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夕月抱著一個深陶盆,另握著一把蛐蛐草,她把兩隻蟋蟀倒在深陶盆裏:“萬歲爺,沒有蛐蛐罐子,奴才就拿這代替了。”又把蛐蛐草上麵的穗折開,撕出細細的絨毛來,遞給皇帝一枝:“萬歲爺,用這絨毛輕輕觸蟋蟀的觸角,它覺得有人侵犯,怒氣一發就會鬥起來。”


    皇帝笨拙地拿一枝蛐蛐草,挑了一隻看起來又大又壯的蟋蟀,在它觸須上挑弄了兩下,那蟋蟀頓時張開兩翅,嘶聲鳴叫起來。


    李夕月看他雖當仁不讓挑了隻好的,但實則是個外行,所以也不慌不忙,看那憨大個兒的蟋蟀逼近上前,才輕輕觸弄了自己的蛐蛐兩下。那蛐蛐也鳴叫了兩聲,兩條粗壯的後腿支棱著,盯著前來侵犯的那隻。


    突然間,兩隻蟲咬在一起,在陶盆裏廝殺起來。皇帝先還平靜,但見他選的那隻居然節節敗退,也開始沉不住氣了,捶著禦案道:“怎麽回事!咬啊!”


    但蟲子才不理他是不是皇帝呢!大個子蟋蟀敗下陣來,退到了陶盆一個角落裏躲著。


    皇帝捶了一下桌子:“再來!”


    李夕月隨口說:“隻這麽咬起來,一點不刺激。”


    “你還要怎麽刺激?”


    皇帝想了想明白了,民間鬥蟋蟀都要帶點博.彩,他從裏衣裏解下一個手串,“啪”地往案上一拍。


    李夕月一看:沉香的串子,顏色黑油發亮,想必是好料,而且佩戴已久。她心癢癢,但又警覺,這要是被她贏了來,萬一皇帝反悔了找她茬兒怎麽辦?


    她用蛐蛐草不斷地撩撥自己那隻蛐蛐的觸須,終於撩撥得蟋蟀也怒發衝冠起來,徑直朝著大個子那隻衝過去。


    皇帝手持蛐蛐草,凝眸盯著盆子裏兩隻蟋蟀的戰況,但也不時抬眸看看麵前這位姑娘:她單膝跪在他的條炕上,一隻腳還站在炕下,全神貫注,眼睛裏仿佛閃著光。


    這副高歌猛進的勁頭,使得她手下的蛐蛐兒奮力搏殺起來。而那“憨大個子”大概也給惹急了,極力反擊。


    皇帝見李夕月還在觸小蟋蟀的觸須,突然伸手製止她:“你停下。”


    李夕月也正在上癮的時候,頓時道:“萬歲爺,玩也有玩的規矩!”


    “聽不聽旨意?”他冷著臉質問她。


    李夕月反應過來,不能不停下手。


    然而戰況卻反了過來,小蛐蛐沒了蛐蛐草的挑撥,重新冷靜下來,退了兩步,查看著大的那隻,突然齜開大牙,朝著大蛐蛐的前腿狠狠一口,頓時就把那腿卸了下來。


    大蟲敗退,而小蟲振翅歡鳴,勝負立定。


    皇帝笑起來:“李夕月,你先是想欺君。”


    “沒有啊……”她當然不甘、也不能認。


    皇帝說:“我雖不懂鬥蛐蛐,但你這舉動,分明就是想讓你這隻蛐蛐兒冒進丟師。你那麽怕贏了朕的彩頭啊?”


    他把手串拋在她懷裏:“拿去,願賭服輸。”


    李夕月本能地接住,沉香含蓄的香氣緩緩傳入她的鼻子,她進亦憂退亦憂,陪笑道:“萬歲爺,這可不是賭啊……”


    皇帝笑起來。後宮宮人被發現賭博,是大罪一樁,她這謹慎也不為過。他溫語道:“不算賭,是朕賞你的。”


    後寢的四位後妃,一個比一個巴結他,但他仍願在良夜裏做些無關風月的事來打發無可言述的寂寞。


    李夕月剛剛沐過的頭發在燈光下緞子一樣亮,長長的辮子從肩頭垂到腰間,樸素的臉,樸素的宮女衣裝,讓他特有安全感和舒適感。


    “去睡吧,明兒朕可不能再耽誤行程了。”他柔和地說。


    李夕月帶著蛐蛐盆罐悄悄離開,昝寧又陷入一種寂寞裏,他在案桌前枯坐了好一會兒,又再次看了看一堆折子。裏麵有一本是彈劾禮親王府內的長史,拐彎抹角其實是攻訐禮親王,他留中了。


    “留中”的意思就是折本不發部商議,不交付軍機擬旨,甚至靜悄悄不讓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知曉。廷臣把“留中”也稱為“淹了”,意思這件奏事折就此不再落入旁人的視野,上奏的人既不會有褒獎,亦不會有處分。


    昝寧默默地握著那本奏折,想著剛剛鬥蛐蛐的過程,心道:不能冒進,不能冒進,要咬下禮親王的臂膀,要忍得住,要讓他驕狂起來。我才是天下之主,絕不做任何人的傀儡。


    他回到寢宮的時候,發覺幾個後妃屋子裏的燈燭尚未全滅,昭昭之意他當然知道,也當然裝糊塗。


    “累死了。”皇帝似自語,似對身邊的李貴說,“明日早晨開拔,今日不能不睡個好覺。”說得外頭人都能聽見。


    而他躺在禦榻上,覺得地龍燒得有些偏熱了,渾身肌肉仿佛都在躍動,都在不安。


    鼻端仿佛一直有李夕月沐發的玫瑰露香氣,他隻有在深夜才有渴求生出來。


    可是,和她剛到養心殿伺候的有一次,他一瞬間的心動不一樣,現在的昝寧完全不敢再提要求讓她被自己臨幸——愈是如今兩個人談得宛如朋友一樣,他愈不敢,似乎他再僭越她,就會失去這唯一的一個知己好友一樣。


    車馬停停走走六日到了熱河行宮,皇帝隻進去住了兩日,接見了蒙古王公後便到了圍場駐紮。


    皇帝禦幄早已備好,外圍幾圈全是行營,黃幔鋪設為城,外麵再加結繩網城,內外連帳密密麻麻有三四百座,到處都是卡倫(指崗哨和巡邏人員)。


    皇帝自己也覺得新鮮,親自踏遍行營各處,慰勉軍卒,到視線最好的一座小丘上,他一眼能看到黃幔之外最豪奢的帳篷,大旗是鑲紅的“禮”字,親王府的護衛營帳也有好幾十。皇帝問李貴:“你看,鑲紅帳篷後麵幾座小的,貼得那麽近,是誰住的?”


    李貴說:“應該是禮親王帶來的幾位側福晉和王府庶妃格格吧?”


    皇帝眯著眼睛說:“老當益壯啊?但會不會是他的幕僚?”


    李貴笑道:“不會的,禮王自詡文才武略,不大愛用幕僚,更不會用在身邊。正帳之後,不是女眷又能是誰?”


    瞥瞥皇帝嘲弄的神色,他又垂頭問:“萬歲爺,幾位娘娘說也好奇睡帳篷是什麽滋味呢……”


    皇帝冷了臉說:“你兜攬這些閑事幹什麽?她們給了你多少賄賂銀子?”


    見李貴急得要跪,他又一擺手:“她們想睡帳篷,過兩天再說。朕也是難得清靜。”


    李貴說:“奴才曉得。近侍不能沒有宮人,禦幄旁幾座小帳,隨時備萬歲爺傳喚。”


    果然是皇帝肚子裏的蛔蟲,還是挺知疼著熱的。


    皇帝這才一笑,然後說:“咱們打個賭,你說禮王大帳周圍是他家的女眷,朕說是他的幕僚,朕和你親自去拜訪拜訪,若是你說對了,朕賞你禦用賞人的錁子;若是朕說對了,你這個月月俸就收到公中給大家夥兒買好吃的。”


    李貴哪指著那點月俸過日子啊,當下湊趣,答應了和皇帝的賭約。


    第35章


    皇帝和李貴信步到帳城之外巡視一圈。禦駕所到, 人人都是恭恭敬敬跪了一地,昝寧登基六年,也不以這些虛禮為豪, 漫漶點頭叫“免禮”,一路直朝禮親王所居的行幄而去。


    禮親王倚老賣老慣了的, 明明知道皇帝禦駕要來, 硬是等到昝寧一行已經到了帳外, 才故作慌張地出來迎候。他是皇帝的長輩,所以這個跪叩之禮行得格外慢,擎等著皇帝快步上前托住了他的肘彎, 埋怨道:“皇伯父怎麽還和朕多鬧這些虛禮?您腰腿不好, 朕一直是叫皇伯父免禮的。”


    人前稱官稱“禮親王”,人後則用家人稱謂,行家人禮儀。


    禮親王自然也習慣了的, 他是個胖子,就勢顫顫地起身笑著說:“皇上舟車勞頓, 看著精神倒好。國有英健之主, 也是福運。”


    把皇帝讓了進去,自有戈什哈上前來奉茶。


    昝寧在外不大肯隨意吃喝, 任茶碗擺在手邊也不去動。他左右看著親王營帳,前為堂, 後為寢,中間用屏風隔開, 雖是出行所帶的輕便的緙絲折疊屏風, 但看那緙絲就是進上的品質。而前堂的座椅均用狼皮,營居時隔濕最好,親王用也不算僭越。


    皇帝點點頭說:“太簡陋了, 叫皇伯父辛苦了。”


    禮親王道:“臣答應先帝,輔佐皇上必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點子辛苦怎麽敢在皇上麵前提起?”


    又說:“聽聞皇上一路而來也沒有停閱過各部的奏章,宵旰之勞,臣也感佩。”


    昝寧便也跟他客氣兩句,拿著先帝的教誨出來,講些“為民劬勞”之類的套話。


    不想禮親王轉而問道:“但聞軍機奏上有本折子皇上留中了?”


    昝寧禮節性的笑容頓時凝結在麵頰上。


    他當然曉得,現在軍機處的八位軍機大臣以禮親王為首,其他人也以這位議政王的馬首是瞻,所有奏報但走軍機處過手,輕的重的禮親王就沒有不知道的——他當皇帝當得憋屈也就在這裏,明麵上禮親王恪守君臣之禮,但他想知道的東西全是禮親王過手“濾”過的,相當於信息都拿捏在人家手上,擎等著看他的反應。


    皇帝情急間捧起一旁的茶湊在唇邊,假裝呷了一口,平靜了一下思路才重新笑著說:“禮親王這裏的茶可真不錯。”


    禮親王扯著唇角很敷衍地笑了一下,鷹隼似的目光看著皇帝,挑眉道:“皇上喜歡就好。”


    靜靜等他自己把話題回到剛剛令人尷尬的問題上去。


    昝寧知道這是躲不過的問題,再想想,那份折子能夠由禦史台通過軍機處到達自己這裏,八成也是禮親王著意放過來的。目標無非就是試探自己的意思,看看自個兒應對處置的有沒有不利於禮親王的地方。


    皇帝頓覺得灰心起來,勉強笑道:“是本不利於皇伯父府內長史的彈劾,朕覺得那言官實在是小題大做,便把折子留中了,免得大家看著生氣。”


    禮親王說:“皇上這樣反而不妥。雖說言官可以風聞奏事,但是風聞若不確,奏事若明顯有攻訐之意,皇上不讓有司加以懲處,說起來反而像是臣蒙了不白之冤,倒要皇上曲為優容一般。皇上還是把那個言官交部議處更好。”


    昝寧掩飾地又捧茶假啜了一口,方道:“皇伯父也說了言官可以風聞奏事,這事要為皇伯父正名可以,處置言官就不必了,否則,日後還有誰敢風聞奏事?言路豈不是就此閉塞了?”


    “皇上——”


    昝寧打斷道:“這事容後再說吧。”


    他起身負手說:“旁邊幾座營帳是皇伯父近身的戈什哈居住的?”腳一抬仿佛要去看看。


    這下倒是禮親王有些許尷尬,陪笑道:“萬歲爺,後麵是臣的內眷。本該給萬歲爺叩首,不過妾室們衣冠不正,有辱聖鑒,隔日叫這些內眷入行宮給皇後娘娘請安吧。”


    即便是皇帝,也不好強見人家家眷,昝寧隻能點點頭:“好,那皇伯父今日好好休息,明日獮獵怕會疲勞。”


    禮親王送了出去,抬眼見皇帝除了帶著李貴,另隻帶了十個侍衛,便說:“萬歲躬親降臨,臣不勝感激天恩浩蕩,不過皇上帶的人也少了些。”


    他揚聲喚道:“揚古、崇均、亦武、賀柱,你們護送著皇上回禦幄裏,看看皇上那裏還缺什麽,務必供奉得到。”


    皇帝說“不用”,但禮親王點名的四個戈什哈但顧主命,不聞聖諭,客客氣氣給皇帝打千請安,然後跟在皇帝的親衛身邊,長長一支隊伍到了網城裏麵。


    皇帝的不快愈發多了,雖禮親王的禮節無可指摘,但頗有示威之意。


    這你來我往、互不相讓的暗地交手,他究輸一著——禮親王在聖駕麵前,以親貴和長輩的姿態,說話行事不容得皇帝有自己的主張,硬是壓了皇帝一頭。


    “這便是僭越!這便是弄權!”皇帝昝寧暗暗想著,但隻能暗暗咬牙切齒,先自忍耐。


    他一到禦幄就進了門,對幾個戈什哈也不想賞賜他們“隨侍之功”,因而假作忘卻了,禦幄裏聽見他在傳:“渴了,奉茶!”


    幾個戈什哈也是第一次進皇帝所居的網城,各個好奇著,抬眼悄悄看看四處。


    亦武恰見皇帝禦幄旁的小營帳裏鑽出一個圓臉蛋的姑娘,長辮子及腰,細腰玲瓏,步履輕盈,手上端著茶盤,在禦幄門口聲音琅琅:“萬歲爺,奴才夕月奉茶。”


    亦武眼睛一亮,想對她揮揮手,示意這裏有個“故人”,倒是旁邊一個拉拉他:“亦武,別傻看了,別人還不知你看啥呢。小心犯了忌諱。”


    亦武趕緊放下手,再看了夕月一眼,覺得這個青梅竹馬的姑娘進宮之後數月不見,反倒更漂亮水靈了,他心裏暖烘烘的。


    卻說李夕月卻壓根兒沒發現不遠處的亦武,她滿心就在自己端的茶盤上,進皇帝禦幄之後,又是小心注視皇帝的臉色,以防哪裏出差錯。


    皇帝的臉色又不好看,大概在禮親王那裏不痛快。李夕月幾乎已經習慣了,但凡他這臭臉樣,自己隻能大氣都不出地把茶端在他手邊最合適的位置上,然後再悄摸摸離開,千萬不能把火氣往自己身上引。


    但人算不如天意,皇帝在喝了一口茶後就皺眉說:“別跑,今日用的什麽水?”


    李夕月按規矩回複:“回萬歲爺的話,用的是行宮收貯的山泉水,已經澱過濾清了。”


    “真難喝!”他品評著,“這水不如禮親王那裏的。”


    禮親王的茶水,他也小小地抿了一兩口,隻潤唇的量,但茶的香味和水的清冽已經足夠品鑒了。


    李夕月能說什麽?默默然看看他,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昝寧又說:“他是會享福呢!出來圍獵,帶了一堆妾,他那老腰受得住麽?”


    說完這句,突覺自己是在一個謹嚴的處子麵前說這些有另一層含義的話,不由抬頭瞧了瞧李夕月的神情。


    李夕月是忍俊不禁的模樣,在禦前防著失禮,死命地憋著笑。


    皇帝本來心情就不好,頓時起身指著她鼻尖說:“你皮倒真厚!笑什麽?你說你笑什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侍君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未晏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未晏齋並收藏侍君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