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期的衛枕流並不明白真君的意思。也許終他一生, 直到現在, 他也不明白那一位坐鎮北鬥無數光陰的真君究竟看見了什麽。


    但那時他並未深究, 也沒有能力深究。


    他是門內最受矚目的天才弟子,拜師真君, 又由掌門親自教導劍術, 很快就成了幾百年中進境最快的弟子。


    少年有成,自然意氣風發,高傲驕矜、目下無塵, 平素總是冷著臉獨來獨往,一絲笑容也無。他也少有交好的同輩,一心刻苦修煉,日日與龍淵劍相對, 在山巔斬出縱橫劍氣。


    起初,他是為了給家人報仇。


    但在斬殺當初襲擊親人的妖獸群後, 他的目標就變成了劍道本身。


    盡管他依舊沒能擺脫天生的“怪病”,他卻始終堅信自己能在劍道上有所建樹, 最後憑實力斬斷一切病痛。


    僅僅十年,他就成就了神遊境。


    也就是在這時,石無患拜入北鬥仙宗。


    起初沒有人注意到他,畢竟隻是一個廢靈根雜役弟子,在辰極島上並不比一粒微塵更重。


    但很快,石無患就以驚人的修行速度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起初他隻是比別人稍微快一點,尚且能歸因於“心性上佳、頗有毅力”;不久,他就因為一年不動、兩年和光而讓人驚歎起來。


    即便是三靈根弟子,三年修煉至和光境也足以令人讚許。


    也就在第三年,北鬥仙宗如期召開了金玉會。這一活動是為了挑選內門弟子而舉辦,但石無患在金玉會上表現得極其令人驚豔,進而引起了戒律堂的注意。


    於是,他被破格收為隱元峰真傳。


    普通弟子想要進入戒律堂並不難,但那隻是成為普通的絳衣使;然而成為隱元真傳,就意味著有機會成為未來的戒律堂院使。


    石無患在戒律堂中表現可圈可點,很快積累了足夠功績,成為了副院使。


    他傳奇般的經曆被認定為“廢靈根自強不息”的典範,為他帶來了極大的人望。


    但這還不足以讓衛枕流注意到他。


    真正引起他注意的,是掌門對石無患的格外讚許。


    那時他還很年輕,對未來毫不知情;對於親手教導他的掌門,他始終懷著深深的感激和敬重,將他看作是自己真正的師父。


    正因為尊敬、親近掌門,他才知道能讓這一位開口誇獎誰是多不容易的事。掌門看似笑眯眯的很好說話,實際卻對誰都滿不在乎,何況一個小小的弟子?


    這令他不自禁開始注意石無患。


    他自詡一等一的英才,自然不會嫉妒,隻有些好奇和挑剔,想看看石無患究竟值不值得掌門的誇獎。


    為了試探石無患的實力,他也出手過幾次。他當時性格驕傲、不懂收斂,在別人看來,就像他仗著地位和實力在欺負石無患,而石無患就是那個倔強反抗壓迫、令人心生同情和尊敬的典範。


    他覺得不快,卻又覺得外人的看法如清風拂麵,關他何事?


    於是一句也不解釋。


    他甚至還漸漸覺得,石無患除了靈根資質不好,又過分花心分神,其餘方麵都配得起一句“人中龍鳳”。甚至於,他分明是法修,劍術卻也相當不錯。


    劍修總是欽佩劍術高超的同道。那時候的衛枕流也並不例外。


    於是在一段時間裏,他正視了石無患,也認同他是一位值得尊重的同道和對手。有一段時間,他們二人的關係竟能稱得上“不錯”。


    從衛枕流入門開始,門中就一直有女修向他示好,但他本人專心劍道,並不曾對誰感到在意。和他相對,石無患倒是處處留情,但在衛枕流看來,處處留情也是另一種無情的方式。


    有時他甚至會產生一種錯覺,覺得那個花心多情的師弟和笑眯眯到處晃的掌門有些相似。


    也許這並不是一種錯覺……因為後來他終於明白,石無患和掌門之間的確存在某種不為人知的聯係。


    那是他很後來才想清楚的事了。在那一時刻到來之前,他仍然隻是北鬥天樞的真傳劍修衛枕流,獨來獨往,在門內受人尊敬,在外也名聲不俗。


    他是北鬥的修士,受著北鬥的教育,遵循北鬥的行事規範。


    因而他也一直明白,魔族——以及所有和魔族有聯係的事物,都應該毫不留情地斬殺。


    於是……當他被掌門召喚去九分堂,了解自己身上的“怪病”實際是血脈中帶來的魔氣在作祟時,當他明白自己原來是魔族皇室的血脈時……


    那是他第一次感到世界的崩塌。


    但掌門仍然帶著笑,輕鬆又親切,說:“出身並不代表一切,血脈也說明不了什麽。枕流,你是我一手教出來的,從來都是北鬥的驕傲。”


    “魔族又如何?你仍然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北鬥修士。”


    他心中的感激和感動無以言表。


    帶著這樣的心情,當他聽見了掌門接下來的計劃時……他不過猶豫了片刻,便一口答應下來。


    掌門的計劃是,在十萬大山的封印徹底崩潰之前,讓他找機會“叛出”北鬥仙宗,前往魔族的領域,登上少魔君的位置。


    這樣一來,當魔族徹底脫困、仙魔之戰爆發後,他就能作為仙道盟的間諜,在魔族後方與北鬥裏應外合,最終覆滅魔族。


    魔族必須毀滅——這一點毫無疑問。


    封印注定崩潰,這也是人盡皆知的事實。


    消滅魔族就是為了蒼生存活,是任何一個誌在大道的人都應當盡力去完成的事。


    當時,他甚至有些滿意自己的血統了。如果沒有這份血統,誰來扮演他的角色?沒有了間諜的存在,仙道盟一方必將損失大量的人才,凡世也會生靈塗炭。


    越是驕傲又心存大誌的人,越容易被“這個任務隻有我能完成”的信念所蠱惑。


    衛枕流接受了這個任務,帶著滿懷的少年意氣和——後來看來很天真幼稚的——英雄情結。


    第一個意外發生在他“叛出”的那一天。


    原本說好隻是裝模作樣打傷幾個弟子,不知道怎麽回事,他就真的殺死了十幾個同門。


    偏偏又在那個時候,他的魔氣發作,苦苦支撐之下,他在眾目睽睽中化身為銀發紅眸的魔族。


    隻在一夜之間,他就成了仙道盟群情激奮要討伐的對象。


    天下之敵。


    人盡可誅。


    他惶恐而愧疚,以為是自己失手,隻能一言不發地離開辰極島,禦劍飛向西方的十萬大山。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這個計劃的煎熬和殘酷。他隱隱約約意識到:那些被他殺死的弟子果真是因為他“失手”才死去的嗎?他當時感覺到了一絲古怪,莫非是……


    他不敢細想。


    也不能細想。


    計劃已經啟動,他隻能往前走。如果想回頭,那麽就是前功盡棄,就讓所有的鮮血都白白流走。


    不能回頭,也回不來頭。


    他隻能披著長長的銀發,踏入魔域,登上山巔,向那位魔君屈膝奉上忠誠,再回身看見山下億萬魔族跪拜誠服。


    魔君抓來了上百名修士,其中不乏他眼熟的道友。有劍宗的弟子,他們曾切磋劍術;有雲遊時結交的友人,他們曾一同在夜空下麵對篝火飲酒。


    “殺了他們。”魔君說,“用魔族的方式。”


    魔族的方式是吞噬血肉、吞噬靈力,將一切化為虛無,填補自己以惡念鑄造的身軀。


    人死之後有魂靈,修士死後會有靈力散逸天地。但一旦被魔族吞噬,就什麽都沒有。


    他站在魔域最高的山巔,四周是永遠不化的積雪,背後有高高的魔君的王座,前方是滿麵憤怒、唾罵他的同道。


    他看著他們憤怒至極、慷慨激昂的麵容,看見了憤怒和失望,還有隱藏起來的對死亡的恐懼。


    直到很久以後他都能想起當時的心情,那是很簡單的一句話就能概括出來的。他當時想:誰不怕死呢?


    然後,按照魔君的要求,他吞噬了曾經的道友,也殺死了曾經的衛枕流。


    從那一天開始,他就是少魔君,也隻能是少魔君。他終於明白了掌門的未盡之言:當他踏上這條路開始,他就注定隻能走向死亡,而且是沉默的死亡。


    可是……誰不怕死?


    他也怕啊。


    就算是神遊境,就算是後來成了歸真境乃至玄德境,他也仍舊發自內心地敬畏死亡。


    然而……


    但凡一個人受過教育、懂得禮義廉恥,他就會為自己戴上道德的枷鎖。他會去追求高於人性的目標,去忍受與本能相違背的煎熬,並從這種艱辛的忍耐中獲得道義上的滿足感,用“正確”來彌補靈魂的痛苦,用“大義”來代替個人的快樂。


    一開始他肩上扛著少年想象的“蒼生大義”,後來那份想象中的責任變成了切切實實的十幾條同門性命,再後來死在他手上的人越來越多直到不計其數,有修仙者、有魔族,甚至還有凡人。


    他再也回不去仙道正途,再也當不回曾經的劍修。


    他隻能站在永夜的魔域中,在萬年積雪的山頂抬頭仰望,漫無邊際地想天光何時降臨,亦或永不降臨。


    隨著他對魔族的了解越來越深,他發現自己也越來越能理解掌門的想法,盡管自從“叛逃”後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麵。


    魔族冷酷、暴戾,以實力為尊;勝者吞噬一切,失敗者失去一切。他們在十萬大山中忍耐著寒冷和貧瘠,心中充滿了對封印他們的修仙者的怨恨。


    這份怨恨凝結了魔族,也吸引來了同樣怨恨修仙者、怨恨現有的秩序的人。


    他遇到了墮魔的人類,也遇到了墮魔的妖族。有幾個妖族比魔族表現得更冷血,在魔域裏爬上了高位,躊躇滿誌地要覆滅天下。其中一個是魔君的幕僚,叫溯流光;還有一個是魔族的將軍,叫柯流霜。


    溯流光看好他。那個狡猾的妖族以為他對魔君之位野心勃勃,成天攛掇他篡位,又和他表忠心。衛枕流對他印象很深。


    柯流霜在魔族裏也是出名的美人,下手心狠手辣從不留情。溯流光有一副如簧巧舌,曾想方設法說服他娶了柯流霜,這樣就能鞏固妖族和魔族的聯係,也讓妖族在魔域中紮根更深。


    衛枕流拒絕了。


    他已經用整個人生為天下鋪路,不想再多此一舉,讓自己更加厭煩。


    當他在魔域裏漸漸鞏固自己身為少魔君的威勢時,外麵的世界也在發生變化。


    連他也聽說了,修仙界出了個舉世無雙的天才,以區區五靈根之資,二十年便成就歸真境,說不得再過十年就成就玄德了。


    人們傳說他是大能轉世,身負大機緣大氣運,要平定魔族之亂、恢複天下太平,關鍵就在他身上。


    又過十年,石無患果真成了玄德境。彼時他也已是玄德中階的修為,不久前才殺了魔君,登上山巔的魔君寶座,渾身魔氣內斂而寂靜,總是讓他在獨自思索時想起十萬覆雪蒼山。


    他在蒼山最高處靜坐,看著石無患自以為隱秘地潛入魔域,再自以為隱秘地接近他。


    當時仙魔大戰已經開啟,仙道盟一方的情形並不好。石無患作為少年英雄,孤軍深入魔域,來斬殺他這個敵首。


    多年後再見故人,他恍然發現石無患和他記憶中並沒有太多改變。


    年對修士來說,二十餘的時間的確不足以改變相貌和氣質。然而如果這是一個事實,為何他又坐在這裏,偶爾看見自己的倒影時都覺得陌生?


    石無患坦然地說:“衛師兄,我來殺你。”


    他聽了竟覺得有幾分欣慰。多少年來他再沒有聽到過這個稱呼,當年他驕矜自滿,不曾將別人口中的“衛師叔”、“衛師兄”放在眼裏,誰能想到多年後他會為了區區一個稱呼,而感慨不已?


    他審視著石無患。作為敵人,他才剛晉升玄德境不久,身上的靈光都不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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