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蘊昭拉著她,往人群裏擠,心中也很奇怪為什麽人這麽多。


    靈獸苑自然是培養靈獸的地方。


    北鬥仙宗弟子的坐騎、靈寵、信使,都統一由靈獸苑孵育。不動境開始,弟子們可以來挑選靈寵,但不同境界能選擇的靈寵品階不同,而師門隻允許一人一寵,一旦擇定便不許輕易放棄寵物,因此很多有野心的弟子會等到至少第三境或第四境,再來挑選靈獸。


    隻不過很多靈獸幼年時期十分可愛,許多弟子都喜歡來和靈獸玩耍,因此靈獸苑常年都很熱鬧。


    可熱鬧成這樣,也不大正常吧?


    “麻煩讓讓……我們要找溯長老。”


    溯流光原先在瓊花門是長老,現在在靈獸苑也是客卿長老。


    卻聽旁邊人嘀咕:“誰來這裏不是找溯長老啊?”


    嗯?


    “大家都是來找溯長老?”謝蘊昭出聲問道。


    有白衣弟子聽到她的疑問,回頭見了她,眼睛一亮,原本不耐煩的表情消失了,頗有些殷勤地笑道:“是,許多人是來看新來的客卿溯長老的。師妹也為此而來?”


    “看溯流光長老?”


    “是啊。”那男弟子撇撇嘴,又振作精神,殷勤道,“溯長老縱然風姿特秀,但終究不是人修,師妹何不多看看各位同門?”


    多看看同門?


    謝蘊昭展顏一笑,拉出佘小川,將她攬在懷裏,柔聲說:“前輩說的是,不過我眼中從來都是看著同門的。你說對麽,小川師妹?”


    說罷,還含情脈脈看佘小川一眼,後者紅著臉,竟然很機智地“嗯”了一聲。


    男弟子張大嘴,看著她們施施然走到前麵,半晌沒回過神。


    等好不容易鑽到前麵,謝蘊昭才終於看清眾同門興奮的源頭。隻見山坡上坐著一名銀藍長發的美青年,正垂頭撫摸撫摸懷中的雪白幼獸;另有幾頭大大小小的靈獸棲息在他身邊,樹枝上還停著兩隻紅玉長尾雀,不時高歌幾聲。


    這一幕確實漂亮。風景漂亮,人也漂亮。


    在靈獸苑值班的弟子們讚歎道:“溯長老不愧是正法妖修,氣息清澈純淨,靈獸們都很喜歡他,連帶我們的工作也變輕鬆不少。”


    佘小川舉手喚道:“溯長老,溯長老!”


    銀藍長發的青年抬起頭,露出一雙墨綠色的眼睛。他麵上溫柔安寧的笑容變得更軟和,起身走來,說:“小川。”


    又看謝蘊昭:“小友也在。”


    因為他的到來,謝蘊昭周圍的弟子們沸騰了;其中雖以女弟子居多,男弟子卻也不少。此情此景,令謝蘊昭想起兩年前東海縣的花燈節,當時她偶然遇到師兄,四周就是類似的熱烈氛圍。


    看來無論是凡人還是修仙者,好美人這一點是共通的。


    佘小川撲過去,抱住溯流光一角衣衫,看著很依賴他。他也輕輕摩挲著小姑娘毛茸茸的頭頂,對謝蘊昭說:“此間繁雜,小友若不介意,就與我們去後麵山穀走走如何?”


    *


    靈獸苑占了整一座山,並很大一片林地、湖泊、草場,另外在碧波海也劃有一片專屬領域。後山隻準值班弟子和長老來,現在謝蘊昭也算蹭了客卿長老的光。


    雪白的長耳兔在山坡上蹦蹦跳跳,排著隊從碧草地上滾下去,像一個個糯米團子;風翼馬的幼崽撲騰著翅膀,跌跌撞撞地學飛;火焰牛心無旁騖吃著草,尾巴一甩一甩。佘小川去追一隻蝴蝶,過會兒又去和一頭小鹿玩追逐戰。


    謝蘊昭跟溯流光緩行在湖邊。


    “溯長老在靈獸苑可還習慣?”謝蘊昭說著客套話。


    對方莞爾一笑:“無非換個地方清修。同瓊花門相比,辰極島靈氣格外濃鬱,果然是洞天福地,怎麽會不習慣?”


    他又說:“我與衛道友在外同遊時,常聽他說起小友。現今得見,便知衛道友的念念不忘自然有其道理。”


    溯流光的聲音也同他的容貌一般輕柔,似花瓣落下、蝴蝶展翅。


    “師兄提起我?他是不是說我總是上躥下跳,不聽他話?”謝蘊昭琢磨了一下,“要麽就是說我總讓他頭痛?”


    “怎麽會。”溯流光笑道,“衛道友說起自己的師妹,總是讚不絕口,說她善良可愛、靈秀非常,我本以為是衛道友言過其實,現在才知是一點不錯。”


    猜錯了師兄的話,謝蘊昭有些不好意思。原來師兄在其他人麵前是誇她的?就和某些家長一樣,麵對自家孩子總是挑刺,出去了就沾沾自喜地拚命誇獎。


    “不錯不錯,我的確如此。”


    見她一本正經點頭,溯流光有點稀奇,問:“小友不自謙幾句?”


    “我為什麽要自謙?”謝蘊昭奇道,“我師兄說的是事實,我的確十分優秀,當得起誇獎,不用自謙。”


    溯流光一怔,禁不住笑出聲:“衛道友說小友赤子之心,果然不錯。我原以為人修總會說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話,原來卻也有例外。”


    謝蘊昭摸著下巴一琢磨:“溯長老討厭人修麽?”


    “總是稱不上喜歡的。”溯流光微微一笑,竟雲淡風輕地直接承認了,“我聽小川說了小友仗義相助的事,還未向小友道謝。若非小友在,小川那孩子便是受了委屈也不會告訴我……人修之中,肯為妖修出手的實在寥寥無幾。衛道友是一個,小友也是一個。”


    謝蘊昭搖頭:“換作燕微、楚楚,還有山長他們,見著了也會出手的。”


    “可有幾人願意為小川與本門真傳結仇?”


    “我也是真傳嘛,自然不怕。”


    “那肯為之簽生死狀呢?”


    謝蘊昭歎道:“這屬於自己找罵之行為,溯長老不見我師兄也十分生氣?大多數人自然沒有我這樣頑劣,定會尋找更穩妥的辦法。”


    溯流光的微笑多了幾分神秘的意味。他看向遼闊的天空;海島的天空被大海映成了極度純淨的藍,在強烈的陽光裏好比一大塊通透的寶石。他凝視著長天,墨綠的眼裏漂浮著外人看不懂的情緒。


    “如果人修都像小友、衛道友這般,妖族處境何至於如此艱難?”他收了笑,溫柔安寧的氣質裏夾雜了些許悲傷。


    謝蘊昭略一遲疑:“妖族的處境……”


    “十分艱難。除了海外大妖道場,其餘地方都被人類瓜分殆盡。”溯流光歎氣,“小友可知小川的種族?”


    “不是蛇?”


    “是七彩羽蛇。”溯流光看向山坡上自由自在奔跑的小川,目光憐愛,“她是世上最後一條七彩羽蛇了。這一族成年後妖力強大,但幼年時卻很弱小。由於他們的心髒是上好的煉丹和煉器材料,人類肆意捕殺,終於將他們捕殺殆盡。十二年前,當小川破殼而出時,她就已經是七彩羽蛇最後的遺孤。”


    謝蘊昭無言。要說這結果是自然界弱肉強食,但生態鏈也害怕物種滅絕。何況,人類很早就知道不能竭澤而漁,如此過度捕殺,自然是貪欲驅使,沒得好辯解的。


    她隻能說:“人和人並不相同。我會盡力照顧小川,相信本門師長也是做此打算。”


    溯流光回頭凝視著她。他好像一捧細雪,美得透明卻又纖細脆弱;但此時此刻,他的綠眼睛裏有種奇怪的、強硬的審視。


    “是嗎……”


    他的話語沒有說完,就被一陣喧囂打斷。


    ——“快抓住它!”


    ——“你去啊!”


    ——“等等!”


    一陣嘈雜中,有一頭白色、外表像馬的靈獸從屋舍中衝了出來,直奔溯流光而來。


    它身後跟了好幾個靈獸苑的弟子,一個個頭上都有幹草,好似在幹草堆裏跌了一跤。


    弟子們有些狼狽,也有些惱怒,呼喝著叫靈獸停下。


    靈獸卻不停蹄地跑到溯流光身前,哀哀鳴叫。它大大的眼睛裏滾著兩汪淚水,屈膝跪坐下來。


    謝蘊昭才看見,它身前還有一個育兒袋,裏麵藏了一隻小獸。


    小獸和它模樣類似,但氣息微弱。它顯然感覺到了陌生的氣息,卻隻能有氣無力地抬眼看看,又再度閉了眼。


    “這是怎麽回事?”謝蘊昭看向追來的那幾個弟子。


    弟子們麵麵相覷,遲疑著向她和溯流光行了禮,吞吐道:“這月光獸的幼獸受了傷,卻不肯叫我們醫治……”


    銀藍長發的妖修也已經跪坐在地。他頭也不抬,淡淡道:“你們都下去吧,我來為它治療。”


    謝蘊昭感覺到,當溯流光說出這句話時,那幾名弟子鬆了口氣。


    她看著妖修熟練地為幼獸清洗、包紮,而月光獸也十分信賴地任由他照顧自己的幼崽。


    謝蘊昭遲疑道:“那些弟子的反應……他們似乎不想沾手。”


    溯流光笑了笑,眸色晦暗。


    他忽然問:“小友可還記得兩年前的事?”


    謝蘊昭一時沒反應過來:“兩年前哪件事?”


    “就是兩年前的食腐妖獸事件。聽聞小友是親曆者……當年在後山,變化為食腐妖獸的正是一頭月光獸。”


    謝蘊昭默然片刻:“溯長老如何得知?”


    “並非機密,如何不知。”溯流光笑了笑,輕輕的聲音像羽毛飄落,忽然問,“瞧,月光獸是不是很美?”


    毛色純白的月光獸有一種溫柔的眼神。當謝蘊昭抬手撫摸它時,它遲疑了一下,便很溫順地舔了舔她的手。


    “很美。”她不禁也放柔了聲音,“我記得很多人都很喜歡月光獸。”


    “那是過去的事了。”溯流光卻說。


    謝蘊昭一愣:“過去?”


    “小友沒有發覺,這靈獸苑中的月光獸少了許多?


    溯流光神情中有一絲譏誚。


    “月光獸分明是被人喂食了丹藥才成了食腐妖獸,最終也被斬殺。可這仙宗弟子知道此事後,竟遷怒於其他月光獸,更傳出謠言說是月光獸本性不潔,方才成為妖獸。從此,人人都視它們為寇仇,就連這裏值班的一些弟子都故意放任它們死於病痛。”


    他抬頭看來:“小友認為,這種做法是對或錯?”


    謝蘊昭真正愣了。當她再度看向月光獸溫柔的目光,忽然好像被針刺痛一樣。


    還有些身為同門弟子的愧疚。


    “自然是錯。”她歎了口氣,不假思索,“當年元凶早已畏罪自殺,是一名內門的神遊弟子。不去譴責真凶,卻遷怒無辜的靈獸,對這種渣渣,溯長老千萬別客氣,門規說怎麽懲罰,就怎麽懲罰。”


    “……小友倒是果決。”


    溯流光一怔,眸光軟下來。


    他繼續道:“但聽過這件事,我心中卻抱有疑慮:凶手果真是那名自殺的弟子?他又有沒有同夥?萬一其他人又利用靈獸作惡,又該怎麽辦?難道又繼續遷怒?這些孩子對修士而言大多隻是工具,不喜歡這種,換一種就是,但被拋棄不顧的靈獸卻會落到悲慘境地……”


    謝蘊昭和他對視著。


    湖麵上來了陣風,吹得她長發有些迷眼,也讓溯長老的銀藍長發遮了他的眼神。


    她輕聲問:“溯長老……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風中,他輕勾了勾唇角。


    “什麽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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