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應該抬起頭,朝上看,去看滾滾長天、浮雲聚散、漫天星軌刻下命運長河的痕跡,去與天掙命,去爬到更高的地方直到他重臨最高之處——


    但是……


    但是。


    所有的應該和不應該,都解釋不了他心髒深處那被奪去了什麽事物而帶來的疼痛,還有讓人刺痛的憤怒。


    他站在這裏,但他不像自己;他看向那名偽裝得極好的劍修,也像在透過他看見了某個十足十討人厭的什麽東西。


    他笑了一聲。


    “衛師兄,你心中到底對她抱有什麽樣的想法?僅僅是平常的道侶那樣?還是當你看見我,看見陳楚楚、何燕微,看見謝蘊昭所有喜歡的人的時候……都在死死壓抑著想要殺了所有人的欲/望?”


    劍修抬起了眼,終於看過來。


    他臉上那虛假至極的笑容消失了,隻有眉眼間無盡的深寒,還有望不到頭的、帶著血腥味的夜色。


    石無患知道他殺過人,而且殺過很多人。他沒有證據,沒有親眼見過,但就像呼吸一般,他天然地就知道。


    ……普通修士不可能露出那樣的眼神。


    但很奇怪地——他心中沒有絲毫恐懼,反而有些不屑和鄙夷。


    討人厭的東西,總是讓人鄙夷。


    “衛師兄,你能壓抑多久?”他問,“到你本性暴露的那一天,她還會喜歡你嗎?”


    “她選擇的是你這層虛偽的外殼,而不是你那些肮髒的內在。其實你自己也很清楚,否則不會偽裝得這麽周全,不是嗎?”


    石無患挑起了眉毛,這是一個很“謝蘊昭”的表情。他帶著幾分輕蔑,說:“還不如像我這樣,本性如何便明明白白袒露出來。便是她不喜歡,我卻也沒有騙過她。”


    這句話似乎刺中了劍修的軟肋。


    他雖然沒有露出什麽別的神色,眼神卻空洞了一瞬。


    旋即,他站起身。


    石無患有些戒備地後退一步:“我有師父賜下的法寶……”


    “我不殺你。”


    劍修邁步走過,白色衣袖從他身邊拂過。


    片刻後,石無患的手背出現一道血痕。


    他瞳孔一縮,猛地回頭,看著那道背影:“你……”


    “你說得對。殺了你,師妹那裏我不好解釋。所以……”


    他輕笑一聲,不辨喜怒。


    “我現在不殺你。”


    他消失在大院中。


    晨光移動,掠過樹影,覆上石無患手背上的血痕。


    他也是無我境的修士,這點小傷理應很快恢複。但他抬起手,發現那纖細的傷口仍在流血。


    花了很久,這一絲傷口才漸漸愈合。


    石無患垂頭沉默了很久。


    “真是……好不甘心啊。”


    *


    謝蘊昭跟著恒管事,往九千家走去。


    她本以為按著九千家的排場,應該有個什麽寶馬香車,甚至更風騷一點,一路撒撒花瓣什麽的修持行為,但這些被證明都是她的想象。


    恒管事說九千家很近,走著去就行。


    謝蘊昭對走路無所謂,可恒管事似乎過分熱忱了。


    一路上他都在和謝蘊昭叨叨,一會兒說這一家是九千家的產業、那一家是公子當初投資成功的成果,一會兒又誇她特別厲害,他們在澹州都知道她的許多“豐功偉績”(這是原話)。


    還拐彎抹角地問她這些年過得好不好,修仙之前過的什麽樣的生活,修仙是不是很辛苦。


    甚至還想打聽師兄對她好不好了。


    他這麽嘮嘮叨叨,卻又十分親切,令謝蘊昭感到無可奈何。或許是因為年少時在外辛苦漂泊,她對別人的好意總是抱有很多的敬重,認為善良和好意是很不應該被辜負的東西。


    她就一一地回答了。有的說得詳細些,有的一語帶過。


    她的態度好像讓恒管事很高興。可說著說著,這位大管事竟然開始摁眼角。


    “唉,謝仙長對不住,我實在……您和一位故人很像,那一位也是和您一般的善良體貼,真是讓人分外懷念……”


    謝蘊昭點頭:“哦,哦……哦?!”


    她精神一振,自以為發現了盲點。


    相似?善良體貼?故人?讓人十分懷念?


    再仔細一想,當初九千公子對她的態度也很親切。現在他們才到澹州,九千公子就派了人來找她……


    謝蘊昭展開了極其豐富的聯想,並用上了前世的深厚知識積累。


    她自己曾以為自己穿進了書裏,在跟著石無患的“龍傲天之路”“走劇情”。


    柳清靈曾經表現得很奇怪,還讓係統專門給她頒發任務,謝蘊昭其實心裏也有所猜測。


    師兄的經曆也有些存疑……她還沒能確認。


    不過,萬一九千公子也有什麽特殊的“劇本”呢?


    比如說替身白月光?


    謝蘊昭咳了幾聲。


    “恒管事,您說的那位故人……是否與九千公子有什麽特別的聯係?”


    恒管事一愣,一驚,又情不自禁有些欣喜:“您……難道您也知道?”


    替身白月光的可靠程度增加了。


    謝蘊昭緩緩點頭,又問:“這位故人是否讓九千公子念念不忘?我是否又和她長得很像?”


    恒管事大約想起來了什麽,細細地看著她的臉,眼睛更紅。他顫聲道:“您果然知道了,不愧是……就是這般冰雪聰明,鍾靈毓秀……”


    “謝謝,我也是這麽想的。”謝蘊昭微笑。


    替身白月光的可靠程度再次增加。


    她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那位故人是否已經不在人世?”


    恒管事差點當街哭出來。他以袖掩麵,沉默了好久,才啞聲道:“是。她……離開得實在太早了。結果隻能苦了您……”


    離開得太早,所以隻能苦了她。


    替身白月光的可靠程度拉滿。


    謝蘊昭嚴肅點頭:“好,我知道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十分感慨:白月光和她長得很像,那一定也是美麗有氣質惹人愛了。九千公子品味很不錯嘛。


    恒管事被勾起了傷心事,接下來就沉默不少,但還是會為她介紹九千家的產業。謝蘊昭隻聽他說個不停,暗想這哪裏需要介紹得這麽麻煩,隻需要說一句“這條街是九千家的,那條街也是”不就行了。


    她本以為會前去九千家的宅邸,不想恒管事卻帶她到了一處香風陣陣、粉幔重重的三層樓建築。


    黛色琉璃瓦,朱色紅漆柱;年輕貌美的女子倚在門口笑意盈盈,見了他們也波瀾不驚,隻搖著刺繡精美的團扇,朝謝蘊昭飛了個如絲媚眼。


    謝蘊昭抬頭看牌匾,見了三個形神皆媚的大字:忘憂樓。


    這棟樓究竟用作何用,簡直是一目了然的事。


    謝蘊昭深深呼吸了一口帶著脂粉氣息的暖風,一點點將目光凝聚在恒管事臉上。


    “這就是……青樓嗎?”


    恒管事麵露愧疚:“公子有一些考量……第一次隻能委屈您在這裏會麵,實在是不知道怎麽和您賠罪才好,但公子真的有苦衷,您……”


    “不必說了。”謝蘊昭推出一掌,滿是感慨,“我懂,我太懂了。”


    替身白月光,初次在青樓。充滿屈辱的回憶,在之後可能就是火葬/場的理由之一。


    這,這這……


    九千公子他真是太時髦了啊!!


    恒管事很感動:“您能體諒真是太好了。公子在雅間‘小重山’等您,那……”


    “我現在就去會會他。恒管事你別慌,我不會因為你家公子的事而責備你的。”


    謝蘊昭一撩裙擺,瀟灑地走進了忘憂樓大門。


    恒管事更感動了,不斷摁著眼角,跟在謝蘊昭身後上了樓。


    繞過重重粉彩的帷幔,穿過姑娘們的巧笑和翩躚的舞姿,思索了幾秒鍾“為何青樓白天也要營業,這說明扶風城人口眾多嗎”的人生哲學問題後……


    謝蘊昭推開了“小重山”的雕花木門。


    九千公子獨坐在內,身旁無人相伴。桌上放了一隻白玉酒壺、兩隻白玉小酒杯。


    這位扶風城最受追捧的世家子一見她,即刻綻放出了笑容,眼神有幾分驚喜,還有幾分愧疚。


    他身著淺藍華袍,腰懸明珠長劍,頭戴紅寶石小冠。


    單看外貌,他麵容俊美又不失親和,眼睛尤其優美明亮,似飛花逐水,又有陽光的明媚熱烈,越發光芒耀眼,令人不敢逼視。


    他大了謝蘊昭有十四歲。按《點星榜》的信息,他也神遊有成,是相當了不得的年輕修士。


    可惜的是,這樣一個精彩人物……


    卻是一個手拿替身白月光不知道有沒有火葬/場的劇本的……渣渣。


    看桌上那酒壺,想必就是青樓劇情的標配了吧?


    渣渣,太渣渣了!


    謝蘊昭惋惜了一秒。


    隨後她大步流星走過去,一巴掌拍在桌上,鏗鏘有力、正氣凜然地斥責道:


    “你別做夢了,我是不可能當你的白月光的替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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