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什麽考慮。也許會嫁人,也許不會嫁人。但無論如何,我首先要做好自己的事。”她用澄明的眼神望著青年,“這是我的選擇。就像你也有你的選擇一樣。”


    衛六郎的雙手漸漸緊握。他感到有情緒在心髒中跳動,蠱惑全身的血液,生出一句很想說出的話;那話語就盤桓在他喉嚨中,想急切地吐露而出。


    但是,他忍住了。


    過去他不懂事,明明知道自己的親近會給阿兄帶來懲罰,卻還是賴著阿兄一起。現在不會了。


    現在他長大了。他要照顧父母,哪怕他們做了錯事、背負孽債,他也要承擔身為人子的責任。


    不錯,這是他的選擇。


    他笑起來。用笑意讓眼中的些許模糊消失。


    “你一定可以。你那麽聰明,又堅強……一定可以成為大梁第一位女官,流芳百世。”他真心實意地說,“我希望將來會在交州也聽到你的名字。”


    趙冰嬋有些害羞地擺擺手:“你誇得太過了。”


    “一定可以的。”衛六郎幾乎哽咽,卻還在笑,“等老了以後,我就告訴我的孫子,那個名滿天下、堪為天下女性楷模的趙冰嬋,是我年輕時認識的友人。”


    是他在過去多年裏不知道存在的未婚妻,是一個聰明堅強、讓人心折的女子。


    當然……也十分美麗。


    他們曾有婚約,婚約也並未解除,但終究是錯過了。如道路的交匯點,短暫同行過後,就是天各一方和漸行漸遠。


    他會回到故土,會成親,會兒孫滿堂,最後會垂垂老矣。曆史不會記得他,不會給他騰出一角。


    但是曆史一定會記下他曾經的未婚妻,記下他喜歡的姑娘。


    到了那時候,也許他會點亮一盞燈,在星星滿天的夏夜裏乘涼,拉著懵懂不知世事的孫兒,說在很多年前,你爺爺我是平京裏的一個傻小子,那時候我遇到了一個很喜歡的姑娘,後來她選擇去走一條艱難卻光榮的道路,而我在這老宅子裏為她默默祝福。


    這就夠了。


    滴——


    窗外有誰吹響了哨子,吹出清脆的樂音。


    很奇怪地,明明是有些尖銳的聲音,但這調子卻舒緩悠遠,讓人不知不覺心神寧靜。


    這段時間以來,城裏每一天都會響起這個調子。


    “啊,那是……”趙冰嬋望了望窗外。也不知道她看到了什麽,唇邊的微笑如漣漪擴散。


    衛六郎抹了抹眼睛,說:“那是鎮魔歌吧。”


    “是啊。”趙冰嬋笑著說,“是那個人吹響的鎮魔歌呢。據說可以淨化白蓮會帶來的魔氣……每次聽見,我都覺得心情舒暢。”


    “是啊。”衛六郎有些感慨,“修仙者的手段真是神鬼莫測。和他們相比,凡人的生命短暫又脆弱,想來不禁讓人歎惋。”


    趙冰嬋點點頭。她仍看著窗外,有些悠然神往,卻更多的是堅定無畏。


    “就因為仙凡之別有若天塹,我們身為凡人,才更要把握自己的命運。”


    “……把握自己的命運?”


    “你不這樣想嗎?”趙冰嬋認真說,“‘紅月之變’裏,滿城的命運都隻由世家的幾個人、由修仙者決定。可是真正生活在這裏,過好每一天生活的是我們,是每一個凡人。為什麽要讓世家或修仙者來決定我們的死活?”


    “我要考科舉,也是這樣的緣故。世家會為了大義犧牲平民,修仙者雖然有品行出眾之人,可他們誌在長生,不會久留凡塵。就像那個人不會永遠為我保駕護航,她也有她的事要做。”


    趙冰嬋說:“作為凡人,更要努力把握自己的命運。”


    衛六郎看了她良久。


    他讓人上了一壺酒,敬她一杯。


    “我敢保證,”他啞著嗓子說,“你一定會成功的。”


    ……


    謝蘊昭收起哨子。


    “今天就是最後一次了吧?”


    她點頭:“嗯。”


    皇室與仙道盟簽訂契約後,修仙者們還能在城中暫留半個月。趁此機會,她翻出了很久之前係統抽獎用上的“鎮魔歌”。


    雖然五音不全,但陳楚楚之前給了她一個矯正聲音的哨子,所以她居然也順利地用出來了鎮魔歌。


    每天都有一些淡淡的惡念被消除。所謂的魔氣,原來就是惡念。


    “修善念者為佛,修惡念者為魔。佛魔一體,由此而來。”他說,“惡念具備極強的侵蝕力,因而魔族才是人人喊打的對象。”


    在荀師兄用出惡念二重身後,以謝九的修為竟然都不能阻擋。


    而身為少魔君的師兄,究竟又有怎樣的實力?


    謝蘊昭走在街上,神遊天外地想著。


    事變之後,她就恢複了裝扮。此時正是原本的天樞真傳打扮:一身月白長裙,以太陽火棘作簪。


    但因為服用了“厚積薄發丹”,她正處於修為被封印的狀態,此時是一名真真正正的凡人。


    大概因為這個緣故,師兄寸步不離地跟著他。


    “師兄。”


    “嗯。”


    “我還以為你會責備我。”


    聽了這話,他略有疑惑:“為什麽?”


    謝蘊昭有些慚愧,聲音也變小了:“我趁你不在,一個人來了平京,也才變得這麽狼狽……”


    她雖是無愧道心,但終究讓關心的人擔憂了。


    師兄這才明白過來。他搖搖頭,唇角抿出一個笑,又溫柔地為她拂了拂鬢發。


    “我卻覺得是我的責任。若我早早和你說清我知道的一切,你也許會更明白怎麽做,不會落入謝九的設計。而且……終究是我不在你身邊。”他說得很柔和,也很平靜。


    “我總把師妹當作小孩子,想著你什麽都不必擔憂,盡管無憂無慮地站在我身後,讓我為你遮擋風雨便好。我卻忘了,師妹從來是聰敏堅強的修士,有自己的道心,如何會為我所困?”


    “嗯……說得也有道理。”


    謝蘊昭想了想,立即坦然自若,將愧疚全數拋棄。她又湊近過去,有點狡黠地問:“那師兄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


    “約定?”


    “就是在水月秘境的時候說過的,我會告訴師兄我的秘密,師兄也是。”謝蘊昭說,“我的秘密就是我和謝九他們的仇怨,現在師兄都知道了。”


    衛枕流垂眸沉思片刻。陽光斜照而來,更讓他顯得麵色如玉,還有長長的睫毛在肌膚上投下淡影。天然一段風流俊美,眉眼間又有清冷如雪之意,隻讓他顯得溫雅卻莊重,令人想親近又有些無從走近。


    隻是當他抬眼一笑後,雪色清冷化為春溪潺湲,一點點流淌進人心間。


    “那就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了。”他說,“我知道許多師妹不知道的事。若你想知道,我就一一告訴你。”


    “什麽都會說?”


    “你想知道的,什麽都會說。”


    謝蘊昭笑了。她背著手,輕快地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他。


    “師兄,我不是小孩子,不需要家長一樣的保護。”她說,“但是,我還是很喜歡安全感……最喜歡師兄給我的安全感。”


    這是七月,夏天還未完全結束。


    有明媚的陽光,有路邊的鮮花,有沙拉啦低吟的綠葉。


    但夏日風光再好,好不過她笑起來時的綺麗無邊。


    衛枕流呆了片刻。


    也許不止片刻,也許是呆愣了很久。一個凜冽的劍修,像個發呆的呆頭鵝。


    等他回過神,他看見師妹在注視什麽。


    那是路邊的風車。一個個精巧的風車經由匠人的手做出來,在風中歡快地旋轉。


    師妹向來喜歡凡人的熱鬧。他心想。


    “想要風車嗎?”他問。


    她以往不會拒絕這些可愛的小東西。但這一回,她卻搖了頭。


    “不要風車。”謝蘊昭背著雙手,邁開步伐,“我宣布,從今天開始不喜歡風車。”


    “師妹?”衛枕流追上去,卻又回頭看了一眼。那裏的風車似乎很有名,圍滿了孩子和少年人,很快就賣得差不多了。


    “師兄,我想到一件事。”


    “是什麽?”


    “我們當時約定的是,成親過後再袒露秘密……對吧?”


    謝蘊昭斜去一眼,有些壞笑:“可是現在我們已經說出來了。”


    衛枕流緩慢地眨了一下眼,有些不好的預感。他小心翼翼地看著師妹,竟然顯得有點眼巴巴的,和小孩子一樣。


    果然,師妹笑眯眯地說:“所以,成親就取消了。”


    劍修微微瞪大眼,甚至有點鼓起臉頰,一瞬間委屈極了。他也不去想這話是真是假,就垂頭喪氣、亦步亦趨地跟著。


    “師妹。”


    “啦啦啦……”


    “師妹。”


    “啦啦啦啦……”


    “師妹……你又跑調了。”


    謝蘊昭停下腳步,陷入沉默。她一點點扭頭,麵無表情:“哦。再見。”


    然後加快腳步往城外走去。


    衛枕流本來隻是想逗逗她,一見她這樣,又有點心急,以為她真生氣了。


    他懊悔:“師妹。”


    “您撥打的師妹暫時不在服務區,請稍後再撥。”


    衛枕流:……?


    平京東城門的門口,有人早就等在那裏。還有一隻狗,和一隻長著四白眼的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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