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說來,郭真人還很講信用。”


    謝蘊昭再笑一聲,問:“好,我信你會讓我在之後殺了謝懷。可是,之後我也能殺謝九麽?”


    郭衍一噎。


    謝蘊昭了然頷首:“那便是之後我也隻能殺謝懷了。也對,他也隻是個小人物,沒有多少分量。我很相信你們會為了我,而犧牲他。”


    她瞧向謝懷那微微顫抖的神情。他顯然也明白了自己的處境,知道了自己處於被舍棄的邊緣,像懸崖邊搖搖欲墜的碎石。


    “你也隻是一個小人物啊。”


    不知道感慨更多還是失望更多,謝蘊昭再歎一聲,有些乏味地收回了劍。


    劍刃離開青年瘦弱的脖頸,留下一道明顯的血痕。


    四周極靜,卻又像有許多人鬆了一口氣。層層疊疊的、微不可察的吐氣聲,如虛幻的海浪在四周湧動。


    謝懷也鬆了一口氣。


    他感激地看了一眼天空。


    ——唰。


    劍光是火紅的。


    鮮血也是火紅的。


    隻有飛起的頭顱格外蒼白。比雪蒼白,比月色蒼白。


    他的眼裏還殘留著剛才的感激和放鬆,唯有瞳孔深處凝結著一絲不可置信。


    人的頭顱被斬下後,意識不會立即消失。


    尤其在劍刃過快之時。


    時間像被拉長了。


    半空中的人頭緩緩掀起眼皮,看見自己被截斷得整整齊齊的脖頸。


    還有一點點倒下的身軀。


    孤零零的頭顱,漸漸扭曲出了深深的驚恐。


    他的嘴唇在顫抖,好像還想發出什麽呼喊,也許是一聲“阿兄”。


    但人沒了喉嚨,又怎麽能發聲?


    所以頭顱重重地掉在地上。


    “咚”一聲。


    一點鮮血飛濺到了謝蘊昭臉上。她抬手拭去。


    “小人物犯下的罪孽,也要償還。”她麵無表情,“這一次總算沒人替你去死了。”


    “……阿昭。”


    北鬥掌門那輕鬆愜意的神情,終於褪去了。


    “你鬧得太過了。”


    當他沉下臉時,星月的光輝也隨之黯淡。


    濃雲忽生,黑風又起,天地間一片肅殺。


    一念起而風雲換,這就是玄德境的大能。


    對視——隻在很短的一瞬間。


    轟——!!!


    萬道雷霆天外來!


    但是,卻不是掌門出手。


    “——動手!”


    有人高呼一聲。


    立時,掌門身後的大隊修士中,亮起不下二十道流光!


    一朵巨大的白蓮虛影在平京上空盛開。


    謝九抬起頭,沈佛心抬起頭。


    掌門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沛然巨力,無邊偉力。


    一尊渾身漆黑、青麵獠牙的三頭六臂邪佛出現在白蓮虛影之上。


    ——白蓮會!


    ——墮魔佛像!


    五十餘名修士如飛鳥投林,轉瞬衝向地麵,將早已被遺忘的世家諸人守衛起來。


    五十餘名——竟足足占了修士數量的一半之多!


    其中有小門小派如萬獸門、天音閣,也有劍宗、北鬥的名門修士。


    他們心口處,都浮著一朵白蓮虛影。


    “焦師兄?!”


    “明師弟!”


    “嚴師姐?!”


    “齊師叔!”


    空中的修士們猝不及防,被那白蓮虛影捕捉到,捆了個嚴嚴實實。


    邪佛分別擺出禪定印、說法印、與願印;三道手印打出幽黑光芒,將北鬥掌門等修為最高的玄德上人困在其中。


    一聲大笑迸出。


    謝蘊昭循聲看去,竟見謝彰放聲大笑。


    短短時間,他像被掠去大半生機,如一把勉強殘留了皮肉的骷髏,依靠在妖仆身上;妖仆手裏握著白玉虎符,也是氣息孱弱。


    滴滴鮮血在虎符身上流轉,排成無數血色逆卍字。


    “九郎!九郎!”謝彰似笑似哭,“你既不仁,就休怪我不義……這數百年中謝家辛辛苦苦培養出的仙門修士,原是要交到你手中,卻隻能用來清理門戶了!”


    他四周圍著的修士個個無甚表情,眼神卻透露出幾許無奈和悲涼。


    白蓮停在他們的心口,好似心髒跳動,一下一下。


    他們都是凡間貧苦出身。當年他們被謝家尋覓,資助靈石,前去修仙,同時心中卻也種下了白蓮種子,讓他們一生都被禁錮。


    控製他們的引子就是那隻白玉虎符。


    謝彰身為家主,以血脈喚醒白玉虎符,自己卻也被龐大的力量反噬,已然命懸一線。


    到此刻,他全靠一口惡氣撐著,雙眼直直看向空中的謝九。


    “……動手!”謝彰厲聲道。


    謝蘊昭站在一旁。


    她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像看著今夜之初的自己——尚未落幕,便見到了結局。


    因此,她容色未動,隻垂下眼簾,左手緩緩拂過太阿劍光亮的劍身。


    果不其然,麵臨這場“突發事故”,謝九沒有絲毫動容。


    他隻是平靜地對父親說:“父親,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請您三思。”


    “阿昌。”


    阿昌——這是謝彰再熟悉不過的名字。


    是陪伴他五十年的妖仆的名字。


    是他敢托付一切的人的名字。


    現在,也是那個……用刀割開他的喉嚨的人。


    謝彰捂住咽喉。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阿昌緊緊抓住他,滿眼是淚。


    他的心口也有一朵黯淡的白蓮,閃著幽昧的光芒。那白蓮如此微小,若非謝彰距離他如此之近,絕不會看到。


    “老爺……”妖仆淚流滿麵,嘴唇一張一合,吐出隻有謝彰能聽見的話,“九少爺早已掌握白蓮種心法,我對不起你……我陪老爺一起!”


    謝彰死死地盯著他。


    他張口嘴,隻能發出“嗬嗬”的氣音。


    他轉動眼珠,看向高空中的謝九。那是他的親子。他虧待過他嗎,他虧待過九郎嗎?


    他即便負盡天下人,難道虧待過自己的家人、妖仆嗎?


    他想問,卻問不出。


    唯一滴渾濁的眼淚滲出眼角。


    這名風流一世的家主閉上眼,再沒有一絲聲息。


    他的妖仆委頓在地,化為一抔塵土,隨風散去。


    當今世上最頂級世家的掌權者,就這般悄無聲息地死去了。


    被白蓮心印控製的五十餘名修士目瞪口呆。


    “怎麽辦?”


    “……隻能拚一把了!”


    “大不了叛出師門,當個散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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