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輪到王留了。


    她蹲在少年麵前, 用屬於錢恒的麵容, 仔細端詳著他的臉。


    “你生來就是貴人,而且是貴人中的貴人。”謝蘊昭緩緩說, “即便沒有靈根, 你也能錦衣玉食一生。而我……我隻有靈根, 這是我想出人頭地的全部希望,是我全家的希望。”


    她橫著劍, 抵上王留的脖頸。


    蒼白的閃電亮起, 照出那一絲細細的血痕。


    “王留,你為什麽要連這點東西都奪走?為什麽殺了我,還要連累我無辜的父母?”


    她微微傾身, 仔細看著少年眼中的神色。那雙眼睛裏有驚恐、有怨恨、有絕望的掙紮,但——也隻有這些了。


    “我不是……”王留的嘴一動一動,眼珠子一圈圈地轉,像一條被丟上岸的魚, “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對,我不是故意的……”


    顯然, 他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處境,知道現在唯一的出路就是求饒, 而不是徒勞地掙紮或呼救。


    謝蘊昭冷冷地看著他,緩緩道:“不是……故意的?”


    王留在拚命地喘氣:“是的,我……都是他的錯,是妖仆,他自作主張,我……我不知情……”


    冷汗打濕了他的衣襟,很快也打濕了他的拂塵。他將所向往的仙人的生活幻化為身上精細華貴的道袍和拂塵,假如拿去賣了換錢,足夠讓錢恒這樣的平民……生活幾年?一定是好幾年的。


    畢竟是世家中的世家,貴人中的貴人。


    謝蘊昭幾乎要笑起來:“你不知情?”


    “我真的……我知道後,也十分愧疚,真的……”


    假如王留不是自己喝下了秘藥,他的眼珠子想必還能轉得更靈活些,而不是像現在——像壞了的水車,還想拚命從幹涸的河床裏舀起水。


    “你很愧疚?”謝蘊昭慢慢挑起眉毛。


    王留的喉頭動了動。他本能地想咽口水,卻被脖子上的刺痛嚇得不敢動。


    “是的,我很愧疚!”他睜大眼睛,像一隻迷途的年輕羊羔,賣力地擺弄著自己的純潔無辜,拚命祈求屠夫會生出甜蜜的憐憫和關懷。


    或者說是一條搖尾乞憐的狗,要更加恰當。


    謝蘊昭為這個想法笑了一笑,卻因而給了王留錯覺。


    他的眼裏迸射出絕境逢生的光,一時竟然連嘴皮子都利索起來:“自從知道真相,我日日夜夜都在懺悔!我……”


    緊緊貼在少年脖子上的劍刃,略鬆了一鬆。


    謝蘊昭伸出另一隻手,輕輕拍了拍王留的臉頰。她帶著幾分具備迷惑性的散漫,問:“既然如此……冤有頭債有主,你告訴我,你是從誰那裏知道能挖別人的靈根的?”


    華麗的道袍下,少年的身軀不停地顫抖。如果是往常,他的大腦或許會提醒他事有不對,但在恐懼的主導下,他滿心裏隻有對求生的渴望;哪怕是一絲縹緲的生還希望,他都會奮不顧身地撲上去。


    因此,他不假思索地說出來了。


    “是蝴蝶玉簡!”


    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把這個詞喊了出來。


    王留使勁地眨了一下眼,將兩道沉重的汗珠眨了下去,啞聲說:“裏麵記載了‘他山之玉’的秘術……就是可以掠奪別人的靈根的法術!還有好多,是謝家,都是謝家的錯,那些都是大人做的事,我不知道,和我沒關係……是……是妖仆告訴我其中的內容,也是他非要去看蝴蝶玉簡,是他出的主意!錢恒,錢恒,我隻是個凡人,我什麽都不知道,我才十四歲,從來都是別人說什麽我做什麽……”


    謝蘊昭盯著她。


    她帶著幾分奇怪,又有幾分了然,感歎說:“高高在上的世家子麵臨死亡時,原來也和我這個庶民沒有兩樣啊。一樣驚慌,一樣手足無措……也一樣絕望。你感到絕望嗎?王留,我死的時候,我父母死的時候,也同樣地絕望。”


    王留睜著眼,不明白她在說什麽。他隻能僵硬地、不自覺諂媚地露出一個笑,表示自己的讚同和附和。


    他絞盡腦汁,想為這悲劇找一個完美的加害人。很快,他那被痛苦、昏沉、恐懼占滿的大腦中,閃現了一個名字。


    “王玄!”他低聲說,“那塊蝴蝶玉簡是我的妖仆從王玄那裏偷來的!”


    事實當然並非如此。事實是,王留向來看王玄那個外室生的雜種不順眼,總是逮到機會就讓妖仆找他麻煩。上個月王玄回家拜見父親,身上帶著那塊蝴蝶玉簡,一副珍而重之的模樣。


    王玄就讓妖仆去偷了來。他的妖仆有上古血脈,天賦神通是隱匿,因而順利將王玄隨身攜帶的蝴蝶玉簡偷了過來。


    裏麵的內容,也是王留要看的。


    掠奪靈根,也是王留要做的。


    但他怎能承認呢?


    他是必然不能承認的。


    無論是他自小受到的教育,還是他天生的性格,都讓他早早懂得一件事:身為世家子,隻需要表麵光風霽月、幹淨清白,就能前路暢通無阻。所有陰私、肮髒的手段,隻要沒人知道,或者找一個完美的替罪羊,就相當於沒有發生。


    隻要將責任推到別人頭上,他就能將自己摘得幹幹淨淨。


    於是他努力地將責任推給王玄,甚至在心裏惡毒地祈禱:讓錢恒化為的厲鬼去找王玄!最好殺了他,這便是轉禍為福了!


    然而,冰冷的劍鋒貼上了他的臉頰。


    王留僵在原地,眼珠不停震顫,盯著“錢恒”。


    他聽見對方問:“把蝴蝶玉簡給我。”


    “我,”王留的喉頭總算能自由而恐懼地滾動,“不在我這兒,王玄發現玉簡不在,就拿回去了……”


    對方用冰冷的劍鋒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臉,仿佛自言自語:“那還要你活著幹什麽呢?靈魂被抽出來多痛苦啊,我就把你的靈魂也拉出來吧。”


    王留頓時抖如篩糠。


    “不……”


    ——“妄想。”


    一聲冷哼。


    一抹亮光。


    閃電慘白的光芒被燦爛的光明所淹沒。


    一道太陽般燦爛的劍光劈開房門,直直奔謝蘊昭而去!


    “——天陽一式,百邪避退。”


    一言出,道法生。劍氣化光,灼灼四方。


    謝蘊昭手裏的火紅長劍早已悄然收斂光芒,如同凡兵。她招架一擊,順勢後退,落在靠窗的牆邊。


    窗欞就在她身旁,而窗外就是閃電。大雨拚命敲擊著窗;她看了一眼窗外。


    當閃電和雷鳴再度同時降臨時,窗框發出了令人牙酸的聲音。


    轟隆——


    窗戶連著牆,整個朝外傾倒,落在雷霆奔鳴的雨水中。


    刹那之間,飄搖風雨吹來,將謝蘊昭籠罩在夜雨雷霆中,也衝向了對麵的人,將那一身光亮的盔甲打濕一些。


    一個年輕的將領站在對麵,手中的長劍亮著耀眼的白光。那縱橫的劍氣,與刺破門牆的力量一模一樣。


    謝蘊昭眯了眯眼。


    房屋中間,王留仰麵坐倒在地。他身上秘藥的藥效差不多過去了,吸收靈魂帶來的痛苦重新刻入骨髓;但在此時的他的感覺中,這痛苦都像是生命的希望。


    就像那身披盔甲、手執長劍的野種,此刻也成了他的希望一樣。


    “王玄!”他終於發出了今夜第一聲尖叫,連滾帶爬地撲過去,“王玄救我!他要殺我!他已經殺了阿土——救命啊!”


    年輕的將領正是王玄。


    平京城裏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將軍,被罵成“野種”的頂尖世家嫡枝的私生子,和光境《點星榜》第七名。


    同時,他也是出了名的……謝九郎的心腹。


    謝蘊昭平靜地想,很好,這就都連上了。王玄帶著蝴蝶玉簡,玉簡裏記載的是謝家的隱私罪惡。掠奪靈根的事情,果然與謝九脫不開關係。而且,王留得到玉簡,果真是偷盜成功?王玄真的不是故意讓他得手嗎?說不定,這就是他們誘惑世家子主動掠奪凡人的秘訣。


    王玄沒有去看地上那形容可笑的異母弟弟,他的臉上甚至閃過了一絲厭惡。


    然而他依舊上前一步,將王留護在身後,並提起了劍。


    劍尖指向謝蘊昭。


    那光亮而堅硬的頭盔下,是一張年輕卻堅毅的俊朗麵容。和王留不同,他的臉上寫滿了赤誠和無謂。


    “不論閣下是誰,都請退出王氏府邸。”他朗聲說,“否則休怪我劍下無情。”


    謝蘊昭看了一眼那散發著溫暖白光的長劍。


    她知道,王玄是劍修。所謂劍修,就是劍意如人,不可遮掩。


    王玄的劍意明亮率真、執著無懼,因此他本人也是明亮率真、執著無懼的人。


    “天陽劍,《百兵譜》排名第三十六的名劍。”謝蘊昭說,“這樣一把劍,卻要維護為一己之私而濫殺無辜之人,實在叫人扼腕。”


    王玄的嘴角微微抽動一下。這通常是一個代表愧疚的本能反應,但即便如此,他的神情仍堅定不改,擋在王留身前的姿態也堅定不改。


    他說:“閣下請回。”


    他背後的王留自以為得了保護傘,便大聲頤指氣使:“什麽‘請回’!王玄,殺了他,殺了這個裝神弄鬼的混賬!”


    他現在倒是回過神了,知道來的不是錢恒的鬼魂,而是另有其人。


    謝蘊昭沒理他。


    王玄也沒理他。


    謝蘊昭隻看著王玄,問:“蝴蝶玉簡在哪兒?”


    王玄不為所動,連一絲一毫的驚訝都不曾表露:“閣下請回。”


    “蝴蝶玉簡現在不在你手上,是不是?”


    “閣下請回。”


    夜雨還在繼續。同前半夜相比,暴雨漸漸有了停歇的勢頭。


    四周傳來了隱隱的叫喊,還有防風燈裏透出的點點火光。除了真實的火光之外,謝蘊昭能感覺到,還有火焰般的力量在悄悄接近,形成包圍之勢。


    那是一個個的修士。


    而且,應該不是站在她這一邊的修士。


    王玄再踏前一步,天陽劍光芒更盛。他嗓音含威,喝道:“平京守備已至,大陣將啟!天子龍居之地,世家雲集之所,豈容宵小放肆——速速退下!!”


    舌綻春雷。


    可這明明是夏天。


    夏天,就該有夏天的雷霆。比春日更暴怒,帶著要撕碎整個世界的聲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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