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歡梨樹,因為阿兄喜歡梨樹。


    一道人影悄悄浮現:“女郎。女郎這麽做……是否會有些不妥當?”


    是新任的妖仆。


    青年不大感興趣地看了妖仆一眼:“怎麽不妥當?”


    “九少爺十分看重……”


    “但是,許雲留會阻礙阿兄的大業。”青年冷冷地、固執地說,又狡猾地笑了笑,“而且我隻是講了一個故事而已。”


    妖仆陷入沉默。她想:可你講的是真實的故事。


    謝妙然能夠運用願力,安排他人的“命運結局”,就像書寫話本的人一樣。她動用這一能力的方式有兩種:第一種是她最常用的,也就是在至少五個人的麵前講述出安排好的“話本”。


    第二種她很少用。因為這種方法要求她必須講述和自己有關的、真實的、重要的經曆,而且必須是痛苦的經曆。


    謝妙然討厭提起自己的過去。


    她討厭別人盯著自己的手看,因為粗大的指節會戳破她對自己女性身份的幻想,所以她砍過三個人的手。


    她討厭別人談起她的過去,為此她曾殺過十多個人。


    但現在她主動提起過去,因為她想要許雲留死去的渴望戰勝了一切其他情感。


    她凝視著波光粼粼的鏡湖水麵,心滿意足地笑了:“等著吧,不會超過七天。”


    “對了,”她回過頭,“阿兄說了麽,他什麽時候不再扮演‘王離’?我討厭那條白綢布蒙住阿兄的眼睛,也討厭他被那樣一個平庸的形象束縛。”


    妖仆低頭回答:“七天後,滿月與大火相合之日。”


    “也是七天後?”謝妙然怔了怔,更加笑起來,帶著小小的惡毒,“那不就是個最好的禮物了麽?就算阿兄一時怨我,我卻是真心為他好的。”


    妖仆一直盯著地麵,隻能在心裏悄悄說:可是對一個人好,是順從他的心意,而不是順從你自己的心意、用臆測的方式對他好啊。


    *


    到了第七天,本已回歸平靜的平京城卻掀起了一場風波。


    臨近黃昏時,忽然有人報告官府,說被強盜打傷。


    還有人信誓旦旦說,那強盜就是之前打家劫舍、犯下滅門慘案、殺死名門之後的凶惡賊人。


    不及官府調查,忽然又有人報案,說街上有人為了爭奪一塊價值連城的蝴蝶玉簡而鬥毆。


    緊接著,先後又有十多個區域傳來消息,說發現蝴蝶玉簡和賊人蹤跡!


    本來打算下班的平京刺史,頓時一個頭兩個大。


    果然,很快,痛失愛子的王六大人就匆匆奔來,拍著桌子逼他要即刻抓捕凶手。隨後趕來的王玄,也就是王六大人那位私生子,勸他說這是賊人顧布迷蹤、動搖人心,卻反被王六大人罵得狗血淋頭。


    上西京的另一家顯貴聽說了這件事,連忙派人前往蒼梧書院,去請那位謝九郎回歸。


    今日原本就該是他回家的日子,是他摘下遮眼的綢布、換上華服、消去偽裝,重新成為“公子世無雙”的謝九郎的日子。


    而謝九……


    其實有些不情願。


    他站在院中,看天邊暈染的晚霞。


    清澈透亮的天空鋪開層層色彩,東邊深藍的夜空中已然懸掛冰輪——正是盈盈滿月。


    謝九不情願回家,是因為他原本約了人今晚賞月聽琴。他想子時過後再走。


    何況,他還沒想好怎麽和那人說出真相。


    在他想來,這是一件有些為難的事,因為他畢竟騙了他那麽久。不過再想想,那人也同樣語焉不詳、狡詐如狐,被騙一騙也並不吃虧。


    最多不過被他擠兌幾句,再將風車的時間跟往後拖一拖罷了。


    他默不作聲地站在院中,由得家仆急得團團轉。


    “你家裏來人找你,你幹嘛發呆哩?”


    牆頭趴著一個人,手裏拿了個蘋果,“哢嚓哢嚓”地啃。


    謝九被問得有點不痛快,卻又不知如何說出這種不痛快。於是他冷冷道:“關你何事?”


    話說完有些後悔,卻也不動為何後悔。他隻能直直地站在原地。


    那人渾不在意地擺擺手,帶起細微的風聲。


    “快走哩,肯定是有急事才找你。今天晚上……啊,不如你把你弟留下,陪我消遣賞月好了。”


    謝九斷然拒絕:“不行。”


    “那我一個人多沒意思哩。”


    謝妙然本來悄無聲息地站在一旁。他低頭算著時間,皺眉不語,聞言便抬起頭,竟然也主動附和:“是啊,就讓我留下來吧,阿兄。”


    這話一說,連家仆都有些意外。


    謝妙然卻笑道:“這段時間我同許雲留也相處得不錯。”


    “是極是極,我們相處得可好哩。”


    謝九仍是不願,可家仆連家主印信都取來了。他想,大不了回去後算上一卦,立刻處理好事情,再趕回來好了。


    他便對謝妙然說:“不準說多餘的話。”


    又最後“看”一眼牆頭,不覺說了一句:“許雲留,你之前說晚上的茶點……”


    茶點?他何時又開始在意吃食了?謝九有些惘然。


    那人似乎也有些吃驚,頓了好一會兒,再笑歎道:“好,晚上的茶點給你留一份。”


    如果……真的有所謂的茶點和賞月的話。


    ……


    謝九出了書院,進入車輿。


    車輪“骨碌骨碌”,載著他遠去了。


    謝蘊昭翻過院牆,走到謝妙然身邊。


    此時夕陽已盡,冰輪東升。天空中的大火星紅亮耀眼,正在無聲無息的運行中悄然接近滿月。


    謝妙然盯著“許雲留”。莫名地,他有一些毛骨悚然。


    “七天了。”他喃喃說,“你為什麽還在?”


    “你都沒死,我可舍不得死哩。而且,那不隻是個故事嗎。”


    謝蘊昭聳聳肩,一派輕鬆愜意。


    她笑眯眯地問:“王和,你想出去夜遊嗎?很刺激的哩。”


    “說不定會發生什麽意外,然後我們其中一個就真的遭遇不幸了哩。”


    作者有話要說:


    高/潮倒計時了盆友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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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8章 對峙(1)


    夜幕低垂。


    一聲梆子響, 一道悠遠長吟:“宵禁——”


    百千坊市一一關上大門。


    有人回到家中,燃起一點明火,點燃油燈, 也點燃三炷香。


    散發著淡淡煙氣的香, 被插/入陳舊的香爐;嫋嫋青煙隔開了道君悲憫又遙遠的麵容。


    ——願道君保佑……


    無形的力量融進道道青煙, 散入無邊夜色中。


    一滴如墨的陰影中,有人抬起了頭。


    “那是……”


    謝蘊昭試圖找出剛才那一縷奇異的違和感, 卻隻看見滿眼星光, 還有緩緩升起的月亮。


    另一個人靠在牆上, 輕輕喘著氣,又抬手擦了把汗。


    “你到底要去哪兒?”王和一邊擦汗, 一邊抱怨, “你往下京區跑什麽?那裏除了小偷和刁民, 什麽都沒有。”


    謝蘊昭回過頭,看見王和蒼白的麵容隱藏在黑暗裏, 黑色的眼珠反而折射出兩點亮光。還骨碌碌轉, 像打什麽壞主意。


    王和說:“你……”


    “噓。”


    謝蘊昭一手捂住他的嘴,自己也後退一步、緊貼在牆麵。


    稍後,一隊騎兵飛馳而過, 手中用靈石晶礦碎末做成的燈散發著柔和的亮光,無懼地在夜風中招展,也劃過了牆邊的陰影。


    他們沒有發現陰影中藏著的人。


    謝蘊昭鬆開手:“平京的官爺真是有錢哩,連用來照明的燈都與眾不同。”


    王和哼了一聲, 有些鄙夷:“那是靈石做的,修仙界的好東西, 凡人的火焰哪裏比得上?”


    “有錢了不起,能修仙了不起, 有錢又能修仙最了不起……是不是哩?”


    王和覺得這話有些陰陽怪氣,但那人對他露出笑容,牙齒不黃不白、不太整齊也不太散亂,正是最常見的庶民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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