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已經到了家門口的胡同,他長歎一聲下了車,敲開門後見家裏妻子的表情也挺凝重。


    “進屋子裏說。”顧不上撣衣洗塵,先要緊談女兒的事。


    “大妞出事了,你聽說了沒有?”


    李譚氏頓時淚下:“果真是出事了麽?我一個沒腳蟹,聽外頭人傳,皇上和太後鬧掰了,皇上身邊的宮女和太監做了替罪羊,不是在宮中處置責打,就是發到慎刑司去刑責。心惶惶了好幾天了,但又打聽不到切實消息。我娘家幾個親戚都聽得各種渠道的,沒一個靠譜的。最後還是聽隔壁他他拉氏說了幾句,覺得像回事,但又怕她笑話我,沒敢細細問。”


    李得文就把他今天酒桌上聽來的消息告訴了妻子,聽得李譚氏驚恐得眼睛睜得老大,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垂淚道:“我的天哪,我的心肝肝大妞呀!……”


    “哭也不頂事的。”李得文既是安慰,也是提醒,“人家價碼已經開出來了,要保女兒不吃大苦頭,八十兩銀子現在湊不湊得出來?”


    “明兒一早就要的話,現銀是真不夠。”李譚氏說,“你那些俸祿,平常不是吃吃喝喝,就是買那些沒用的花鳥魚蟲了。明兒大早先把我的首飾送當鋪去,餘外估計還會有二十兩的缺口。”


    已經很晚了,跑親戚朋友家很不合適。李得文愁眉苦臉,好一會兒才眉頭一鬆:“剛剛我回來時看到隔壁亦武家還是燈火通明的,估摸著沒睡,這兩年亦武也出息了,應該有些銀錢在手上,若能借上二十兩,也能應個急。”


    兩家因為小兒女的婚事,其實有那麽一點點不愉快。但此刻迫在眉睫,少不得忍一忍羞恥,去隔壁家借錢。


    敲開亦武家的門,果然亦武還沒睡覺。


    李得文躊躇了一下,陪笑道:“喲,還沒睡哪?”


    亦武趕緊把他讓進門:“伯父從山東回來了?我睡得晚,還沒呢。”


    他父母也出來迎客,他他拉氏平素嘴巴最不饒人,但是這次大概是知道李得文家裏的禍事,今日總算非常收斂了:“聽說夕月出事了,還好吧?你們倆可千萬放寬心啊!”


    李得文愁眉苦臉,點點頭說:“正是為夕月,想請鄰居幫幫忙。”


    他他拉氏除了覺得自己兒子沒娶李夕月簡直是運氣,到了具體上,她畢竟還是個心不壞的人,多年鄰居和朋友,同情心還是有的,頓時點頭道:“隻要能幫,您隻管開口!”


    亦武說:“額涅,我和李伯父到我屋子裏談談行不行?”


    他他拉氏忙點頭,叫丫鬟“把茶送到大爺那屋裏去。”就離開了。


    李得文現在需仰麵求人,跟著亦武到了他屋子裏。


    隻見裏頭亂七八糟的,各種圖紙和金屬零件堆在桌子上、椅子上、條炕上,乃至地上。亦武一通收拾,收拾出兩張椅子勉強讓李得文坐下了,撓撓頭不好意思地說:“伯父,叫您見笑了。”


    李得文一瞟,看見圖紙是火銃的,零件好像也是槍械用的。


    他說:“你這陣子當差忙不忙?”


    亦武說:“伺候皇上的豹尾班,這陣子就像在放假。”


    李得文默喻:這不就是剝除了皇帝的隨扈嗎?看來酒宴上他們說的情形確實不是空穴來風。


    他問:“亦武啊,你那天在豹尾班裏伺候麽?知道……那天我們家夕月是什麽情形麽?”


    亦武本就黝黑的臉愈發顯得黑沉如鐵,下頜角繃著,好一會兒方道:“那天我正在園子裏值守,看到李貴總管被步軍統領衙門的人捉著,用刀鞘、槍柄和棍子,不拘哪兒就是亂打,隻有一個人在喊:‘別打腦袋,別打胸肚子,別弄出人命。’我們雖氣,然而上頭沒有發話,誰都不敢有所動作。接著沒多會兒,我就看到夕月被幾個太監押著往外頭去,當時要不是旁邊人拉著我……”


    他緩了緩氣,頓了頓才說:“然後豹尾班就被太後的懿旨趕出了清漪園。我們悄悄地打聽,才知道是步軍統領衙門和太後演的一出奪權的好戲,大家都是敢怒而不敢言。”


    “我們都停了差,然後聽說皇上‘病了’,不能視朝,而太後垂簾,很多人都不服氣,都忍著沒說話,靜觀其變。我也想辦法打聽過夕月的情況,聽說被慎刑司判了刑責。”


    雖然他現在對李夕月已經沒有了什麽情愫,但是青梅竹馬的好感和兄妹般的親善還是有的。所以說得咬牙切齒,憤恨不堪。


    李得文覺得這是個好機會,嚅囁了一下開口道:“你說的不錯,夕月真是活倒黴,被扯進這破事裏。我今日無事不登三寶殿,就是找了路子想讓明天的那頓板子能打輕點,但人家開出的價碼,我一時湊不齊……”


    亦武立刻說:“伯父要多少?”


    “能不能……二十兩?”


    亦武起身,在攤著圖紙和零件的桌子裏一頓翻,翻出一個匣子,又翻出一把鑰匙,然後打開取了張銀票:“伯父,這是我這幾年當差攢的——五十兩您看夠不夠?”


    “啊呀!真是——”李得文幾乎又要落淚,“不知道怎麽感激你才是!”


    顫抖著手接過了銀票,看清確實是見票即兌的五十兩,心裏湧動著感激,語無倫次的:“真是……原本想著你們倆倒是挺好一對,現在也高攀不上了……你到底還是那個亦武……”


    亦武無所謂地笑笑:“伯父,是我先對不住夕月,沒能給她一個承諾。不過,這也不光是為了她,皇上於我有知遇之恩,我們私下裏也都說皇上是個明君。如今明珠蒙塵,我們做臣子的都是心下恨哪……”


    他說說就又開始咬牙,然後使勁深吸一口氣讓自己情緒鬆弛下來:“伯父,我話不多說,反正你看吧,太後自以為拿住了皇上,其實大家沒幾個服氣的,隻是差一個機會罷了。”


    第171章


    李得文有些心驚, 但拿了銀票回家之後,他左思右想,突然有些領悟:這就是站隊啊!賭一把皇帝能贏過太後, 他們這些人要為皇帝出自己的一份力。


    他一直圓滑而不大問朝政裏那些亂局,但現在琢磨, 他能不站隊麽?要閨女能好好地回家, 不在辛者庫受罪, 與其等熬死太後再求爺爺告奶奶的,不如幫著皇帝讓他贏!無論閨女日後有沒有前程,皇帝至少念念舊, 會赦她出來, 那時候一切就又有希望了!


    雖然人微言輕官職低,但李得文咬了咬牙,心意確實定了, 能盡一份力就盡一份力罷。


    因為有了亦武的五十兩銀票,剩下的三十兩就很好辦了。


    第二天大早晨, 李得文懷揣著銀票, 帶了一瓶棒瘡藥,穿著尋常衣裳, 但也帶了在司裏當值時的一套補子官服,裝在衣包裏備著不時之需, 然後來到了海子邊上的慎刑司角門口。


    昨兒那個朋友已經穿著官服在角門口約好的地方等了。兩個人進了門,李得文先道一聲“有沒有方便些的屋子?”


    那人會意, 把他帶到一間空房間。李得文把懷裏的八十兩銀票遞過去:“若是不夠, 容後再補。”


    那人點點頭:“夠的,您放心。”


    李得文又悄悄塞了一件白玉的鼻煙壺過去。


    那人急忙推拒:“昨兒說好的,我絕不要您一文錢!這是把我不當朋友!”


    李得文低聲說:“我記得您的話, 放心。不是銀錢,是我自己雕琢的小玩意兒,平時就好這個,給大家玩一玩——既然當了朋友,總不至於連小玩意兒都沒個往來?”


    那人低頭一看,這白玉鼻煙壺玉質不錯,雕琢得更是精致,他讚歎道:“真是!原也不應該要您的,但這精巧的,實在是個愛巴物!……”


    再給李得文推兩下,半推半就就收下了,千恩萬謝的,接著自己主動說:“你帶衣包了沒?若是帶了,換身官服,可以進去沒問題。隻要您不心疼往刑房裏衝,等板子一打完,就讓您瞧瞧閨女去。”


    李得文自然是求之不得,連連說:“多謝多謝!決不給您添亂!”


    他跟著七彎八繞的,好容易穿過前頭正堂的屋子,到了後麵一片兒屋宇裏。這地方看著肅穆荒涼,似乎還帶著淡淡的血腥氣,那人擺擺手示意李得文停步,悄悄說:“我進去看看今兒是誰當班掌刑,這會子‘東西’送進去,他們自有一套瓜分的規矩。你隻管放心,絕對雷聲大雨點小。對了,你閨女叫李什麽月來著?”


    “李夕月。”李得文再次拱手,“拜托拜托!多謝多謝!”


    那文書點點頭進去了,少頃出來,臉色有那麽一點難以捉摸。


    李得文心裏一緊,湊上前問道:“怎麽……不好……辦?”


    文書撮牙花子猶豫了一會兒,說:“錢呢,他們也收了,但說今日總管內務府大臣也在裏頭,怕是要督刑。‘出頭板子’隻怕很容易看出來弄假,但可以打‘斷氣板子’。‘斷氣板子’更累人,不過答應了應該可以做到,隻是大概會略重點。打完立刻要送辛者庫交接的,您要請人給姑娘治傷,還得另外托關係。我暫時還沒認識的人,再幫您想想辦法吧。”


    “出頭板子”是板子最重的頭部不打在肉上,減輕的力道最多;“斷氣板子”是手腕裏提著勁,拍下來看似很猛,但到半截子就不用力了,任憑板子本身的重量落下,也不很疼,但是得看行刑人的“手藝”和心情。


    但這話說出來,隻怕“疼五七天就好”是不可能了,如今隻求不留殘疾。


    李得文心裏又酸又痛,但是人家已經是盡力幫忙了,他隻有感激:“多謝多謝!這是姑娘自己的命不好,碰上了黴事。唉……”


    愁眉苦臉歎息間,突然看見有幾個人從歇腳的地方出來,又到另一間屋子取了紅黑漆的竹板子。


    李得文一看那板子足足一人高,又粗又厚,簡直嚇得要暈。他的夕月何嚐吃過這樣的苦頭!


    文書急忙扶住了他,衝那幾個掌刑的一聲咳嗽。


    那幾個回眸,大概最高的長官在裏頭坐著監刑呢,都不敢說話,更不敢當麵答應賣放,但還是微微地頷首,示意別慌,他們有數。


    李得文心想,得了,這就是李夕月的命吧。大概免不得要死去活來疼一場了,不過托了人,想必不至於落下傷殘的後遺症,還不算最慘。


    文書說:“唉,接下來動靜上難免慘烈,您要不要一旁的屋子坐一坐?聽不清楚呢,心裏也安然點。”


    李得文說:“沒事,聽一聽我心裏還有些數。”


    哪怕心如刀絞,也算是自己當父親的陪在女兒身邊,和她一起受苦了。


    懷著這樣的執念,他不肯到一邊屋子裏坐著,執意站在行刑的那間屋子外頭柵欄邊,豎起耳朵聽動靜。


    沒多會兒,他聽見竹板子揚起來又甩下去的風聲,接著是火銃彈藥出膛般的巨響:“劈”。


    李得文頓時一哆嗦,眼淚不由就下來了,趕忙伸手扶著柵欄柱子穩著自己。


    沒兩秒,又是一聲“劈”!


    李得文心揪在嗓子眼,胃都跟著疼起來。深吸了幾口氣還沒緩過來,又是炸開似的第三聲。


    李得文淚水縱橫中突然想到了什麽,問那文書:“慎刑司裏行刑,是堵著嘴的麽?”


    那文書搖搖頭:“沒聽說要堵嘴。”


    是嗬,裏頭挨板子的李夕月,一聲兒都沒吱,連啜泣和呻。吟都沒聽見。


    “不會……不會打暈了吧?”李得文嚇壞了,這才幾板子就暈了?要是打完四十下,人不就死了?


    那文書也覺得反常,這會兒什麽情況都不知道,隻能泛泛地勸:“哪有三下就暈的?又不是朝腦袋上砸!”


    李得文卻想:上次見夕月,她說已經和皇上有了那層關係。會不會太後要敲山震虎,拿自己女兒這條命來敲打皇上?如果是這樣,夕月隻怕危乎殆哉!


    他流著淚懇求道:“我知道這要求不應該,但求著你幫我瞧瞧去,裏頭到底是怎麽個情況?我心裏慌得很。”


    又說:“如果真是太後想要我閨女的命,我也爭不過天命去,但求著讓她別吃太多苦罷。她才剛剛十八歲,花朵兒似的,進宮方始大半年……我這心裏……心裏真疼啊!”


    那文書瞧著他實在可憐,躊躇了一下毅然說:“行!李哥,我既然交你這個朋友,一定竭力幫你。我到裏頭瞧瞧動靜去,有什麽出來告訴你就是。”


    他整整冠服,深吸一口氣,到了那刑房的門邊,陪著笑、哈著腰問:“裏頭王爺要茶水不?”


    門“吱呀——”一聲開了,探出個人頭說:“正說渴呢,你有什麽好茶葉?”


    文書笑道:“那得親自問問王爺喜歡什麽茶。”


    然後就閃身進去了。


    裏頭打板子的動靜依舊不停地傳出來,李得文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幾次想著要不要往裏頭闖一闖。要不是素來膽子小,隻怕還真就闖了。


    好容易看見刑房門又開了,探出一個長隨的腦袋,招招手問:“你是不是李夕月的父親?”


    李得文一愣,然後心一橫,點頭說:“我是。”


    “進來。”


    李得文想:叫我進去?這是什麽道理?


    但此刻隻有硬著頭皮進去,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進門後先深吸一口氣,想著應該先給監刑的總管內務府大臣、新禮親王榮聿磕頭問安,但是眼睛忍不住先瞟向堂上那張刑凳。


    凳子上沒人,擺著碩大一個牛皮靠墊,兩個掌刑的掄著板子,玩似的打得那牛皮泛出白印,震天響的“劈劈”聲就從牛皮上傳出來。


    這一詫異非常!李得文都忘了給榮聿問安這茬兒,先四下裏尋找李夕月。然後看見一旁一張椅子上,李夕月正坐著,麵前有茶碗,有點心,榮聿像待客一樣,隔著大花梨茶幾坐另一張椅子,正在問:“……喝過姑娘泡的茶兩回,確實很得味呢。倒有什麽訣竅麽?……”


    李得文眨巴著眼兒。


    李夕月看見他,高興地站起身:“阿瑪!”


    李得文“誒”了一聲,瞧見旁邊的榮聿,急忙打下馬蹄袖上前報名叩安:“奴才廣儲司主事李得文,恭請王爺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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