測再多也驗證不了,也隻能作罷。


    事情在李煦手上,他再怎麽也不會冤枉她。


    她起身回床榻躺下,南夫人怕今日的事驚擾她,給她枕頭邊塞了安神的藥材,放下幔帳。


    厚實的錦被暖和,鍾華甄閉著眼睛,卻不太睡得著。


    在相府裏聽到的那個聲音讓她渾身都覺不對勁,熟悉過頭,又透出陌生,她在京城待這麽久,絕對沒聽過。


    若是在外麵……她倏然睜眼,坐了起來。


    “南夫人,明天清早去東宮一趟,我有事要同太子殿下說。”


    第61章


    漆黑天色籠罩皇宮, 青石板成塊鋪地, 李煦騎馬回宮時已經過了宮禁時刻, 他是太子, 得了命令在外辦事,卻不代表他能肆意闖宮。


    他勒住馬繩,馬蹄在厚雪間落下蹄印,飄雪落在他的肩頭, 侍衛進去向皇帝通報。


    皇帝去年就有退位的心思,被長公主勸了回去, 這一年多來雖依舊醉心政務, 但已經不像從前那樣勤政。


    李煦進殿時便聞到一股揮之不去的藥味, 有些重。


    他不常生病,並不喜歡這種苦澀的味道, 除了鍾華甄身上的。鍾華甄雖是個藥罐子,但她身子的藥味和別人不一樣, 很好聞。


    皇帝才四十多頭發就已經發白, 他剛剛睡下沒多久, 聽到李煦過來, 讓人點燈, 服侍起身。


    屋內明黃幔帳垂下, 皇帝靠著床圍, 老總管給他後背墊上枕頭, 皇帝擺擺手, 讓他下去。


    張相位高權重, 雖退居幕後,但仍舊有不少官員同他交好,他出事的消息快在京城傳開,皇帝也知道,下了口諭去相府,要李煦嚴查。


    李煦撩袍跪下,抱拳道:“外祖父曾經想對華甄不利,外祖母覺得他會因此殺人,一直咬定這件事是華甄所為,我不信,待在相府裏找證據,結果找到封信,寫著和威平候相關的東西,所以我立即趕回皇宮,想要問問父皇,信上所言是否為真?”


    皇帝攥拳咳了聲,他讓李煦把信呈上。


    李煦起身,將信遞了上去,皇帝接過後,隻是看了兩眼,便放在一旁,問:“你想做什麽?”


    李煦低頭道:“望父皇告知真假。”


    皇帝十分寵愛長公主,這點誰都知道,連繼皇後都不敢招惹她,長公主做得再過,到皇帝嘴邊都隻是哈哈大笑後的一句怎麽還像以前的直性子,別的再多,也不過是抬手製止,從不罰她。


    皇帝沉默許久,開了口:“當年是朕的錯,與你外祖父無關,他素來忠君,今天做出的事,朕也剛剛知道。”


    當年皇位之爭激烈,死了好幾個皇子,慶王五大三粗,到最後卻是最得先帝喜歡的。


    皇帝隻是個普通皇子,但慶王的心眼小,眼睛裏容不下威脅,皇帝那陣子遇過的刺殺,大抵是這輩子最多的。


    威平候不打算成親,情事之上流連妓坊青樓,紅顏知己數不過來,和他門當戶對的世家女也沒人敢嫁他,隻有長公主。


    他和長公主一同長大,青梅竹馬,甚至約過姻親,長公主那時也不過才十幾歲,為他咬牙嫁給了風評不好的威平候,把自己一輩子都賠上了。他有愧於她,所以他登基之後,便立馬認她為義妹,封她做長公主,為她撐腰,倒沒想真成全一對恩愛夫妻。


    可皇帝和慶王到底是兄弟,容不下威脅的存在,但他動手之後沒多久就後悔了,威平候並沒有反叛之心,大薊朝也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樣平穩,他資質平庸,勤不能補拙,諸侯勢力越發強大,和他預想的完全不一樣。


    李煦低著頭,知道皇帝那話就是間接承認。李煦是聰明人,由威平候便想到當年長公主早產,他再問一句:“華甄出生當年,長公主中過毒,是父皇的意思?”


    長公主那時雖因張相和威平候的原因同張家關係不好,但和先皇後卻是好友,常到在先皇後寢殿陪伴,也正因此,長公主才覺得是先皇後下的毒。


    皇帝安靜良久後,才低聲道:“那藥隻會傷及孩子,對母親是無害的,朕也不知道威平候的死對她打擊那麽大。”


    他既然不想留威平候,自然也不會想留他的孩子,後來才發覺留下那孩子是好的,青州需要鎮定。


    李煦薄唇抿成一條長直的線,他身體站得直,如挺拔青鬆,道:“知外祖父和父皇為江山著想,但煦兒不是廢物,若需要控製底下一個體弱的臣子來穩定皇位,那這位置遲早是別人的囊中之物,不要也罷。生殺予奪應在我手,權掌天下大勢才是我願。”


    皇帝知道李煦厲害,但他能說出那些堪稱自大狂傲的話,卻是皇帝沒想過的。他愣了好久,才恍惚說:“你這性子,和朕不像,和你母親也不像。”


    李煦俊俏的麵孔透出冷硬,明明一年多以前還混雜一股少年氣,現在卻已經像個成熟男人,穩重冷靜。


    “外祖母那邊會得到這封信,是非恩怨與我無關,我會完成外祖父對我的期待,父皇與長公主的事,也請不要牽扯到我和華甄。”


    皇帝看著他,深歎出一聲,道:“當年讓華甄做你伴讀,本是想要你與青州搭線,同時也讓鍾家日後得你庇佑,倒沒想過你們關係會好成這樣。”


    威平候的死對長公主打擊極大,他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錯得離譜,張相忠於他,所做一切都為穩住朝政。


    他不可能把這件事說出去。


    李煦跪下,朝他磕了個頭,直言道:“我與華甄約過不瞞對方,這事我會告訴她。”


    他性子向來直白,隻要不想,便不會推托搪塞,也不會白白任由人利用惹不想要的麻煩,無論是誰。


    皇帝嘴唇微動,最後卻是什麽都沒說,疲倦擺手,讓人把他領了出去。


    老總管把李煦送出去後,回了皇帝寢殿,遲疑道:“陛下,太子殿下他……”


    “任他吧,日後也該他自己來,”皇帝聲音倦怠,“長公主快回來了?”


    “聽說快到京城了。”


    皇帝胸口一悶,連咳出好幾聲,喝了放在旁邊備置的藥才緩過來些。


    張相之所以能那麽順暢查到鍾華甄出生時的消息,因為皇帝先他一步動手,張相隻不過是順著皇帝查探的線一直往下。


    唯一不同的,隻是皇帝查那時,還沒有小七的存在。


    李煦在去相府之前先回了趟東宮換衣服,那時候天才剛剛露出一點曦光,鄭總管迎他回屋,李煦抬手讓他們下去。


    屋裏燃火爐子,劈裏啪啦燒得響,一旁紅木圓凳擺碗熱乎的白粥,他一天一夜沒睡,坐在床榻上,手揉幾下寬肩,從懷裏拿出另一封信。這封信寫著時間,是在幾年後,大抵是讓他不要隨意開。


    現如今皇帝那邊都已經承認,也沒有比之更為嚴重的事。


    張夫人那邊需要交代,鍾府也要個解釋,什麽都得弄清楚,刺殺張相擾亂計劃的人,定不是普通人。


    他拆開信後,順手拿起旁邊白粥喝一口,也就隻喝了這麽一口,頓在原地。


    ……


    鍾華甄一大清早醒來便讓人備馬車去東宮,她今天依舊穿一身厚實衣袍,披灰羽大氅衣,手裏抱一個暖手爐,幹淨精致的麵龐帶有一絲焦急。


    時值亂世,誰都不是省油的燈,鍾華甄覺得那個人不可能遠來京城,可那聲音著實讓她後怕。


    鄭管家許久沒見她,一邊讓人去寢殿稟報,一邊領她進去,還和她寒暄兩句近來可好。


    鍾華甄和李煦熟,進東宮沒有那麽多禮數,她尚不知道李煦那裏看見了什麽,隻是想趕緊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


    京城進了突厥皇室。


    “世子來得巧,太子殿下從陛下那裏回來沒多久,現在剛剛沐浴完,”鄭總管告訴她,“他沐浴時沒讓人伺候,但我瞧他臉色,似乎不太好。”


    路上的雪被太監掃到青石板兩邊,鍾華甄腳步一頓,問:“昨天晚上確實有點冷,他著涼了?”


    鄭總管搖頭,“殿下沒請禦醫,看起來不像。”


    “大抵是遇上煩心事,”鍾華甄頓了頓,“我今天來,便是要和他說張相的事,我突然想起自己那時聽過一點動靜,覺得蹊蹺。”


    鍾華甄大多數時候都生長在京城,在旁人眼中不可能認識跟突厥有關的人,更不可能告訴李煦自己聽到的那個聲音是誰。


    她也沒必要指出具體的人,隻要和李煦說她聽見突厥話,他自己知道該怎麽辦。


    一個小太監匆匆跑過來,中途沒踩穩,摔了一跤,扶著臀起身,見到鍾華甄後又行禮,道:“回稟世子,太子有令,他要詳查張相的事,讓您今日先回去,殿下不想見你。”


    鍾華甄心下一驚,以為李煦是查到有什麽不利於她的證據,問道:“太子殿下可說了原因?我此次前來是有事稟報。”


    這太監還沒張口,又有一個小太監跑過來,剛出回廊就喊:“太子殿下邀世子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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