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原“嗬”了一聲:“你自己心裏有數。”


    寶寧笑得更高興。


    但是記掛著裴原的腿,寶寧不敢多折騰他,趕緊要求下來。


    裴原倒沒覺得累,就是覺得有點丟人,直到已經卸貨,他臉還是繃著。


    剛才舉動純粹一時衝動,他見不得寶寧這樣委屈樣子,奈何嘴拙,說幾句甜言蜜語比登天難,隻能出此下策。


    他也沒心情去管那隻羊的事了,去把燈一吹,臉也不洗,腳也不洗,往床上一躺,冷聲道:“睡覺。”


    寶寧湊到他旁邊,試探問:“我給你捶捶腿?”


    “讓你睡覺聽不見嗎?”裴原惱怒地拍了下床,“明日還得早起,再敢出聲就將你丟出去。”


    寶寧習慣了他這副樣子,也不在意了,抿唇笑著給他掖了掖被子,躺到另一側。


    裴原似是真的累了,很快就睡著,發出輕微鼾聲。


    寶寧側臥,偷偷揪著裴原的頭發,心想,他們之間還真是奇怪,很長時間沒有好好說句話,好不容易見了,不像人家濃情蜜意,竟是吵了一架。


    但也有些好處,他們之間那股隱淡的疏離感沒了,像是又回到了在小院裏那樣的狀態,更重要的是,她敢對他說真心話了。


    而裴原也確實是在一點點轉變的。


    第二天,寶寧很早起來,她和廚房裏嬤嬤算是熟了,厚著臉皮借了口鍋,給裴原做了一餐豐盛早飯,算是犒勞他這些日子的辛苦。


    裴原難得還在睡著,屋裏靜悄悄的,寶寧盯著他睡顏一會,忽的想起什麽,心裏咯噔一聲。


    寶寧悄悄擼起他袖子,看他手腕上的毒。


    第44章 美夢


    果不其然,又蔓延了。


    上次看的時候還是拳頭大小, 現在已經覆蓋了整條小臂, 黑色的細細的網狀格子像是有生命一樣, 跳躍, 鼓動。


    寶寧覺得心尖縮起來,有種深深的無力感。


    她忽然覺得, 他們現在像是在粉飾太平, 每天都像是正常人一樣生活、忙碌、爭吵、和解,但裴原明明就不是個正常人。寶寧不敢想象, 如果金絲水蛭沒有預料中的作用的話,他們要怎麽辦?


    裴原會死嗎?


    或者,萬幸的話,水蛭有用, 他的以後會永遠籠罩在不知何時會襲來的痛苦中嗎?


    寶寧忽覺喉頭幹澀, 她抬起手,指尖慢慢地覆在裴原的手臂上, 想碰觸下那些可怖的黑色經絡。


    “別動。”


    裴原不知什麽時候醒來了, 睜眼瞧她一會, 又闔上,扯著寶寧手腕將她拽在懷裏:“別碰, 很醜。”


    寶寧側身伏在裴原的胸前, 還是呆呆的樣子,裴原下巴輕輕枕在她額上,歎氣般問:“什麽時辰了?”


    “辰時快過了, ”寶寧輕聲答。


    兩人都刻意地不再去提那個有些沉重的話題:“我給你煎了小黃魚,熬了稀米粥,快起來吃吧。”


    裴原哼哼兩聲,有些沙啞的:“不吃粥,吃不飽。”


    “還有包子和蝦餃。”寶寧笑,扯著他胳膊將人拽起來,“快些,別懶了,以前都沒看你這麽懶,飯菜要涼了。”


    裴原借著她的力道坐起來,寶寧給他取來衣裳。


    他利落穿好,又去拿夾板固定住左腿。


    原先木質夾板輕薄,但是支撐不夠牢固,裴原另找人鍛了套純鐵的,約有七斤重,優勢是極穩。他左腿沒力,但是靠著這套夾板,可以穩住敵方對他下盤的攻擊,至少能抵抗住全力的三腳。


    走路速度自然是慢下來了,但因為毒素正在慢慢衝破他對穴位的封印,裴原左腿功能恢複一些,勤加練習,還是能達到常人步速。


    寶寧掀開他褲腿看了眼,原先磨出的血泡已經破了,結成厚厚的痂,她看得心裏難受,問:“疼不疼?”


    “小疼,感覺不出來。”裴原很快將夾板裝好,手摸上自己腰間,“嗯?我腰帶呢?”


    “昨日的都要斷了,你覺不出來嗎?”寶寧取了新的來,“早上備好的,忘拿到床邊了。”


    她把腰帶在手裏抻了抻:“你站起來,我給你係。”


    裴原低笑一聲,依順地站起來,低頭看寶寧的動作。


    她很認真,歪著頭,兩片紅唇抿在一起,裴原掐掐她的腮,低柔道:“嗯,沒白疼你。”


    寶寧動作一頓:“你臉皮倒是越來越厚,什麽話都好意思往外講。”她把繩結係好,又捋了把腰墜子上的流蘇,抬起頭,欲言又止。


    裴原揉一把她頭發,往飯桌邊走:“想說什麽就說。”


    寶寧小心翼翼問:“你能不能歇一天?一天就行,你不應該這麽操勞的,對身體沒好處。”


    寶寧咬咬唇:“還有最多半個月,小水蛭長大,咱們就能試試了。”她試探著問:“行不行?”


    裴原沉默一瞬,頷首:“等我辦完手頭這件事,我陪你出去玩。”


    “我不是想去哪裏玩,我是……”寶寧轉到裴原麵前,她踮起腳尖,盡量與裴原平視,“或者,我哪裏能幫到你嗎?”


    裴原笑了,一把摟住她的腰,提著她抱在懷裏:“你沒用。”


    寶寧視線一晃,轉眼就坐在他手臂上。


    她已經習慣了裴原這樣的動作,他總是喜歡把她拎起來往高了弄,像是在炫耀自己有力量一樣。他也是真的有力量,手裏抱著她,像是她抱著阿黃一樣輕鬆。


    但太高,寶寧還是有點害怕,手緊張地揪住裴原耳朵:“你都不說說,怎麽就知道我沒用了?”


    裴原這麽抱著她走到桌邊,拉開椅子,將她塞到座位上:“男人的事,女人少管。”


    寶寧垂眸,嘟囔道:“真自大。”


    她問:“若是我有用怎麽辦?”


    裴原手中剝著雞蛋殼,隨意道:“那我給你當一個月的大馬騎,你說往哪就往哪兒,給你條鞭子隨便抽。”


    寶寧笑了:“大馬倒不必,你就聽我的話就好,一個月的時間,言聽計從,妻為夫綱。”


    裴原嗬了聲:“你就繼續做你的小美夢。”


    他勾唇笑了下,沒抬眼,手裏白嫩雞蛋滑進寶寧碗裏,“吃吧。”


    ……


    裴原去了將軍府西苑的練武場。


    這段日子,他每日晨起後,首先來的就是這裏,他需要盡快恢複之前的功力,甚至要變得更強。


    虎符一事陷入僵局,裴原排查了周江成身邊所有人物,並沒看到疑點。包括周江成自己,他也像是對那晚的事情毫無印象,虎符如同憑空消失。


    唯一可疑的人是那個死去的綠雲。她死了,屍骨卻不翼而飛。


    但就算這懷疑成立,想找到真正的綠雲,也是大海撈針一樣。


    練武場地麵為青色磚石鋪成,最中間有一方寬三丈長三丈的木台,四周圍繞各式兵器。


    裴原將上衣扯下,隨意搭在架子上。他揉了揉脖頸,拎了一把重劍在手,走上木台。


    練武不為傷人,劍沒開刃,底下站崗的士兵朝著裴原笑,裴原勾勾手指:“上來玩玩兒。”


    那士兵笑不出來了。他身旁人笑起來。


    裴原道:“都上來。”


    ……那幾人磨磨蹭蹭上來,各自選了趁手兵器,兩根長矛,一對雙股劍,一把彎月刀。


    五人對壘。


    裴原手下悍將許多,他在北疆混了十年,現在北疆軍裏叫得出名號的將領都與他相識。他身上一股野勁兒,打起仗來不要命、不服輸,邱明山委以他重任,從重刑犯中抽調組成一支奔狼軍,做前鋒之用,由當年隻有十四歲的裴原統帥,猶如一把利箭的箭頭,戰無不勝。


    這任命是裴原跪在邱明山營帳門口求下來的。


    沙場上九死一生,但後來他得到的是一眾曆過生死、唯他命是從的兄弟,還有一身不亞於邱明山的武藝。


    裴原招招都奔著取命而去,幸虧重劍無刃,否則那四人頭顱已經被削掉過幾次。


    前三人已經被擊飛出去,剩最後一把彎月刀,持刀的是個武藝精湛的校尉。


    他分辨出裴原腿上弱點,準備虛晃一招砍他上臂,趁他閃躲分心時再襲向他右腿。


    彎月刀使足力氣下砍,本以為裴原會驚慌側躲,暴露下盤缺點,沒成想他竟眼也不眨等在那。


    校尉隻能就勢繼續劈下去,刀刃重重擊上裴原左肩,一聲生鐵與皮肉相撞的悶響傳來,同時他的弱點也暴露在裴原眼前。裴原一拳擊上他胸口,校尉“哇”地痛叫一聲,向後踉蹌四五步,摔下木台。


    裴原眼睛眯起,鬆動了下左肩,上頭已經青紫流血,片刻功夫赫然腫起老高。


    身後傳來一道雄渾聲音,略帶焦急:“原兒,你怎麽不躲,若戰場上,你臂就廢了!”


    “一條胳膊換他一命,也算值得。”


    裴原回身看向邱明山,下額微揚:“將軍,可有意來切磋一番?”


    邱明山雙手在身側攥拳,許久歎了一聲:“你的命是命,不是兒戲,怎可莽撞?”


    他又道:“我最後悔的就是帶你入軍營,養成你這樣的性子,古怪,古怪!”


    裴原眼色冷下來:“將軍未免過於高看自己,與你無關。”他把重劍扔回武器架上,沒心情再比試,下台穿衣。


    今日不算好天氣,烏雲蓋頂,裴原背上有汗,一片油亮,他拿衣裳隨便抹了把,利落穿上。


    邱明山跟著他:“奔狼軍已經抵達巴蜀,南蠻有意進犯,被擊退了三次,傷了元氣,短時間內不會再犯,為我們尋虎符爭得了時間。”


    裴原“嗯”了聲。


    邱明山對這樣的冷淡感到無奈。


    他忽然開口:“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裴原皺眉:“關我屁事?”


    “我……”邱明山還欲開口,被裴原打斷。


    “那我今日明白告訴你,我不是為了你,也不是為了那個位子。”裴原轉頭看向他,“隻是想知道我母親之事當年的真相,望你知。”


    有雨滴落在他額上。


    裴原抬頭看,這日是個雨天。


    許是為了應景似的,他瞬間便覺得肌下筋脈隱隱作痛起來,赤丹毒發多在下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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