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聲音問:“你不想念他們嗎,你不想念過去嗎?”


    “我想念他們,因為我愛他們。也正因為我愛他們,我會背負著他們的期待,一直朝前走。”她平靜地回答,“記憶是困不住我的。”


    “——呃啊啊啊啊啊!!!”


    淒厲的狂叫透露出極度的痛苦。


    四周的陽光忽而黯淡。陰雲低垂下來。一個沉沉欲雨卻總是不見雨落下的天氣。


    玉帶城的郊外,有人在嘶吼。一個瘦弱的、衣著華貴的少年,在一眾仆從的包圍下,毫無形象地在地上打滾。他的身體不斷抽搐,嗓音很快變得沙啞;仆從們如臨大敵,想去扶他,卻被他扔出的石頭砸中。


    “滾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視角與過去的謝長樂重合了。她在樹上,手裏還抓著一把櫻桃。一個野孩子該待的地方。


    這裏是玉帶城郊外的野花地,也是世家子女們踏青遊玩的聖地。不過在這種一眼即見的陰天裏,他們更樂意待在自家莊園裏看輕歌曼舞,或者吃些會讓他們到處披發狂奔的奇奇怪怪的粉末。


    隻有謝長樂這樣的野孩子才會不管下雨也要跑出去玩。


    那個人怎麽了呢?那時的她茫然地想,他是需要幫助嗎?


    外祖父說,謝家是玉帶城最大的世家,所以隨時都要有主人的意識。作為主人,就要多多關心玉帶城的人,和外麵來玉帶城的人。


    抱著這樣的覺悟,小小的謝長樂從樹上爬下來,朝那邊跑去。


    “他怎麽了?”


    少年的嘶吼回蕩在濕潤的空氣裏,像嘈雜的背景音。他的仆從們悚然一驚,紛紛拿出武器對準她。由於妖獸和強盜的存在,世家仆從都經過武技訓練,相當於私人軍隊。


    她的身後,也有許多人拔刀,但雪亮的刀尖卻是對準了那一撥陌生人。有人警惕地問:“來者是誰?這是我們謝家女郎,休得無禮!”


    外祖父和外祖母放她出去玩,卻不可能真的讓她一個人。武技高明的部曲隨時跟著她。謝長樂完全清楚,隻是平時假裝他們都不在。


    當時的她,注意力卻全在那個少年身上。


    “他生病了嗎,要不要去城裏的醫館?齊大夫的醫術十分高明。”她試探著朝前走了幾步,捧出手裏已經揉爛了一大半的櫻桃,有些不舍地說,“你是不是餓了,要不要吃櫻桃?”


    那時她還不到五歲。外祖父他們總說她自幼聰明,說話伶俐,但其實還是傻乎乎的。


    在雙方仆從的緊張對峙裏,嘶吼的少年抬起頭。他的尖叫不知道什麽時候平息了下去,隻有粗重的喘息和不停顫抖的身軀,還說明了他的痛苦。


    他的表情也是扭曲的。即便如此,卻還能看出他相貌極為俊美,隻是過於瘦削蒼白了點。


    小小的謝長樂看不出這些。她隻是覺得那個表情猙獰的哥哥挺好看的。


    而小姑娘都喜歡好看的人,其實好看的姐姐更受歡迎,不過好看的哥哥也不錯。


    他盯著謝長樂。那漂亮的桃花眼裏,本來布滿了痛苦和從痛苦中生出的怨憤,漸漸卻又都變成了震驚。


    “哎,小孩兒……”他的聲音被嘶吼變得沙啞,帶著一些北地的口音,“你過來些。”


    他從草地上支起上半身,衝她招手。


    老實說,被一群拿武器的凶神惡煞的人圍在中間的少年,尤其他本人還奇奇怪怪,這一幕理當能夠嚇哭小女孩才對。但就算是現在的謝蘊昭也不理解,為什麽當年的自己就邁開小短腿,捧著一大把櫻桃,不顧自家部曲的製止,樂顛顛地跑了過去。


    “你吃不吃櫻桃吃不吃……嗷?”


    “女郎!”


    “郎君!”


    雙方部曲大驚失色。


    因為少年一把將小姑娘抓進懷裏,力道之大,好像能將她揉碎在懷中一樣。但其實他的力氣並沒有多大。一個天生怪病的少年郎,是沒什麽練武機會的。


    所以5歲的小姑娘隻是滿臉茫然,繼而氣憤:“我的櫻桃都被你壓爛了!”


    她的部曲緊張地大叫:“放開我家女郎!”


    少年的部曲卻發現了不同,立即連連做禮道歉,卻堅定不移地說:“對不住對不住,可是你家女郎似乎能緩解我家郎君的病痛……這,還請網開一麵!”


    兩撥人爭來吵去,但這都不關他們的事。


    少年環抱著小小的姑娘,仍在抽痛地喘氣和顫抖,卻不再是之前那痛得隨時想撞死自己的瘋癲模樣。他甚至還有精力笑一聲,輕輕說:“你真是個奇怪的小孩兒。”


    “你才奇怪呢。”謝長樂不假思索地反擊,又猶豫一下,很機靈地問,“你是不是好些了?”


    “‘好些’?不,是好太多了……你不明白。”他像是在和她說話,卻又像自言自語,“你叫什麽名字?”


    “在問別人名字之前要先自報家門,這是禮貌。”


    他又笑了一聲:“好。我是交州固章郡白城衛家子弟,名喚長安,尚未起字……交州,你知道在哪兒麽?”


    “當然了,就在我們泰州西邊,再往西就是帝都平京所在的中州。”謝長樂覺得自己可聰明了,有模有樣地說,“既然你說了,那我也告訴你。我是七川縣中謝家的謝長樂,你知道玉帶城就是七川縣吧?”


    他略略鬆開她一些,拉開兩人的距離。謝長樂注意到他的神情已經恢複了平靜。沒有了痛苦帶來的扭曲猙獰,他那種蒼白如月光的俊麗便更加突出了,尤其當他微笑的時候。


    “自然知道。”他低低咳了幾聲,沙啞的聲音透出幾分清潤之感,“我正是與家父一同來拜訪謝家長者。原想求藥,想不到……”


    年少的衛長安露出一絲苦笑和羞愧,還有幾分自嘲和感歎:“說不得,我要被謝家長者給打出門外去了。”


    “嗯?”小小的謝長樂疑惑不解,“因為你壓壞了我的櫻桃麽?”


    “因為……總之,非常對不起。”


    這一段記憶,連她自己都忘了。原來最初的時候,他們是這樣遇見的嗎?謝蘊昭輕輕一拍掌。


    脆聲一響,記憶的幻象就如水墨暈染,模糊消散。


    “多謝你了,”她懶懶地對迷幻塔說,“這下我出去可以多敲敲他竹杠——居然坑蒙拐騙小姑娘,實在過分。”


    迷幻塔的塔靈默不作聲。這種古老的法寶大多已生出器靈,方才和她說話的就是迷幻塔的器靈。它們靈智不高,隻遵從法寶中定下的規則而行動,懵懵懂懂,很少和主人以外的修士有交流。


    也不知道為什麽塔靈會和她說話。


    回憶消散,出現在她麵前的是通往第三層的道路。當她踏上第一階台階時,心頭靈覺忽地一震,一種格外的警惕讓她渾身汗毛豎了起來!


    迷幻塔第三層——恐懼之幻。


    她甚至還沒有真正上到第三層,就有幻象在眼前鋪開。


    謝蘊昭站定原地。她所恐懼的幻象……是什麽?


    一道絕豔劍光在天地間倏然劃過!


    劍去有如萬鈞雷霆,擊碎了另一人無力的抗爭。


    那人猛地被擊倒在地,口角鮮血逸出。然而他的神情卻極狠、極倔強;他狠狠抹去臉上的血跡,搖晃著想站起來,卻又被對方的威勢逼迫得不得不跪倒在地。


    屈辱——他的眼中明明白白寫著這一點。


    這是鬥法台。四方修士圍繞,台上術法閃動。而那滿麵屈辱的修士,正是石無患。


    謝蘊昭若有所思。她抬起頭,果然見到懸浮半空的白衣劍修。他神情冷漠,滿麵冰霜,周身劍意鏗鏘,充滿高傲不屑之意。


    對著石無患,劍修遙遙一指,冷冷道:“認不認輸?”


    “不認!”


    劍光雷霆,劍意如傾!


    一旁看台上,一位身姿曼妙、容貌冷豔的女修猛地站起,失聲道:“衛師弟手下留情!”


    劍修微微一僵,周身寒意陡然更盛。與之相對,渾身狼狽的石無患卻麵露柔情,與女修含情脈脈相對。


    謝蘊昭默默看著,毫不留情嘲笑道:“塔靈,你的幻象能別……這麽脫離實際嗎?你是來讓我恐懼的,還是來搞笑的?”


    清冷嬌柔柳清靈,倔強不屈石無患,還有高傲出塵愛你在心口難開的師兄——這都是什麽八點檔劇情?!


    “這是你心中恐懼的未來。”塔靈沒有自己的聲音,它的聲音和謝蘊昭一模一樣,就仿佛是她本人在說話,“恐懼主導著你的行為,你的行為遵循著你的恐懼。”


    “你是吉卜賽水晶球占卜嗎說得這麽神神秘秘……”


    謝蘊昭一邊嘲笑塔靈,一邊踏前一步。然而,她的眼神並不如她表現出來的輕鬆。


    剛才的場景是金玉會,或者說,是原著中的金玉會。劇情中,石無患和柳清靈有了初步的好感,而心高氣傲的師兄也第一次明白了嫉妒的滋味。他不願意承認,卻在金玉會上借由“識玉人”的身份,狠狠教訓了石無患一頓,由此兩人結下梁子。而另一方麵,柳清靈目睹了金玉會發生的事情後,對師兄心生反感,而對石無患更加憐惜。


    作為早期碾壓男主角的存在,師兄在金玉會耀武揚威後,就在石無患麵前不斷失利;他試圖挽回柳清靈,結果也自然是被不斷堅定地拒絕。


    可以說,金玉會結怨就是原著中師兄黑化的開端。


    也是因為這一點,謝蘊昭才想辦法搶了“識玉人”的身份。雖然她已經知道柳清靈隻是個小傻瓜,和師兄也沒有交集,但她行事向來信奉“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既然知道有可能,不管多麽微小,也要堅決斬斷。


    隨著她的前進,金玉會的幻象破碎了。


    然而新的幻象層出不窮:


    知道石無患去了九峰中最神秘的隱元峰後,師兄麵露惱怒;


    秘境試煉中,石無患殺死了想要坑他的同門,然而那名同門與師兄交好,兩人嫌隙更深;


    看見石無患和柳清靈花前月下的師兄,獨自在石林中瘋狂地練了九天九夜的劍,將整整一層的石林都給磨碎;


    在中州,師兄和石無患合作捕殺妖魔、破壞了白蓮會的陰謀後,兩人之間出現了一絲惺惺相惜之情,卻又緊接著因為柳清靈而再度互相仇視;


    發現石無患和其他女修曖昧不清的師兄,試圖勸說柳清靈離開,卻被對方告知“無怨無悔”。他默默離去,在無人看見的地方吐出一口鮮血,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


    閉關一月後,師兄手執七星龍淵劍,趁門中師長外出之際,在辰極島殺得血流成河。月色之中,他腳踏滴血飛劍而去,散亂的烏黑長發寸寸化為銀白,雙眸化為赤紅。


    多年後,仙魔大戰、生靈塗炭的戰場上,他被淬毒的透明匕首汙染心脈,最終死在石無患的劍下。臨死前,他睜眼看著天空,那雙眼裏漸漸出現了一絲前所未有的溫柔神采。


    “這麽多年了,我依然……我也不曾後悔……”


    謝蘊昭靜靜看著。


    “都是假的,太假了好不好,這什麽劇情啊搞得一副瓊瑤風,不就失戀麽,至於搞了自己搞同門,搞了同門還要禍害無辜嗎?看,死了吧,自作自受吧。導演差評,作者差評,編劇差評……”


    謝蘊昭慢慢彎下腰,深深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氣。


    她說:“靠。”


    幻象炸開,一股排斥之力猛地將她推出。塔靈用她的聲音輕聲說:“正視恐懼,而不是忽略。任何一絲道心的隱裂都可能誘發道心劫的降臨。你是真傳弟子,肩負仙道未來,切記切記。”


    謝蘊昭再一抬頭,隻看見外表平凡普通至極的一座塔,門口懸掛一牌匾:迷幻塔。


    守門的弟子跟她打招呼,滿臉輕鬆:“謝師叔您出來了?您待了三刻鍾有餘,通過了前兩層。下回您再來的時候可以直接從第三層開始挑戰。”


    “好,謝了。”


    謝蘊昭揉揉眉心。迷幻塔的確厲害,竟然能找出她內心深處的一絲恐懼。再怎麽說著“原著不同於真實”、“一切早已改變”,她仍不免在意書本中的情節。


    越是在乎一個人,就越容易把一切明顯的謠言都當真,好比多少父母在職場上精明強幹,一收到短信說孩子出事了,就會慌亂不已,非要去銀行給一個陌生賬號轉一大筆錢,並堅信自己是在拯救自己的孩子。


    ……咦,她的角色代入是不是有哪裏不對?不管了。


    “謝師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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