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扭頭,苦笑了一下,扶著桌子竭力地起身,又竭力地往下跪。


    昝寧伸手扶了他一把:“你還在傷中呢,不必多禮了。”


    又好奇地問:“這佛郎機大炮,現在亦在各地炮台沿用呢。”


    亦武點點頭說:“是的。這次剿撚匪,最後轟寨子,就是用的佛郎機,三炮連擊,賊人頓時無還手之力了。奴才在研究,為什麽這個炮連發後熱到那個程度,還是不容易炸膛。”


    昝寧也頗感興趣,便和亦武聊了一會兒,亦武雖憨,到自己喜歡的事情上說得是眉飛色舞,聽得皇帝也隻有點頭的份兒。


    他最後倒是不好意思了,撓撓頭說:“奴才真是話多,耽誤了萬歲爺的事兒吧?”


    昝寧搖搖頭:“朕沒什麽事,就是突然想來看看你休養得怎麽樣了。”


    亦武那個感動啊!幾乎是淚水盈著眶:“奴才身子骨好多了,現在不用力動彈,就和常人無異。真真皇上這厚恩,奴才萬死也難報答了!”


    昝寧歎口氣說:“朕造的孽,還叫你記恩呢。不過朕也確實欣賞你這樣的實誠小夥子,想必禮親王那裏也一向重用你吧?”


    亦武嚅囁了一下,憨實笑道:“奴才在禮親王邸裏,就是個出行和看門的戈什哈,禮親王估摸著連奴才的名兒都叫不出來。”


    “不過,在禮邸當差,大樹底下好乘涼,容易出人頭地。”


    亦武心裏突然怦然一動:禮親王連他的名字都還叫不出來,皇帝卻已經幾回和他親切交談,關注備至了!


    他不由看了昝寧一眼。


    昝寧說:“你有什麽想說的,說罷。”


    如果是要夕月,他打算跟這實誠小夥明說了:他還是早點另外找一個吧。


    但亦武並沒有在此刻想著兒女情長,而是對他表忠心:“皇上,奴才雖分在禮親王邸中做戈什哈,但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奴才自然首先是皇上的臣子。”


    能得皇帝青睞,當然強過得禮親王青睞——亦武沒到過高位,不大懂朝中的暗流湧動。


    昝寧倒詫異了一下,仔細打量亦武的神色後方道:“禮邸是鐵帽子王、輔政大臣。”


    亦武說:“是的,但是他……嗐,奴才不說禮親王罷,反正奴才的一些朋友說,朝廷這些年來暮氣沉沉,倒是皇上少年英達,頗有幾分聖祖皇帝的風範。”


    昝寧突然心頭一酸,覺得自己牽絆太多,知音太少。


    他說:“朕盼著有一天,能望聖祖爺項背。”突然想起了什麽,丟下句:“你等等。”


    亦武等他回來時,見皇帝手中拿著一把簇新的火銃,眼睛頓時一亮。


    “這東西怎麽樣?”昝寧把火銃遞過去。


    亦武已經顧不得禮儀,接過來就再三撫摸,嘖嘖讚歎著:“這樣的好東西!太精致了!這轉輪銃子是最新製的!可以連發六彈!”


    “賞你的。”皇帝說。


    亦武先還愛不釋手,一聽這話頓時愣住了,結結巴巴地說:“皇……皇上說……什麽?”


    他這傻樣兒讓昝寧不由笑了:“朕說,這是賞你的。”


    “奴才何德何能受萬歲爺這麽貴重的賞賜!”亦武一張紫棠臉似哭又似笑,嘴上不敢要,雙手緊緊握著火銃的雕花木柄不舍得放開。


    昝寧說:“你既有赤膽忠心,朕自然不會負你。”


    他很好奇,李夕月和西洋火銃如果擺在一起讓亦武選,他會選哪樣?


    說不定是選火銃……


    亦武看火銃那眼神,像是看真愛一般。


    昝寧突然感覺放心下來,笑容也不再繃著了,鬆弛地說:“寶劍贈英雄,這好東西要給懂得它的人去用。人亦是匹配的。”


    當然,他說的是李夕月,李夕月和他昝寧匹配,和他亦武其實不匹配。


    但在亦武聽來,這意思應該是:皇帝待他有知遇之恩,又有知己之誼,他唯隻地位無法匹配伺候皇帝罷了——但那顆忠心,確實已經交付了這位下頭人稱頌一片的君王。


    他激動得臉色發紅,連被昝寧揍得骨折這件事都徹底忘了,想表忠心話都說不囫圇,而是又開始結巴了。


    李貴適時說:“萬歲爺,宮裏要下鑰了呀。”


    昝寧點點頭起身:“不錯,朕不能久留了。你慢慢賞玩這把火銃吧,它歸你了。”


    他以前能用美味的點心和精致的首飾砸“暈”了李夕月,現在就能用男人喜好的火器來砸“暈”這位呆亦武。


    他挺有信心的。


    沒兩天,就傳了不少消息來了:


    驪珠的哥哥傷重不治,嗚呼哀哉了。


    金家就這一個兒子,女兒折在了宮裏,兒子又近乎因為同一件事被弄死了。金家老夫妻倆也不想活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頓時鬧將起來。


    清議早就給禮親王把持了的,頓時議論紛紛,說納蘭家太沒有王法了!


    內務府的榮聿這陣子挺忙的:


    皇後的親哥打傷了驪珠的親哥,刑部不敢審,又不敢得罪喊著“王子犯法庶民同罪”的禮親王,幹脆推到了大理寺,大理寺把事情往大裏扯,盤三盤四地扯到了儲秀宮裏的首領太監身上,頓時又成了內務府的事。


    太後怕皇後吃虧,到皇帝那裏敲山震虎,逮問了一個私藏皇帝禦用紙張的宮女。


    榮聿簡直要笑噴了:太後是年紀大了老背晦了麽?人又沒偷奏折,又沒被捉。奸。在床,即便是偷竊一張書畫用的箋紙,也不過挨頓打趕出去的小罪名。拿這嚇唬皇帝呢?


    榮聿把內務府懲處的意見寫成了文書,在叫起兒的時候單獨給昝寧看,奏報說:“這是微末的小過失了,慎刑司下頭司官問了話,得了口供,按例呢判責打一頓,皇上要留她,仍複入宮當差也可,不留了,她年歲也差不多了,就放出宮吧。”


    昝寧把眼兒覷著榮聿,來了沒頭沒尾的一句:“她阿瑪現在在戶部當差呢。”


    榮聿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宮裏宮女是上三旗包衣人家的女兒,父親在朝為官,女兒在宮裏服役是常見的情況。於是他小心問:“她阿瑪是不是職位挺高呢?”


    “還行吧。”昝寧說,“不過說出去總歸是個官家小姐,別顯得宮裏不容人。”


    榮聿越發摸不著頭腦:若是個官家小姐,沒事兒偷一張箋紙幹什麽?


    但想了想又有些明白,低聲說:“啊,是不是和這次納蘭氏的案子有些關聯?”


    昝寧微微一笑:“驪珠進宮比她還晚些,不過都是聖母皇太後宮裏的。太後的意思,你總歸明白,朕的意思呢,你再琢磨琢磨?”


    榮聿是個聰明人,笑道:“奴才明白了。慎刑司條件雖不如宮裏,也還能住下,讓她稍安勿躁,等皇後宮裏那群人開始受審。”


    昝寧點點頭:“別委屈了她。事情過了,朕還有厚賞和賜婚呢。”


    “省得。”榮聿笑著說,“那奴才再匯報一下金氏的案子?人命關天,這下子是可以往大裏鬧了!”


    昝寧點點頭:“朕也有意思要擺出來。”他看了看窗外,眼前恍惚是驪珠笑得很美的臉,又恍惚是她從井裏撈起來時不忍卒看的慘狀。


    他深深歎了口氣:“以朕的名義,給金家送賻儀。”


    “這……”


    這是有些過當的恩典了,畢竟,驪珠至死都沒有名分,而金氏父子,除了驪珠得寵時有過短暫的輝煌外,起起落落到最後也不過是最低微的護軍而已。


    昝寧說:“就是要過當點。朕的懷思愈重,愈叫‘他們’難受!”繃緊的下頜線露出一點的怨憤。


    第132章


    一連串對納蘭氏的打擊, 第一個挺不住的居然是禮親王的福晉。陽春三月最好的時光裏,纏綿病榻的納蘭福晉在憂憤中一命嗚呼。禮王府雲板敲響,隨即全家換了素服, 哀哭聲震天響。


    同樣憂憤不已的太後在宮內也病倒了。


    要守孝道的皇帝親自過問太醫院的湯藥方劑,下朝後就親自到慈寧宮問疾。


    他原以為太後必然是恨到不願意見他, 沒想到邱德山很快出門, 恭恭敬敬說:“萬歲爺來了?老佛爺正盼著您呢!”


    昝寧不動聲色“哦”了一聲, 隨口般問邱德山:“看禦醫的方子,以補中疏氣為主,太後是肝氣又犯了麽?”


    邱德山長長太息:“可不是!本來還掙紮著要親臨祭奠福晉呢, 硬給大家夥兒勸下來了。她老人家淚汪汪的, 說親姊妹一場,未能見一見最後一麵,又擔心男人家辦事不穩妥, 急得什麽似的!這會子也就是萬歲爺是老佛爺的慰藉了。您快請吧。”


    昝寧略加快步子,提著袍襟進了太後的內宮。


    皇後抹著眼淚陪侍在一邊, 其他嬪妃則一概不在。


    太後則半躺在床上, 見皇帝進來行禮,懨懨無力地說:“皇帝來了?”


    昝寧知道今日她特特在這裏等, 又是這樣的場麵和做派,自己需得十二分當心才行。所以陪著小心, 禮數上一步都不敢疏忽怠慢,請過安後, 長跪在皇太後榻前, 仔細打量她的氣色,說:“皇額涅放寬心,禦醫說並沒有大妨礙, 您好好休養,很快就沒事了。”


    太後有氣無力的:“唉,我畢竟也是奔五十的人了。原指望著今年下半年好好過一個整壽,如今這局麵,還不知道撐不撐的到那個時候!”


    “皇額涅這話,兒子不認,這是您多心。”


    皇後則在一旁抹眼淚替著解釋:“太後身子骨不好,也是心情欠佳的緣故。禮王福晉過世,真是太叫人震驚了。而且——”


    太後頓時打斷道:“皇後!我這年歲了,沒什麽好怨天尤人的。”


    瞬間的淩厲閃過,她的眼皮子就低垂下來,蓋住了光芒,亦蓋住了對皇後的恨鐵不成鋼。


    皇後心裏比她還急,而且沉不住氣,被厲聲一喝,清醒了一些——自己沒有金剛鑽,不能在裏頭瞎攪和,還是得聽自己這位處政多年的姑母的,於是低下聲音:“是。妾也是急了。”


    “生死有命。”太後又緩了氣息,仍然顯得有氣無力,抬眸看皇帝,“這段日子真是多事之秋。你皇伯母那裏,你打算怎麽處置?”


    “兒子當親臨祭奠。”


    “不。”太後搖搖頭,“畢竟是女眷,沒有你親臨的道理。皇後也不能去,我又這個身子骨。小邱子和李貴代你我跑一趟吧,後頭女眷我也打算派個宮女幫著打理打理。”


    交代完第一件事,接下來是第二件:“我聽說禦史台對驪珠哥哥的死有不少難聽的瞎話傳出來。大理寺審的結果也不大好。你打算怎麽辦?”


    “待兵丁苛虐,兒子亦無話可說。”昝寧閃了皇後一眼,“大理寺還在問訊中。”


    “你還為驪珠的事記恨皇後麽?”太後陡然來了這麽一句。


    昝寧頓時抬頭,毫無畏懼地直視太後的眼睛:“這是護軍營的事,怎麽扯到驪珠身上?!”


    太後倒給他看得一怔,隨後才說:“皇帝派人致送賻儀,這樣底層的護軍,也是少見的。”


    然而又不得不溫語撫慰:“你是個念舊的人,這也沒錯。我也叫小邱子送一千兩銀子去——老兩口沒了閨女,又沒了兒子,想想是人間慘禍。我便尋思自己當年喪子,痛徹心扉,多少年想到了都緩不過來。”


    這是她真正的心疼之事,不由揩抹著眼睛,鼻頭也變得紅紅的。


    昝寧也不得不收起他一瞬間的厲然神色,重新低頭道:“太後節哀!皇兄在地下,也不願太後如此傷懷。”


    太後顫巍巍伸手撫摸昝寧的鬢角:“昝寧,這些年,我把你當他,一腔子心意都是希望你好,希望你成就一代明君。”


    “是。皇額涅的栽培,兒子銘記在心。”


    太後看了皇後一眼,終於說了今日第三層,也是最後一層意思:“內務府的消息也不大好,儲秀宮那幫子人沒有肩胛,怕擔當年的事責,推卸的話說得難聽。而你知道,帝後和睦,是給萬民的榜樣,若為當年的事落了清議的巢窠,叫這些所謂的清流牽著鼻子走,隻怕又要落入曆代黨爭的局麵裏。我這不是為了自家侄女,而是為了朝廷大局,你得罷一罷手。”


    言雖懇懇,惜乎與昝寧心裏所想相左。


    他不答這條,隻說:“兒子隻看內務府審出來的結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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