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蘊昭按了按胸口,將翻騰氣血壓下。大約還有小半柱香的時間……她能堅持住。


    一定能堅持住。


    她沒有分神去擦口角的血跡,隻抬起頭,對謝九笑了一下。有些挑釁,又充滿探究。


    “怎麽……你不是要殺我麽?”她麵上若無其事,手裏卻飛快給自己喂了一把補充靈力的靈丹,“現在又不殺了?”


    謝九再朝前走一步。


    蓮花太極的光芒更加動搖;龍女周身璀璨的星光也開始搖搖欲墜。


    他看了看龍女——那看向她臉龐的目光似乎格外專注些——很快,他便重新垂下眼,認真地看著謝蘊昭。


    “我說的是我應該殺你。”


    忽然之間,他好像又變回了晴雪苑中白綢蒙眼的青年。一板一眼、認認真真地說著每一句話,卻又不經意顯出些略帶玩笑的刻薄之意。


    謝九站在月光之下、低著頭,認認真真地對她說:“我應該殺你,可是我不能殺。而且……我也不想殺。”


    他頓了頓,說:“以前我不知道為什麽,但既然你是靈蘊……我就知道了。”


    謝蘊昭戒備道:“聽不懂你說什麽。”


    “現在不懂,以後也會懂。”謝九回答得還是那麽一板一眼,“現在,我隻需要蝴蝶玉簡。”


    一陣狂風自他身邊卷起,往榕樹而去。那淡紅色的蝴蝶玉簡已經清晰地出現在樹幹中心,真如同即將破繭而出的蝴蝶。


    但就在此時……


    謝蘊昭冷笑一聲。


    “懂你個大頭鬼啊!”


    太阿長劍平地飛起,載著她一頭撞向了謝九!


    在他背後,方才搖搖欲墜的星光忽然重新凝實;那不言不語的龍女張開雙臂,竟直直撲入了謝蘊昭的體內。


    連同星圖中的上百星辰,無窮的光輝簇擁著她;她禦劍而來,手裏的五火七禽扇閃爍著點點幽昧的靈光。


    那些光芒都在她眼裏燃燒,比天上星河更明亮,更像永恒的顯化。


    謝九看著她。


    像一顆流星落下。


    而他的本能反應……竟然是想抬手接住她。


    像一個不合時宜的擁抱。


    可她隻是一把用羽扇抵住他的咽喉。


    黑白靈光護住他的軀體,輕易阻擋了攻勢。


    然而羽扇上那片幽昧的點點光源,卻順著肌膚攀爬上來。


    謝九微微一怔:“什麽?”


    他眼睛裏是單純的疑惑。就像他麵對的還是“許雲留”,隻要他問一聲,對方就會回答,最多不過諷刺他幾句,但就連諷刺聽著都是很有趣的。


    有趣……那是什麽?


    對了,他的風車還沒有等到。他本來想讓她再買一個。


    今天晚上本來也是想賞月聽琴。


    讓她留的茶點,大約也沒有了。


    為什麽……他沒有早點想到這些?早在異常出現的最初,他就應該明白她是誰。


    除了靈蘊,還能有誰?


    除了他一直想逃離的命運,還會有誰?


    紛至遝來的思緒占據了他的大腦,也讓他的動作陷入遲鈍。


    五火七禽扇,思中火——能調動敵人最深沉的情緒和妄念。


    轟——


    兩人重重砸進地麵。


    煙塵未散,謝蘊昭已經立即彈開。她背靠榕樹樹幹,再看一眼天空。


    就在她的視線之中,大火星最後一絲陰影離開了滿月。


    “——謝師侄,就是現在!”郭真人大喊一聲。


    謝蘊昭卻早已伸手,一把抓住了蝴蝶玉簡!


    這塊攪動平京各方風雲的小小玉簡,就這麽滑進她的掌心。光滑微涼的觸感,平凡得簡直讓人疑惑。但就是這樣看似普通的玉簡,卻記錄了至關重要的信息。


    轟——


    這是三種不同的攻擊所帶來的衝擊聲,卻重疊在了一起。


    ……


    第一聲轟鳴,是下京區中沈家車架被刀光撞碎的聲音。


    玄甲結出的護衛陣法之中燃起硝煙,謝家的妖仆在頃刻之間就殺死了沈家的妖仆,並從車架廢墟中提起了一身狼狽、又驚又怒的沈靜思。


    四周一片安靜。


    沈家人驚怒道:“謝彰——你果然將佛心……”


    謝彰端坐牛車中,不再故作瀟灑,隻淡淡說道:“佛心對我等有些誤會罷了。待會兒說不得還要靜思從中調解一二。”


    沈靜思麵沉如水:“我已著人通知……”


    “沈老太爺?”謝彰微微一笑,“那便請老太爺上來。”


    一架不知何時起停在邊上的牛車,被掀起了帷幕。


    眾人定睛看去,隻見燈光照耀中,那麵色緊繃、一句話也說不出的白發老人,不是沈家真正的掌權者又是誰?


    “謝彰,你如何能……”沈靜思麵色真正蒼白起來。各家都有妖仆,沈老太爺身邊更是護衛重重,更兼沈家同西北龍象寺從來交好,並非那些毫無底蘊的小門小戶。


    謝彰怎麽做到……


    “我謝家有幸在近百年中執天下牛耳,更有麒麟兒能執掌大陣、鑿通仙凡壁壘。若我等竟然連幾張底牌都沒有,諸位可能相信?”


    謝家家主麵對其餘觀戰者,從容說:“諸君,是時候作出抉擇了。”


    ……


    第二聲轟鳴,是平京中心街道塌陷的聲音。


    無辜的平民還沒來得及發出驚慌的叫喊,就見有金光籠罩,保護他們安然無恙。那金色光芒裏流轉著淡淡的卍字,充滿正大光明之意。


    “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


    一襲明黃僧袍,一串晶瑩剔透的無色佛珠。


    沈佛心站在平京地麵,抬眼看向下京區的方向。


    他看見龍女的虛影、金蓮的盛放、太極的流轉……還有漫天星辰的光芒。


    “龍女。”他頓了頓,“與我有緣。”


    便向南而行,一步百裏,倏然消失。


    至於第三聲轟鳴……


    是早已崩碎的小院中,徒妄劍斬出的怒吼。


    不久前,謝蘊昭的太阿劍在下京區斬出一道無匹劍痕。


    現在,徒妄劍則在下京區斬出一道更幽深的裂縫。這裂縫自下京區中心而始,往兩頭綿延而去,竟轉眼讓整個城區裂作兩半。


    謝九站起來,輕輕拍了拍衣袖上的灰。他眸色含冰,似是終於動怒,便提起長劍劈開了半座繁華城市。


    他不假思索:“許雲留……”


    又忽然自己住了口。


    謝蘊昭已經一把將蝴蝶玉簡塞進乾坤袋。再抬眼,卻見徒妄劍的劍鋒已迫近她的眉心。


    “嚦——!!”


    空中的小鳳凰終於將鳳凰虛影徹底吞噬,滿身披戴華美火焰。它舒展雙翼、俯衝下來,狠狠撲向謝九後背。


    小鳳凰再小,也是鳳凰。


    鳳凰龐大,人類渺小。


    看似謝九就要被小鳳凰輕易碾為飛灰……


    謝蘊昭卻瞳孔緊縮,奮力劈出一劍:“達達閃開——!!”


    謝九頭也不回,滿眼都看著她。


    隻淡淡:“道生一——”


    巨大的黑白太極圖再度展開。


    嘭——!


    太阿劍光被重重彈開。


    本命法劍受損,謝蘊昭一口鮮血噴出來。


    天空中的小鳳凰一聲哀鳴,整個被擊飛出去,身上屬於鳳凰的靈光也急速消退,轉眼之間,達達就變回了尋常的鴨子模樣。


    謝九仍舊沒有回頭,也沒有移轉一丁點的目光。他抬手抹去臉上的血痕,又像要去拉麵前委頓的女修。


    “神遊之前皆凡人。”他說,“靈蘊,你不必……”


    當是時,一聲錚然劍鳴。


    此夜有月,更有漫天星鬥。


    忽然之間,平京的天空卻開始震動。緊接著,無數細微的、肉眼難辨的裂痕,竟忽地出現在了天空之中。


    天空是不會破碎的,這是一條世間至理。


    因而,破碎的也並非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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