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有了那麽幾次交心,她說話有些沒大沒小起來。


    但是昝寧自問,他倒是如她所說,是個小心眼的,她拒絕了兩次,他都是惡作劇般要報複一下——當然,就他自己看來,隻能算個惡作劇,誰讓他是一國之君呢,對小小宮人想怎麽樣就能怎麽樣,這點小鞋給她穿上也不算什麽——但此刻,倒像照鏡子似的,看到了自己的小氣模樣,而且因己度人,她可真是一針見血呢。


    正在喪氣著,白荼端著茶盤進來,見皇帝臉色不好看,瞥了李夕月一眼,她就笑道:“夕月,快來幫幫忙,這是萬歲爺最喜歡的君山茶,給萬歲爺捧到案幾上呀。”


    李夕月不喜歡跟人置氣,笑出兩個小酒窩,捧茶碗說:“離得老遠都聞著茶香了。”


    皇帝順勢坐下,女孩子用的坐褥,格外綿軟。他從李夕月手中接茶碗的時候,指尖有意無意在她手背上觸了觸。這下子心裏就滿足了,茶香,帶著屋子裏熏衣的茉莉香餅子氣息,帶著兩個姑娘身上淡淡的香氣,讓他心情好得多了。


    再抬眼看麵前一大蓬的草花,他心道:就讓它們開在這裏才是合適的地方,鬆鶴齋確實和這女孩子居住的地方風格不一樣。


    他很快喝了一茶碗的君山茶,見白荼提壺要加茶,便擺擺手說:“君山茶要熱一些才激得出香氣味,壺裏的放了一會兒已經涼了。”


    白荼心想:不就是嫌我礙事麽,挑茶的毛病。


    忍著笑意,蹲身道:“那要辛苦萬歲爺多等一會兒,奴才重新烹水。”


    皇帝點點頭說“去吧”,心道:不虧我栽培了她這麽久,果然是個人精兒。


    他沒話找話問李夕月:“上次兩隻蛐蛐兒還活著麽?”


    李夕月說:“受傷的那隻已經嗚呼哀哉了,另一隻還好,但單獨一隻,隻能聽個響。”


    昝寧說:“我剛剛進門,聽見石頭縫裏有蟲鳴,不過分不清是不是蟋蟀的聲音。”


    李夕月眨巴眨巴眼兒。


    昝寧皺皺眉:“這意思你不懂麽?”


    李夕月小心地問:“是可以奉旨捉蛐蛐兒?”


    你說了你得認賬,不然姑姑可得打我。


    昝寧道:“要不要頒條旨意宣示禦前大總管和所有宮人?”


    李夕月皮了臉一笑:“那就不用了,隻要姑姑不是以為我不務正業要揍我就行。”


    “那我叫白荼以後不許打你。”


    “不用不用。”李夕月忙說,“姑姑平常並不打我。”


    昝寧有一件事一直耿耿於懷,今天覺得李夕月情緒不錯,終於找著個話縫兒,咳嗽一聲說:“上次的事,你不生氣了吧?”


    “哪次的事兒?”李夕月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昝寧又清清喉嚨:“就是……就是帳篷裏,我吼你那次,嚇唬你那次。”


    李夕月想,他吼人太多次了,嚇唬人太多次了!


    又想,要是次次都生氣,誰受得了啊?周瑜氣三回還氣死了呢。於是笑著說:“奴才哪敢和萬歲爺生氣!”


    “不……敢?”他問。


    李夕月想想,幹脆大方點,於是說:“奴才不生氣呢。奴才知道,萬歲爺有時候心情不好,總要找個地兒發出來,奴才能讓萬歲爺發出悶氣舒服點兒,也是伺候您的虔心到了,為啥要生氣呢?”


    昝寧心裏頓時鬆開了,覺得她真是善解人意,他這惡脾氣確實十之八。九都是為其他事遷怒,以後也該為她改一改。


    於是皇帝開始七拉八扯地和她聊海東青,聊鬥蛐蛐,聊她屋子裏的草花,又聊他自己這次在圍獵的時候的一些見聞。


    李夕月本來就不是悶葫蘆,開始還有三分警惕,漸漸聊入港了,變得比皇帝還能說,眉飛色舞,小嘴兒“叭叭叭”地嚼蛆,最後變成了皇帝微笑著聽她說話,聽她講陪她阿瑪熬鷹的趣事兒,聽她鬥蛐蛐裏的兵法,聽她在家裏養花的閑逸……聊到白荼第二碗茶都端進門了,還聽見她一個人嘰嘰呱呱在說話。


    “萬歲爺,喝茶。”白荼看了徒弟一眼,把茶碗端在皇帝手邊。


    昝寧很少有聽得這樣有趣的時候,見白荼進來,李夕月被她瞥了一眼就自動嘴上加封條一樣,他有些焦躁,也怪白荼的不識趣,又不好直說。


    第二碗茶他盡快地飲完了,把茶碗一遞:“再來一碗君山茶,水要新鮮重燒的。”


    白荼端著茶盤出了門,搖搖頭低聲自語:“好家夥,飲牛啊!”


    她第三次端茶進門,皇帝已經不在兩人的屋子裏了。李夕月說:“萬歲爺被李總管叫到‘煙波致爽’去了。他說,喝飽了,這碗茶就不用送過去了。”


    然後舔舔嘴唇說:“茶房有現成的水麽?我好渴呀!”


    白荼笑道:“沒事,你說話說辛苦了,盡管喝,喝一缸都行。”


    卻說皇帝到了“煙波致爽”,禦醫等在裏麵,見了君王自有一番禮節。


    昝寧問:“不是說禮親王求見?”


    李貴回頭看了看:“咦,先是禮親王啊?”


    昝寧瞪了李貴一眼。


    宮裏對禦醫一直很客氣,為的是他們能夠心無疑懼地給皇帝太後等看病,不至畏首畏尾的。


    禦醫笑道:“萬歲,臣確是得到禮親王的囑咐,說萬歲今日頭疼,怕不是狩獵時著了風?叫臣萬萬要認真請個平安脈,若真是嚴重了,萬歲爺也不宜再在熱河待久了,還是早點回京裏調養。”


    昝寧心裏惱恨禮親王,若說幫他傳禦醫還是好心,那麽隱隱地用回京威逼他就是濫施議政王的權柄了。


    見禦醫眼巴巴等著,他隻能伸出手腕說:“頭疼其實好多了,不過請個平安脈也好。”


    禦醫急忙拿脈枕,拿水晶眼鏡,拿隔著皮膚的幹淨絲帕子。然後手指捏著昝寧的寸關尺,閉目凝神好一會兒。聽完左手,再聽右手,然後睜眼仔細端詳皇帝的臉色,又看了舌苔,說:“還好,還好,受風是有些受風,萬歲身子骨壯實,沒有大礙。臣開一劑祛風去寒的藥茶,連服三日,再加些艾炙即可。”


    皇帝點點頭,禦醫便跪安去開方子了。


    皇帝斜著眼睛看李貴:“禮親王是不是說艾炙針砭,穎貴人最擅長?”


    李貴陪著笑:“萬歲爺真是英明,倒是都曉得啊。”


    皇帝冷哼一聲:“他管得未免太寬了!”


    李貴低聲道:“禮親王素來是這個脾氣,萬歲爺麵子還是要賣一點的。”


    他輕歎一聲:“萬歲爺,奴才說句僭越的話,禮邸的跋扈雖然難熬,但跋扈的人得罪的人更多,大家夥兒敢怒不敢言罷了。萬歲爺不養寇,如何玩兵?奴才見識短,萬歲爺請自己思量。”


    昝寧慍怒的雙眸被垂下的眼瞼蓋住了光澤:“你說得對。朕還是年輕,有這個心,控製不住這個脾氣。”


    “是。”李貴道,“人心哪,總是難測的。譬如禮親王想在後宮裏提拔穎貴人,不經意就會得罪另外的。”


    昝寧微露笑意:“我明白了。”


    他看著李貴,再次說:“我明白了。”


    李貴笑著:“不敢,奴才自小兒就跟著萬歲爺,您當阿哥的時候也是奴才伺候的,不意有今天;但也不意今天的日子……未必是暢意的。萬歲爺,不容易,也得咬著牙挺過去,畢竟,他們都熬不過您,您年輕啊!”


    他臉上笑起了褶子,等告退的時候心想:咬著牙挺,說起來多麽容易!他完全沒意想的情況下坐上了這個位置,卻多數時候憋屈著,若是沒法散開心裏的鬱氣,隻怕心裏的怨懟會多到把自己吞沒了。


    李貴回到鬆鶴齋,看見李夕月穿了一件舊衣服,蹲在院子裏翻石頭。


    “夕月,幹嘛呢?”他問。


    李夕月回頭看看他,笑道:“這裏石頭多,野草多,最生蛐蛐兒。我捉幾隻二尾子(雄蟋蟀)的,可以——”她頓了頓,突然一吐舌頭笑了:“李諳達,我可不是為自己。”


    李貴笑起來:“萬歲爺吩咐的不是?行!你能逗得他開心,就是你大功一件。”


    特特繞開,不影響她捉蛐蛐兒。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裏,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就搖搖頭歎息。


    穎貴人早已得了消息在“煙波致爽”後殿的西暖閣等著給皇帝艾炙了,看她打扮得花紅柳綠的,笑得滿臉帶花兒,他已經可以預想到皇帝的臉色有多麽難堪。


    倒不是穎貴人長得惡心人,而是她阿瑪是禮親王那一路的,正好撞皇帝心理的槍口上,再漂亮,也白搭!


    作者有話要說:  啊,我還是寫李夕月吐舌頭了,畢竟,人家滿頭白發的愛因斯坦還吐舌頭呢,也未見得幼稚。


    第43章


    果不出李貴所料, 皇帝昝寧心裏一點不痛快,若不是剛剛李貴的勸解,他連煙波致爽的西暖閣都不想進去。


    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進去了, 進門就見穎貴人帶著三分局促地在下首位置的椅子上坐著,門簾揭開, 她眼睛一亮, 起身上前兩步, 嫋嫋地給皇帝請安。


    “起來吧。”昝寧心情不好的時候最善裝病,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遠遠地到條炕上歪著。


    “萬歲爺果然是不舒服?”穎貴人輕輕問。


    昝寧背著她, 點點頭。


    穎貴人關心地說:“萬歲爺, 剛剛裏頭傳話,說要奴才給萬歲爺療一療。”


    說話間,已經靠近了。


    昝寧猛地一扭頭, 挑眉問:“你還真懂啊?”


    穎貴人陪著笑:“奴才外祖父通些醫道,到奴才這輩, 懂得確實不多。剛剛傳話說叫奴才試試針砭, 奴才嚇慌了,這針砭, 誰敢在萬歲爺身上亂用?又說試試艾炙,艾炙吧, 安全是安全些,但萬一火星子濺出來, 也怪嚇人的……”


    昝寧聽得心裏有氣, 啥都不會,還在這兒嘰嘰歪歪!


    他問:“那你會什麽呢?要是什麽都不會——”


    穎貴人前麵鋪墊了那麽多,豈是為了“什麽都不會”, 立刻說道:“奴才會點按摩。”


    她就勢一偏身單膝跪坐在皇帝的條炕邊,討好地說:“奴才桂兒,隻恨不能為萬歲爺分憂呢。萬歲爺試試奴才的手藝?”


    皇帝這時候想不看她也不行。


    她真是精心打扮過的:胭脂色的袍子,領口鑲著薄薄的一層銀狐風毛邊兒,裏頭的長襯衣是淺藍色,裏外均繡著花兒,胭脂袍子上繡著翠綠的蘭草,淺藍色襯衣則用平金,在燭光裏一動就金燦燦的閃花人眼。


    皇帝被閃得幾乎看不清她的臉。


    他想著李貴的勸諫,心裏首肯這老甲魚的建議,隻是也哀歎:為什麽還得是我?


    他說:“好吧,你試試。”


    “哎!”穎貴人喜形於色,“奴才僭越,要到萬歲爺頭邊上,先給您按按頭。”


    離近了,看那臉上脂粉足有半斤。挺好看一張臉,反而看不清模樣,隻覺得銀盆大臉、血珠子般的嘴唇一下子逼近了。


    “萬歲爺,頭枕在奴才腿上可好?”


    昝寧本能地搖搖頭:“不習慣,還是用引枕吧。”


    穎貴人把引枕給他放好,皇帝躺下來,從下而上地反看她的臉,更覺得可怖,隻好閉上眼。


    穎貴人知道昝寧是個涼薄冷漠的性子,也不以為意,拔了指甲護套,小心地用指腹在他頭頂各處按摩,為了顯擺她真的懂,還不斷地解說:“萬歲爺,這是百會穴,是百脈交匯之處,揉捏了最能安神補腦;這是魚腰穴,緩解眼睛疲勞,防著頭疼;這是風池穴,萬歲爺是著了風,這裏尤其堵著不通,要揉鬆開才行。”


    實話說,她按摩揉捏的功夫還不賴,就是指甲長了點,指腹的溫度低了點,又是按摩在平素不為人觸碰的頭麵處,昝寧覺得哪兒被她一碰,哪兒就是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手指足趾倒像麻痹了似的,說不出來的不習慣。


    熬了一陣實在熬不過去了——他本來就是裝的,年紀輕輕的人,誰受得了這樣奇葩的按摩!


    他近乎求饒地說:“好了好了,現在頭不疼了,就這樣吧。”


    穎貴人奇道:“咦,奴才才按了三個穴位!全套要按十八個穴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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