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質問從黎清口中吐出來,簡直像是一句簡單的日常問候。


    可孫卓爾已經腿軟得幾乎站不住腳,他在腦中混亂地思考著一個能替他站住腳的理由,可這般證據確鑿,他還有什麽狡辯好說?


    第50章


    黎清能當麵質問孫卓爾, 自然已經是十成確定。


    但他還是想聽聽自己的師父打算如何辯駁,又究竟為何要這麽做。


    孫卓爾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上,理所當然地應該什麽不缺了, 根本沒有必要去碰整個靈界人人最不恥的爛泥。


    可他就是做了,黎清想不明白。


    “我……為師……”孫卓爾的冷汗順著臉頰簌簌往下滴, “為師是一時糊塗。”


    孫卓爾見過太多次黎清提劍剿魔、除邪的無情模樣,他太知道自己這個徒弟是什麽性格。


    黎清有他自己的道, 眼裏根本容不下濁。


    哪怕孫卓爾是黎清的親師父,也不覺得自己能超過黎清的道。


    他這會兒站在黎清的注視裏,隻覺得禦虛劍下一刻便會落到自己身上來戳一個窟窿。


    “糊塗了幾十一百年?”黎清淡淡地問。


    孫卓爾麵色如土、無言以對。


    “我不動手, ”黎清搖了搖頭,在孫卓爾喜悅感激的目光中接了下半句,“師父自白於天下吧。”


    他沒再給孫卓爾狡辯的機會, 轉身走了出去。


    門乍然被拉開, 孫卓爾被躍進來的日光曬得眯了眯眼睛。


    “師父能開口罪己是最好的, ”黎清走到門口,最後道, “……等我出手, 就不好收場了。”


    孫卓爾看著黎清遠去, 怎麽想怎麽覺得黎清最後一句話是在威脅自己。


    “孽徒!”他恨恨地跺了一下腳,後悔起自己四處找人救黎清的行為。


    還不如就讓黎清爛在魔域、淪為妖女的玩物算了!


    孫卓爾在屋內繞了足足三圈才從剛才的慌亂中稍稍冷靜下來,坐回主位上喝了一口茶, 開始思索一條能讓自己從這絕境中翻身脫險的辦法。


    *


    黎清離開孫卓爾的峰頭便去解自己身上的封印。


    心魔堵不如疏,這是哪怕剛修煉不久的人都知道的道理。


    黎清為了取信於冬夏,強行將自己的修為連著心魔一道暫時封住,固然能得片刻的安寧,後果也是極其恐怖的。


    更何況黎清此時幾乎是遍體鱗傷, 連半個全盛狀態都算不上。


    光是連著讓冬夏取了兩次心頭血這一點就夠讓黎清受的。


    但黎清強行衝破封印時,也隻是稍稍皺了一下眉。


    心魔終於重見天日,立刻在黎清耳邊炸了開來,仿佛要把過去一個多月來的話簍子倒個幹淨。


    黎清閉目不理會,稍作調息之後便起身去找了嶽浮屠。


    孫卓爾自白罪行之後,最能代替問天門站出來的人便是嶽浮屠了。


    黎清必須在一切爆發之前將萬事告訴他。


    不短的故事,黎清隻用了三五句話就給嶽浮屠交代了個清楚。


    嶽浮屠聽得瞠目結舌,苦笑著舉起新做的酒葫蘆喝了好幾口,才回過神來:“既然你這麽說,定是板上釘釘。宗主他居然……”


    “之後大概要勞煩師伯了。”黎清說。


    嶽浮屠一個勁地搖頭:“我幫著從旁照看倒是可,讓我暫代宗主可不是要了我這條命嗎!”


    “楚靈也可擔重任。”


    嶽浮屠:“……”他想了想,覺得黎清的口氣不太對勁,“你在這跟你師伯我整托孤呢?問天門以後沒有你了還是怎麽?”


    “師伯不問問冬夏在何處嗎?”黎清淡淡地反問。


    嶽浮屠瞅著黎清比平日更蒼白的臉色,謹慎地問了個最安全的設想:“吵架了?”


    “合卮契已經解了。”黎清道。


    嶽浮屠的酒葫蘆咣當掉到了地上,他震驚地重複了一遍黎清的話:“合卮契已經解了?!”


    一人一生隻能結一次、解一次的合卮契,怎麽在黎清這兒就跟鬧著玩似的?


    “師伯對冬夏的身份沒有猜測?”黎清將嶽浮屠的酒葫蘆撿起來放到桌上,眉眼平靜又漠然,“早該心存疑惑了吧。”


    “她的來曆確實不明,你遮遮掩掩不說,那丫頭自己也不掩飾著點……”嶽浮屠下意識地撓撓後腦勺,嘀嘀咕咕地說,“我是想了那麽一想……難道她真是魔域人,這次恢複記憶,回魔域打算不回來了?”


    黎清沉默了片刻,才開口道:“我喜歡天下任何人,都能強取豪奪千百年無憂。”


    嶽浮屠:“嗯、嗯……”


    “除了一個人。”


    嶽浮屠不敢應聲了,手心都開始往外冒汗。


    黎清暗示的那個名字,他簡直想都不敢想。


    “可惜感情和心魔都不能控製。”黎清垂著眼道,“愛上冬夏非我本願,我也曾克製抵抗過幾十年,但事與願違,越是逃避越是深陷。”


    “幾十年?!”嶽浮屠驚了,他掐指一算,頓足不已。


    要是他能早幾十年發現該多好啊!


    “無論哪一條路,我在問天門都留不長久。”黎清的語氣異常平靜,“有愧師門栽培,往後宗門還要倚仗師伯了。”


    嶽浮屠連連搖頭,幹笑著道:“也不至於這般凶險……”


    “我或是死於冬夏之手,或是死於心魔,都不會要太長時間。”黎清頓了頓,“……又或者,我置之死地而後生,那以後大約會住在魔域。”


    嶽浮屠瞪圓了眼睛,一時竟然拿不準黎清後半句話是不是在開玩笑:“你還要去找她?”


    “找。”黎清言簡意賅地吐出一個字。


    “……”嶽浮屠張了張嘴,又把想說出口的勸阻吞了回去。


    但凡能克製得住,黎清也不至於生出心魔來。


    都有了心魔,再怎麽按也是按不住本意衝動的,不如讓他順著心意去做了。


    想到黎清對冬夏的所作所為,嶽浮屠憋了半晌,悶聲道:“那你還挺不是東西的。”


    黎清沒作反駁,他也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離光明正大是背道而馳,微微頷首便要起身離開。


    嶽浮屠下意識地跟著站了起來。


    臨走前,黎清又想起另一件事:“冬夏有師父,師伯見過是什麽人嗎?”


    嶽浮屠愣了一下,他回想了片刻才不太確定地點頭:“有過照麵,但她很早就死了。”


    事關冬夏,就等於事關黎清,嶽浮屠認真地搜腸刮肚回想了片刻和冬夏師父有關的所有記憶。


    ——那也隻有一點點。


    “她應當是因緣巧合救下了幼時的妖……咳,冬夏收做徒弟,但她修為不過元嬰,最多算是冬夏的領路人。”嶽浮屠不太確定地算了算年份,“她死的時間我不太確定,但很久遠,冬夏應該年紀不大。能走到今日,都是冬夏自己天賦異稟。”


    “能走到她如今地位,又能容易到哪裏。”黎清道。


    嶽浮屠啞然片刻,歎了一口氣,伸手用力地拍了兩下黎清的肩膀,鼓勵道:“若你這次……‘置之死地而後生’真能成,說不定此後靈界就太平了呢?”


    黎清沒說話。


    兩域之間血海深仇不知幾何,死去的人能壘起來砌牆,不可能說太平就太平。


    嶽浮屠也隻是嘴上說說,並未深入,話鋒一轉便道:“你要交代的事我明白了,我盡量兜底。”


    黎清抬了抬眼:“也可能後續不如我設想的一般發展。”


    聽明白黎清話中的意思,嶽浮屠苦笑了一下:“且先等等吧。”


    誰能輕易放下打拚這麽多年才得來的榮耀、換成一桶洗不掉的汙穢呢?


    *


    將一切交待給了嶽浮屠後,黎清在回自己洞府的路上被一名女弟子迎麵趕上。


    女弟子麵上帶著燦爛的笑:“見過仙尊。”


    黎清的視線從她身上掃過,微微頷首。


    “我受人之托,有一件東西要交給仙尊。”女弟子歡快地說著,取出一個小小的木盒。


    黎清這下多看了她兩眼,確定了她的身份:“白澤越。”


    他覺得白澤越膽子真的大。


    但這顯然是冬夏的信使,黎清便不可能出手趕人。


    頂著問天門女弟子軀殼的白澤越笑了笑,很幹脆地將木盒交了出去:“魔域往後不歡迎仙尊大駕光臨。”


    “什麽時候歡迎過?”黎清打開木盒看了一眼,認出那是一顆英華珠。


    “也有例外,”白澤越帶著嘲諷地暗示,“譬如,當您終有一日被心魔所控失去理智之時,魔域樂見您前來送死。”


    黎清對白澤越的惡意充耳不聞,他將木盒握在掌心,問了另一件事:“冬夏腰上有道印記。”


    白澤越臉上假笑微微一滯才恢複過來:“我身為弟子,怎麽會見過師尊的身上帶有什麽印記?”


    他的反應已經給了黎清答案。


    “你該走了。”黎清下逐客令。


    白澤越笑意一收,皺眉道:“你在詐我?你不可能真的見過——”


    黎清沒和白澤越爭辯,揮袖就把他從女弟子的體內趕了出去。


    以一縷黑煙的模樣被逼到空中的白澤越:“……”形勢比人強,他隻能迅速溜出了問天門。


    黎清捧著英華珠往回飛,腦中畫麵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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