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來得及發出一聲恐懼的吼叫,作為留在世間的最後一個印記。但即便是這一聲吼叫,也轉眼就被這場天災淹沒。


    謝蘊昭在猛然加劇的冷風中用力眨了一下眼。


    她看見夜無心的背影。他的發辮在烈風中隻有輕微的搖晃,其中一線銀色如水波漫不經心地晃蕩。


    他當著長風,伸了個懶腰。


    “唉。”他歎氣說,“一看到這種人也敢肖想魔君之位,我怎麽就這麽手癢呢?”


    少魔君也在凝視他。


    他問:“你究竟是誰?”


    夜無心回過頭。


    還是那張平凡至極、毫無特色的臉,也還是那個陽光燦爛、毫無偽飾的笑容。


    然而從這張臉上,隱隱卻又有一分冷漠和殘酷在肆意蔓生。


    他沒有回答少魔君的問題,隻是笑著說:“傳承之戰開啟,就說明魔君快死了。魔君快死了,難道不需要一些人陪葬嗎?”


    他的笑容忽然消失,變得極其冷酷也極其憤怒。


    “那樣的話,我會非常不高興的。”


    “你……”


    夜無心卻又露出了笑容。輕鬆又親切。


    “獸潮似乎過去了。”他抬頭看向一側,笑容擴大,“而且因禍得福的是……神墓的入口好像也露了出來。”


    的確,四周已經安靜下來。


    龐大的魔獸群已經離開,隻剩一片破碎的冰原,和一群劫後餘生的人們。


    現在還能站在這裏的候選人,要麽運氣好到了極點,要麽就是實力強大到了極點。


    謝蘊昭這才發現,原來無月山已經近在咫尺。當然前提是……從綿延開的山麓就開始算成無月山的範圍。


    真正站在無月山前,才越發覺出這山峰的磅礴氣勢。烏雲罩在山腰往上,也罩著眾人的頭頂,沉重威嚴得似乎即將朝他們壓下。


    但是,本該蒼涼卻肅穆的山麓,此時卻分外狼狽:岩石斷裂、土木翻出,還有破碎的魔獸蛋和被踩踏而死的魔獸屍體。


    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才讓這麽多實力頂尖的魔獸倉促逃離。


    但正如夜無心所言,正是因為山腳破碎,才露出了隱藏其中的神墓大門。


    兩扇高高的玄鐵大門鑲嵌在山體之中,上頭雕刻著古樸而玄奧的花紋。沒有門環,而以兩顆幹枯的人頭作為替代。


    這兩扇大門存在於此,已經過了不知道多少年。


    大門邊緣刻有前後勾連的花朵紋路,共計十二種花,對應十二月花令。


    優美的花朵與森然可怖的人頭,在高高的黑色大門上形成了鮮明對比。


    大門前的候選人,恰好也隻剩了十二隻隊伍。巧合得幾乎令人懷疑是否有什麽陰謀。


    但是……神墓總是真的。而魔君也一定出了什麽問題,否則不會任由無月山混亂至此。


    當這個認識不約合同地生出之後,劫後餘生的氛圍就悄然一轉,變回了那種隱隱敵對、野心蠢蠢欲動的氣氛。


    銀發的候選人們彼此看看,心中都有所評估。


    站得離大門最近的是一名編著發辮的青年魔族。他發色接近純銀,隻夾雜了幾縷棕發;在他之後,還有一名麵上帶疤的女性,她的發髻中也隻有少許紅色。


    他們二人對視一眼。


    男的說:“按實力排名,依次進入。我最先,千日蓮其後。”


    居高臨下的語氣,正是上位者才有。更何況……他還毫不客氣地直呼了千日蓮的名字。


    這第二名女子,正是謝蘊昭他們初入十萬大山時,在雲英城結下梁子的東極王之女——千日蓮。


    她一臉冷漠,卻並未出聲反對,顯然也認可那名青年的實力。


    其餘人也認得他們,所以都不說話。


    隻有一個人不甘寂寞。


    “都到這時候了……就不裝傻了吧?”


    夜無心看看謝蘊昭與少魔君,哈哈笑道:“等等,我挺有意見的。既然按實力排名,怎麽看……也該我們先進去吧?”


    諸位殿下的目光立即集中到了他們身上。


    為首的青年並未輕忽大意,反而露出鄭重之色:“你們是誰?”


    千日蓮也用探究的目光看來。她的目光一一從幾人身上經過,而後那雙冷漠高傲的眼睛忽然泛起漣漪。


    她麵皮微微一抽動,當即退後一步,直接說:“我沒意見。”


    諸殿下一愣,旋即個個神色莫測起來。誰都知道千日蓮殿下桀驁不馴,對待弱者不屑一顧,而能讓她退讓的……


    人人都想起了近來的傳聞……那是關於某位突然出現、血脈和實力都過於驚人的殿下的傳聞。


    見狀,謝蘊昭單手碰了碰少魔君:“被發現了,怎麽辦?”


    陸昂也在一邊皺眉,不大高興地瞪著夜無心,想:煩人,這貨怎麽老是搶殿下的風頭?能不能宰了?


    少魔君正定定地注視著神墓大門。他眼中有什麽東西在翻湧,從迷茫到震驚……到最後的了然和無奈和平靜。


    他看得如此專注,甚至根本沒注意夜無心的舉動。


    他隻是聽謝蘊昭這麽問了一句,便說:“那正好,也懶得裝了。”


    毫不在意。


    也在這雪花飄落般清淡的語氣中,少魔君的外貌發生了變化:烏黑的碎發化為柔豔的、沒有一絲雜色的銀白長發;文秀病弱的容貌陰鬱蒼白依舊,五官輪廓卻多了三分銳意、添了十分光彩,是帶了一絲豔麗的、無瑕的美貌。


    她身邊的女子也不再是清秀的、隻有眉眼出彩的魔族小丫鬟,而是烏發如雲、容貌既清且豔,仿若皎潔明珠被流雲飛泉蘊養而成,令人見而忘俗、觸目不忘。


    魔族之中,有許許多多陰鬱的美人,卻沒有一人似這般皎若流光。


    不像魔族,倒像是……


    少魔君輕咳一聲:“阿昭,錯了。”


    他理應沒有見過“小騙子”的真實容貌,此時卻並不顯得意外。當他含笑睇來時,眼中還有幾許歉疚、幾許悔意、幾許近乎惘然的喜悅,以及十成十的溫柔寵溺。


    謝蘊昭一拍額頭,不大認真地懊惱道:“哎喲,一下子給忘了。要不你們當沒看見,我再變一次?”


    已然徹底暴露真實容貌的仙門女修,笑眯眯地提了一個十分靠不住的建議。


    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什麽好隱藏的。更何況……最該被警醒的對象,也已是心知肚明。


    “果然是你,千山寂。”東極王女的兩條眉毛,因為驚訝而高高飛起,“你身邊的難道是……等等,難道你們都……”


    夜無心輕輕“嗬”了一聲,懶散地抱怨:“現在的王族都是這樣一些廢物啊。唉,看得實在叫人膩味。”


    他抬起手。


    ——砰!


    分明十二月花令未出,神墓大門卻豁然洞開。從黑漆漆的甬道之中吹出一陣陰冷入骨的黑風,朝眾人席卷而來。


    不到一個刹那,所有人都被黑風卷住,不論是否情願,都給猛地拉了進去!


    不……除了四個人。


    少魔君甩袖,護住了謝蘊昭和陸昂,以及可憐的、嗷嗷叫的雙角犀牛。不過陸昂已經被力量衝擊得昏了過去,無緣得見眼前的一幕。


    眼前的……


    夜無心回過頭。


    他站在強風不止的神墓入口,身上的布衣已然化為玄色深衣。他寬大的袖口鼓滿風,半盤的銀發恣肆舞動,令那張本該淡漠出塵、如高山之巔晶瑩寒冰的容顏,也多出了幾分邪氣。


    但除此之外……那張臉和道君一模一樣。


    “如此淡然沉穩,真不愧是我喜歡的阿昭。”他欣喜道。


    謝蘊昭的頭發也被風吹得亂飛,但她沒有伸手去擋。


    她問:“你把你看不上的人都抓進去做什麽?夜無心……還是說,該叫你千江寒殿下?”


    “我更喜歡被稱為‘軍師大人’。”夜無心笑道,“為什麽不猜我是魔君?”


    少魔君淡淡開口:“魔君是我血脈生父,若是他在,我自然會有感應。”


    “啊……我倒是忘了這個。唉,你們看,我就說我腦子不太好用,不能同時思考兩件事。”


    夜無心……不,魔族軍師千江寒、當今魔君陛下的親弟弟,微笑著扭過頭。


    “所以從現在開始,我要全神貫注地隻想一件事了。”


    黑風更烈,載著他往神墓中飛去。


    “你們若想見魔君,就跟上來。”


    謝蘊昭正要上前,卻被少魔君護在懷中。


    他說:“阿昭小心,陰風中惡念變異,相當於劇毒,還是莫要碰到的好。”


    謝蘊昭一抬頭,卻發現他柔豔的銀發被覆上一層淡淡的、衰敗的灰塵,變得不那麽明亮。可他似乎並不在意這一點,隻是專注地看著他,暗紅的眼眸不再像層層翻湧不止的血色,反而像沉澱後的紅寶石一般通透明亮、沉靜端方。


    她怔了怔。


    “師、師兄……”她竟然結巴了一下。


    “阿昭,師妹,長樂。”他在她額心輕輕一吻,“對不起,我這時候才想起來是你。”


    謝蘊昭一頭撞進他懷裏,用力環住他的腰。


    “我……我不管你想沒想起來!反正你別想著自己給我擋災!要衝我們一起衝,走,我們去追夜無心!”


    衛枕流有些無奈:“阿昭……”


    ——嗷嗚!嗷嗚嗷嗚!!


    一道蒼青色的旋風衝了過來,閃電般橫在兩人麵前,又化為一隻高大昂然、威風赫赫的暗紅天犬。


    “……阿拉斯減!”


    天犬回頭,高興地搖了搖尾巴,又催促道:“嗷嗚!”


    ——快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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