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放在額前擋著陽光,興味問:“進去看看嗎?”


    “一直上著鎖的,以前沒外人進去過,回去我找了鑰匙給你。”裴原道,“這座樓是仿了我母妃在宮中的故居,隻是宮裏為四層,這是三層。裏頭的擺設之物,與她原先宮殿中的都差不許多。她去世的那年我差人修建的,算起來,快十年沒踏足過了。”


    寶寧道:“也沒打掃過嗎?裏頭豈不是蛛網漫結,還會有許多老鼠了?”


    “當我是你?豬言豬語,豬腦子。”裴原斜斜耷拉著眼皮看她,“自然每年都會請人灑掃,也會驅蟲驅鼠。”


    寶寧憤憤地踩他的腳:“你怎麽這樣,逮著機會就要罵我!”


    “怎麽就罵你了。”裴原懶散地擁住她肩膀,往前繼續走,“不覺得這樣稱呼顯得溺愛嗎?”


    他勾著寶寧下巴,叫她:“小豬崽?”


    寶寧扭臉躲開他,不悅道:“大花豬,我也是疼愛地在喚你。”


    裴原低頭看自己的鞋:“你剛才把我的鞋踩髒了,怎麽辦,快給我銀子,我要買新的。”


    寶寧瞥他一眼:“仙子的鞋底不染微塵,是你自己汙濁,地上的汙濁塵土就都趨附過去了,和我有什麽關係。換句話說,我就算踩了你也不會有印子,你若鞋髒了,是你因為你自己就一身濁氣!”


    裴原咧開嘴道:“牙尖嘴利,學壞了。”


    他說著,摟著寶寧的脖子把她按在胸前,手指就要去掐她的腮,讓她把嘴張開,邊道:“快讓我摸摸,是你現在的牙利,還是阿黃和吉祥的牙利,這小粉舌頭上長沒長刺啊……”


    ……


    寶寧本以為搬了新家,地位也變高了,日子會舒服許多,至少不會再有人敢不長眼地招惹她了。而且濟北王府離京城最繁華的長安街很近,府裏缺了不少東西,地方大了,灑掃的下人也不夠,寶寧一直琢磨著要去逛一逛集市。


    但這樣簡單的小願望,一直到半個月後也沒能成行。


    除了剛搬來的第一天,府上來拜見的人便絡繹不絕,這個侍郎的夫人,那家學士的女兒。其中有不少寶寧之前也見過,在國公府的滿月宴上,那些原先傲慢不屑的臉,如今都腆著笑。


    初來乍到,也不能擺架子將人都攆出去,要廣結善緣。於是,明明是客人攜禮來拜訪,主人家反倒比客人還要累,要請她們吃茶聊天,笑臉相迎,要親善,還要帶她們逛園子。幾日下來,寶寧的臉都笑得僵了,腿也酸乏,一看見後院那些花就想吐。


    她最怕這樣不親不疏的關係,若是親近,就不用拘禮。若是疏遠,也不用強裝假笑。對方來看她,是圖裴原背後的權勢,趕來巴結,那些不著邊際的吹捧,寶寧聽得臉發臊,都不知怎麽接。


    這樣一波波的探訪直到十日後才漸漸停歇下來,好在禮物堆了半個倉房,勞累也算有些收獲。


    裴原已經被準許入朝,也變得忙碌起來。他帶來消息,說崇遠侯世子賈齡已經被殺,侯府降了爵位,收了府邸,剝了世襲。崇遠侯賈道功明哲保身,辭了官職,和二子賈獻一同南下要去泗水一帶安家。大姐被賜婚給了新科武探花,擇日完婚。


    二姐要南下的前一晚,姐妹們相約,一起吃了個飯,在三姐季安露的酒樓裏。


    寶寧上次見到季安露是四五個月之前。那時裴原還病著,他們住在京郊的院子裏,一個叫馮永嘉的窮秀才被人勾引著生了歹意,寶寧被擄走,逃脫後碰巧遇見三姐,到酒樓裏避難了一晚。


    寶寧記得,當時的酒樓叫“古井食樓”,飯菜味道很好,環境古雅樸素,但並沒什麽過人之處。


    今天再來卻是翻天覆地的大變化,名字也改了,叫“華苑飛天樓”,連樓梯的扶手上都鑲了玉。擺放的花瓶看著像是前朝古董,裏頭是玉雕的蘭花,華彩繽紛。三姐夫張和裕前來迎接,穿著黑色寬袖袍服,金色腰帶,圓圓胖胖笑得很和善,活像個富商。


    他衝裴原行了個禮,笑容有些靦腆:“王爺王妃這邊請,已經清了場,人都來齊了,都在三樓。”


    裴原淡淡道:“家人相聚,不必多禮,煩請帶路吧。”


    踩著樓梯往上,寶寧更加驚奇於裝繕的豪奢,她指著一個約一人合抱那麽大的蓮花燭燈底座,問:“這,這是純銀的?”


    “哪兒呀,銅和鎳摻在一起做的,看著很大,其實很輕,裝成銀的。”張和裕不太好意思,“給人家看,顯得比較有錢。”


    寶寧又問:“酒樓什麽時候改的名字?”


    張和裕答:“阿蘊三個月之前給改的,說這名字豪氣,一聽就是富貴人來的場所,聽著有錢。”


    裴原也來了興趣:“怎麽突然想著改名字了,還弄了那麽多假物件兒?”


    寶寧不解問:“除了那個銅燭台,還有什麽是假的?”


    裴原道:“你眼裏看到的一切,除了人,基本都是假的。這樓梯,像是紫檀木吧,但手指敲一敲,這聲音根本不對,就是普通的老木頭。還有扶手上的翠玉,摸一摸,其實是塊綠色石頭。唔,那個古董花瓶,看瓶口的紋路,是故意做舊的,估計也就是半年前剛造出來的。還有那個……”


    裴原指著瓶子裏的花:“這花千萬別碰,手上沾了汗,一碰就掉色,都是些染了色的石頭。”


    張和裕驚奇道:“王爺真是好眼力!這酒樓換名字這麽久,沒一個人認出來的。”


    他們走到最後一段樓梯,裴原問:“這都是誰想出來的主意?”


    張和裕還沒回答,便聽上頭傳來聲清爽的少年音:“自然是我想出來的!”


    寶寧驚喜抬眼:“阿蘊?”


    “姐!”季蘊小跑下來,先是拉住寶寧的手腕,想和她一起往樓上走,被裴原不善地瞪著,他堅持了一會,終究還是訕訕地鬆開手,“等你好久了,終於來了!”


    裴原冷嗬一聲,沒說什麽,跟著一起走進屋子。


    大姐二姐和三姐都在,拖家帶口的,賈獻也在,他的兩個兒子正在滿地亂跑。


    私下相聚,也沒有嚴苛的禮節,寒暄幾句,各自落座。張和裕出去招呼著上菜,境遇變化,寶寧再見到自家姐妹,隻覺得五味雜陳,大家湊在一起說話。季蘊眼巴巴在一旁看著,也插不進去嘴,裴原暗中端詳他一會,忽的坐到他身邊去:“誒,小孩兒——”


    季蘊聽了瞪大眼,一臉受辱的樣子:“我已經十三歲了!”


    “哦,那我叫你名字吧。”裴原叫他,“季蘊啊。”


    季蘊皺皺眉頭,不情不願地應了:“有什麽事嗎?”


    他們一向不對付,季蘊現在已經基本打消了要搶走寶寧的念頭,但對裴原仍舊不親熱。他防備地看著裴原,不明白,上次見還打了一架,這次怎麽就熱情地湊過來了?肯定沒好事!


    裴原給他倒一杯酒,挑眉:“碰一下?”


    被用大人的禮節相待,季蘊心裏舒服很多,碰杯後喝了酒,他臉色稍有些紅,道:“到底有什麽話,直說便是!”


    裴原問:“你這酒樓,是和你三姐夫合作,一起開的?”


    “是。”季蘊點頭,“三姐夫好廚藝,響徹半個京城,我不忍心他埋沒,自然要助一臂之力!”


    裴原手拄著下巴,又問他:“你怎麽想出的餿主意,弄一屋子假貨,真當沒有明眼人?”


    季蘊略帶些鄙夷地看他,裴原也不生氣,唇角甚至帶上笑,聽季蘊道:“以前聽說你生意做了許多,以為是個明白人,沒想到也沒多明白。我的酒樓是給誰開的,給富貴人嗎,當然不是,是給那些想要麵子,但又沒什麽錢的人開的。普通百姓手裏銀錢少,勉強度日,鳳祥居那樣的大店,他們一輩子也去不起!”


    裴原頷首:“你繼續。”


    季蘊道:“雖然去不起,但他們就不想去嗎?那怎麽辦,就需要有我這樣的商家,開一家看似奢貴的酒樓,菜價折中,不貴不賤,既有麵子,又能吃得起。客人來,吃的就是個麵子,吃一頓豪爽。再說了,我雖然用了些假銀假玉假花瓶,但是,我什麽時候說那些是真的了?明眼人看破不說破,我賺錢,你高興,不是很好嗎?”


    裴原笑起來:“歪理。”


    他看了看賈獻,問:“是你的二姐夫教給你的?”


    季蘊到底年紀小,喝了一杯酒,便脹紅了臉,口齒也不太清晰:“王爺,你不要過於得意,不要猖狂。我榮國公府雖然沒落了,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家底還是有的,況且,我也不是好欺負的人!二姐夫要南下了,他名下的那些錢莊和鋪子,都由我接手。論財力,我現在雖不及你,但再過兩三年,總不會差太多。你可不要仗勢欺人,欺負我姐姐,要不然……有你有求我的那一日,我可不會幫你!”


    裴原笑起來,抬手摸了摸季蘊的頭:“不錯,季昌平倒是教出了一個好兒子。”


    季蘊大聲道:“不許摸我的腦袋!”


    他叫得太厲害,寶寧被吸引,急匆匆趕過來:“怎麽又吵起來了?”


    她小聲衝裴原道:“那麽大的人了,別總和孩子鬧。”


    裴原攤手道:“我可什麽都沒做,不信你問二姐夫。”


    賈獻正在看著他兩個兒子玩,聞言,趕緊撇開關係:“我不知情的,什麽都沒看見。”


    裴原食指輕叩桌麵,看向季蘊道:“瞧見了,這才叫商人本性,又油又滑。你還鋒芒太過,嫩了點,要好好曆練。”


    談笑時間,菜已經上齊,五顏六色的一桌子,滿室香氣。


    眾人動筷吃飯,酒過三巡,都已微醺,裴原好像很高興的樣子,對敬來的酒來者不拒。


    都已微醺之時,賈獻道:“喝好酒,沒有樂音可不行,不如請幾位歌女來,也好助興?”


    他妻子暗中瞪了他一眼。


    寶寧蹙眉,她不願這樣,但又不知怎麽拒絕,忽聽旁邊裴原道:“去借把琵琶來,用不著歌女,我也可。”


    第114章 燒雞


    眾人皆不可置信地看過來,寶寧也是。


    她端詳著裴原, 他喝得有些多了, 往後仰靠在椅背上, 兩腿分開坐著, 姿態隨意,怎麽看也不像是會彈琵琶這樣風雅樂器的人。


    賈獻的大兒子兩歲了, 已經會說話, 很聰明。他露出兩顆小奶牙,拍著巴掌笑哈哈道:“吹牛皮, 吹牛皮!”


    賈獻急忙捂住他的嘴,剛要致歉,裴原擺手道:“無妨。”


    酒樓裏養著歌女,張和裕去借琵琶, 很快就回來, 順帶拿了一柄長笛。


    大姐看見了,笑著道:“給寶寧吧, 以前還在閨中的時候, 爹爹請了樂師教習, 寶寧的笛子吹得最好,一直被稱讚。”


    季彤初接聲道:“這麽一說, 我就想起來那時的事了, 閨中時光最難忘。我記得,大姐的箏彈得好。”


    三姐季安露聽了後捂著唇笑:“對了,大姐會彈箏, 二姐會彈古琴,四妹妹擅長箜篌,五妹妹的笛子吹得一絕。屬我最笨,這個學不會,那個也學不會,就愛吃,後來才嫁了個廚子。”


    張和裕被點到名字,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憨憨笑了。大家也都笑起來。


    提起季嘉盈,季向真笑容淡了些:“嘉盈她……她被慣壞了,性子刁得很,總是做錯事。”


    “挺好的日子,不說那些喪氣的事。”裴原打斷她,他將琵琶接過來抱在懷裏,依舊是懶散的姿勢,耷著眼皮,手指抹了下弦,“鏘”的一道長音。


    “有什麽想聽的曲子?”


    寶寧還是不太相信,附在他耳邊小聲道:“阿原,若彈不下去,你就直說,別強撐著。”


    “真當我是個蠻漢?”裴原哼了聲,“果真該讓你見識見識,若不然,不知你還要誤解我到什麽時候。”


    寶寧笑起來:“行,那‘陽春白雪’這首曲子,會不會?”


    裴原道:“不會。”


    “……”寶寧剛才對他的期待盡數消散,隻覺無話可說。


    賈獻解圍道:“名曲還有許多,‘夕陽簫鼓’,這個如何?”


    裴原道:“過於文雅清秀,不喜。”


    季安露出主意:“那就‘漢宮秋月’吧,講的是愛情故事,姑娘家都愛聽。”


    裴原道:“哀怨悲愁,女人氣太濃。”


    寶寧真想將他和琵琶一起丟到樓下去,這人真的是……


    這麽多人,要給他麵子,給他台階。寶寧耐下性子:“那你自己選一個曲目吧。”


    裴原又啜一口酒,思忖片刻:“那就‘胡笳十八拍’吧。”


    賈獻立即撫掌捧場道:“好,這個好!傳聞中說是蔡文姬所作的曲目,蔡文姬被匈奴擄走後,雖誕下兩子,倍受寵愛,但心中對故土的思念仍一刻未停。這才作下‘胡笳十八拍’,將自己渴望歸漢的心情盡數表達!這個好,有寓意,有向往,這個好!”


    季蘊暈乎乎的,半趴在桌邊看著他,心想著:這也是商人本色嗎?就算在茅房裏,馬屁也能拍出五花肉的香氣。


    裴原手按在弦上,半閉著眼,先試了幾個音,而後衝著寶寧稍一點頭,示意開始。流暢悅耳的琴音便流淌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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