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不顯得失禮,昝寧還是特意在太後寢宮門口恭恭敬敬請了一個安,當著眾人的麵朗聲說:“太後身子骨不適,不願意見兒子,兒子就在這裏給您請個安。囑咐禦醫小心伺候著,誰有任何怠慢,朕定不輕饒!”


    反正是惺惺作態,行完禮,他拍拍袍子上泥濕的地方,自顧自就起身離開了。


    眾侍衛環繞,他大大方方到了“九州清宴”裏處置政務的閣子,一把將垂在禦座前的一麵琉璃珠簾扯掉,吩咐著:“朕身子骨已然安好了,太後臨時垂簾就可以到此為止了。從明日起,一應奏折仍然送到紫禁城養心殿裏,這地方,留給太後頤養天年。朕自然會常來定省。”


    侍衛們大聲地“嗻”了一聲,看著滿地的琉璃珠子到處亂滾亂蹦,而幾個親信的已經在幫著收拾桌子上、櫥櫃裏的奏折和信箋,包裏歸堆全裝了一個大匣子,預備著皇帝帶回去。


    昝寧四下裏轉了一圈,然後吩咐:“叫穎答應進來。”


    在外頭等得心焦的穎答應頓時精神一振,對著圍房裏的鏡子摸一摸鬢角,拭一拭臉上的汙漬,扽一扽皺褶的衣襟,而後提著過長的袍擺,換了一張千嬌百媚的表情到閣子裏,蹲身請安,然後說:“皇上,奴才一直在候著您吩咐呢!”


    昝寧清清喉嚨,說道:“桂兒,你留在園子裏吧。”


    穎答應一陣失望,大眼睛裏頓時蓄滿了淚水,說話都哽咽了:“皇……皇上……奴才是做錯什麽了嗎?”


    昝寧低聲說:“你當朕是在罰你?不,不!朕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幫朕管著這裏,尤其不能讓麗妃翻天。”


    他沉吟了片刻說:“這地方得留給太後居住,但朕不放心她;這裏配給朕的太監宮女,也全是太後的人,我一個都不能用。你要幫朕的第一件事,把原來朕身邊那些人都找回來,重新甄別。”


    穎答應委委屈屈的,低聲“哦”了一下,旋即又抱怨道:“奴才區區一個答應,誰聽奴才的吩咐?”


    “原來是為這!”昝寧不由笑了,“你放心,朕自然不負你!”


    他到案桌邊,扯過一張禦用的夾宣紙,提筆濡墨,邊寫邊念:“朕惟讚化宮闈,必賴柔嘉之質。谘爾答應齊佳氏,侍奉深宮,淑慎居心,長奉女箴,禮法是宗。原膺嬪位,卻為人所陷,則愈凜小心而嚴翼,敬勤弗怠。以冊印封爾為穎妃。爾其欽承休命,永流翟舀之芳,隻荷鴻禧,勉奉掖庭之職。欽哉。”


    穎答應眨巴著眼睛聽,前麵一大半聽不懂,但到了“以冊印封爾為穎妃”一句可聽懂了,猶自不信,眨巴著眼問:“啊?皇上的意思是……奴才……”


    昝寧對她笑道:“自然要給你足以匹敵麗妃的位置。”


    “這……這……”穎答應心裏狂喜,好一會兒才說,“這也太超擢了……”


    但轉念又一想,自己原本就已經做到了穎嬪,要不是太後那個老不死的從中作祟,說不定自己早已是妃子了,這也算不上超擢。


    及至看到昝寧親自寫好了冊妃的諭旨,蓋上鮮紅的皇帝之寶大印,那更是心中怦怦亂跳,反倒笑不出來了,含著一眶熱淚,深深地給昝寧磕頭:“奴才一萬分叩謝皇恩!”


    “你有沒有信得過的太監?”


    “有,有,在永和宮原有兩個小太監很得用,很忠心。”


    昝寧心想:隻是要傳遞個話兒,忠心就足夠了。於是點點頭說:“好,你把名字寫下來,朕叫人到永和宮把你原先用的幾個人都送進來,日常派那個信得過的小太監到清漪園門口傳話。”


    又溫語道:“你安心待一陣,麗妃總有狗急跳牆的時候。”


    穎答應想著平常麗妃在她們麵前趾高氣昂、高人一等的醜樣,而她馬上就可以翻身報複了,此刻心裏就熨帖得要命!


    立刻點頭應下來:“皇上放心,奴才雖笨,這樣的差還是當得下來的!”


    皇帝冒雨回到紫禁城,天漸漸黑了,而雲層漸漸變薄,雨勢慢慢變小。他待在西暖閣裏,來往的事宜隻有請禦前侍衛去跑腿。


    禦膳房的主廚也遷到清漪園去了,一時回不來,禦茶房也空落落的,他帶到清漪園的人給太後收拾了,而養心殿的人大概也給她後來發的懿旨給一並收拾了。


    空落落的殿宇中,他真是像個“孤家寡人”。


    榮聿和軍機處的幾個人來到養心殿西暖閣的時候,看見皇帝正對著一碗餛飩吃得唏哩呼嚕的。


    見他們來了,昝寧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放下碗筷:“禦茶膳房全在園子裏伺候呢,隻留了幾個人在宮裏值守,做一頓飯要一個時辰,朕實在等不及也不想吃那種溫火膳,叫侍衛飛馬到外麵買了民間的餛飩充饑——今天一天忙得沒顧上吃飯,餓得饑腸轆轆的,大家見笑了。”


    沒有人說話,反倒都鼻酸——見皇帝他又匆匆吃了兩口,把碗推到一邊:“百廢待興,這兩天隻能湊合。今晚大家也都辛苦,但餘外的事情不能不處置得宜,不能落一點話柄下來。”


    軍機處密密商議了半宿,擬定了明日的一切章程。


    一切罪過隻能先讓納蘭國軒擔著——定太後的罪不好措辭,因為先帝留印璽的緣故,又因為禮親王曾經為太後垂簾做過無數的考據,天下隻怕也默認了,而無彰顯的罪過,總不能因為她“匡扶”“指教”了皇帝就定她的罪。


    這也是太後在清漪園裏依然有恃無恐的原因。


    “事緩則圓。”白其尉說,“去了納蘭國軒,就去了太後的主要臂膀,再順藤摸瓜挖出納蘭氏的親信來——現在兵力上以豐台的兵和正藍旗的兵大占優勢,估摸著步軍統領衙門也不敢明著起反。”


    徐鶴章說:“不過步軍統領衙門的問題也要解決:納蘭國軒抄家,就可以給步軍統領衙門的旗兵先關兩個月的餉,那幫子旗下大爺素來是‘有奶就是娘’,把錢給夠了,什麽問題都可以消彌。”


    昝寧不由搖頭笑歎:“聽聽,朝廷多麽可憐!得靠抄家來給兵丁關餉!”


    議定了抄家補餉的策略,又議補缺的人手,又議要乘機處理掉的人。


    這場變數中,有人陷入泥淖,有人則翻身立功。


    商議完畢,已經四更多了。


    外頭雨停了,榮聿和軍機處的幾個人幹脆宿在了軍機處的值房裏。


    昝寧由其他宮裏暫時調撥過來的宮女太監服侍著洗了臉,洗了腳,實在是不習慣不熟悉的人在身邊服侍,於是把幾個人都遣到外麵,自己獨自躺在東暖閣的齋室。


    小燈幽幽地亮在羊角燈罩裏,他披著寢衣踱到案前,打開上頭一個普通的竹絲編花食盒,裏頭用潔白的油紙墊著,放著一對兒鮮紅的糖葫蘆。


    今兒餓極了,腦子盤旋著的最想吃的卻是李夕月推薦的縐紗大餛飩和糖葫蘆。大概這陣子壓抑久了,突然胃口大開之後就難以忍耐這勃勃而發的食欲。吩咐了侍衛到哪條街、哪個胡同、哪個攤子上買餛飩之外,又悄然說:“隔那家餛飩攤三個位置,有個賣糖葫蘆的,插在草垛子上的糖葫蘆,特別生津止渴——朕這陣兒胃很差,要吃點這種開胃的小吃。”


    那侍衛大概也知道這是一個拙劣的借口,所以抿著嘴笑著,低聲說:“奴才明白了,皇上放心吧。”


    按照他的吩咐,買來了最正宗的縐紗餛飩和冰糖葫蘆。


    昝寧看著晶瑩鮮豔的冰糖葫蘆,半天都舍不得吃。好容易鼓起勇氣吃的第一口,就覺得那糖有點粘牙,而裏頭的山楂又太酸了。他一邊嚼一邊想,終於明白過來:畢竟那可不是為心愛的人用心去做的東西。


    太酸了!他趕緊喝茶漱口,而那茶水也實在是完全不合他的意——即便之前他被囚在清漪園裏,絲毫沒有得到皇帝應有的服侍,他也依然在此刻矯情,嫌棄茶水的不好。


    直到拉開被窩,獨自躺下,雨夜的孤衾顯得格外鐵硬寒涼。


    他抱著被子,眼睛裏仿佛滿滿地都是李夕月月牙般的笑顏,他一聲吟哦,渾身發熱。


    某種欲望和他久違的食欲一樣,蓬勃生發,不可遏製。


    他扯過還濕著的袞袍,手指撫著袖口裏的小月牙,不知過了多久才迷迷瞪瞪地睡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這一陣有點忙,不能及時回複大家的留言。


    不過馬上這篇文要完結了,作者工作最忙的階段也快要過去了,小盆友也要放暑假了。感覺看到了滿滿的希望,大笑三聲哈哈哈。


    第182章


    李夕月當天被送回了自己家裏, 既有劫後餘生的喜悅,又有一絲淡淡的失落。


    回家第一個晚上,她在簷上的滴水聲裏失眠了。


    李得文是第二天中午才回來的, 一進門滿臉就是遏不住的笑容。


    李譚氏正在指揮丫頭們往餐桌上布菜,見他的神色不由笑道:“咦, 撿到錢了?”


    李得文上前先揉了揉女兒李夕月的臉蛋, 而後笑著說:“大妞回家了, 我能不高興?”


    “是。今兒就是大妞的接風洗塵宴。”李譚氏疼愛地看了女兒一眼,又驅趕過來偷吃鹿肉片的小兒子和小女兒:“去去去!這鹿肉可貴了!是給姐姐吃的,沒你們的份兒!”


    “額涅偏心!”


    “對!額涅偏心!”


    兩個小的此起彼伏地說, 還有一個弟弟還是嬰兒, 抱在奶媽懷裏,剛剛會說幾句話,也跟著學樣:“偏……偏……”


    李夕月不由笑了, 笑得眼淚都含在眼眶裏。


    一大家子的團聚,原本是她入宮時最大的心願。現在, 這個心願居然提前了七年就實現了。但她並沒有那麽高興, 隻有她自己知道為什麽。


    丫鬟倒了酒,擺好筷子, 大家圍坐下來。


    李得文對兩個丫鬟說:“今日屋子裏不需要伺候,你們到外頭去, 聽見大聲喊你們才許進來。”


    這是有不宜為外人道的話要在餐桌上說。


    他先舉杯對李夕月說:“夕月,阿瑪深知你在宮裏這近一年的時光過得不容易。特別是這次宮變, 受大委屈了。但是老話說, 禍兮福所伏,現在也未必是壞事,你陪阿瑪飲一盞酒。”自己“滋溜”先幹了一盞米酒。


    李夕月心裏又酸又甜, 眸子裏盈盈光閃,急忙捧起酒盞掩著淚光,“滋溜”把那甜甜的米酒喝完了。


    她額涅心疼她,忙說:“你可慢著些飲,這甜醴好上口,但容易上頭。”


    大家吃了幾口菜,李得文開始幽幽地跟李夕月說現在的朝局:“今日是皇上親自上的大朝,大朝上宣布:納蘭國軒擁兵自重,在清漪園圍困帝王,意圖逼宮,這是比當年禮親王更明顯的叛跡,所以死得一點不冤。不僅是死了就算了,而且要梟首示眾;家裏已經封上了,所有男丁都鎖鏈係在屋子裏,女眷關在後院,內務府和順天府共同抄家。”


    然後低聲道:“抄出來的銀子據說用來給步軍統領衙門發餉。大家都知道他極富裕,隻怕不遜於當年的禮邸,步軍統領衙門的人以前是和他一起發財,現在是發他的財,歡歌笑語,跟一窩不記恩的豺狼似的。”


    他說完舉盞,笑道:“姑娘,我再喝一杯——實在是高興!”


    李夕月也高興,陪著他喝了一杯。


    李得文又說:“查抄之後,才是興起大獄的好機會。皇上誓把納蘭家的勢力拔盡,這次大概會人頭滾滾了。”


    李夕月問:“那太後呢?”


    李得文停了停筷子,苦笑著搖搖頭:“太後嫁進了皇家,又是這樣的身份,而且她垂簾訓政,既是先帝的遺詔,又是做額涅的權力,難道皇上還能問太後的罪?左不過讓太後看著家裏人死的死,抄的抄,流放的流放,心理上痛苦受罪罷了。”


    也就像個活死人了。


    李夕月心裏想了想,這若是放在一般人身上,當然摧心肝的疼痛,但是太後確實是個心狠的,指不定熬過了這一波災,還能找個罅隙重新開枝散葉,又如藤蔓一般糾纏出新的關係網來。


    昝寧,你可千萬不能大意!


    李得文說:“哎哎,說點開心的!我聽軍機處的意思,皇上的話已經放出來了:這次協助他撥亂反正的人,都要有所獎勵。軍機處擬的章程:榮聿能到軍機處,位次和張莘和齊平;亦武大概是頭功,會在神機營學習行走,將來走武官一路,前途不可限量;白其尉和徐鶴章都加爵銜;還有你阿瑪我嘛,嘿嘿……”


    說起升官,總歸還是高興的,他“滋溜”又自斟自飲了一杯,笑道:“夕月是咱們家的福星。她進宮之前,我的帽子就被樹枝掛住了,彈到了半空中,旁邊人當時就笑,說我該‘升冠’了。”


    李譚氏高興極了:“嘿,那敢情好!我先還在想,亦武是個好小夥子,可他他拉氏眼高於頂,隻怕亦武一升官,她就更瞧不上夕月了。現在這樣子,你也給夕月帶身份呢,夕月和亦武也就匹配了!”


    李得文和李夕月同時凝住了笑,然後同時說:“嗐,瞎說什麽!”


    李得文說:“你都忘了?亦武不是已經和一個戶部筆帖式人家的姑娘下了定了?你叫人家悔婚啊?”


    李譚氏有些落寞:“對哦,就晚了一步,那時候怎麽沒想到呢?”


    李得文懟她:“這種變數,你還有本事想到啊?”


    隨即“哎呦”一聲,被自己老婆掐了一把。


    李譚氏手指戳著丈夫的腦門子,氣哼哼地說:“你別就會懟我。你好好想想,大妞已經十八了,放在普通人家,孩子都生出來了!你該不該給她看著點,找個好的人家?”


    “不需要!”李得文怕妻子追問,趕緊地補了一句,“暫時不需要。”


    他不敢告訴妻子夕月已經是皇上的人了,且他也並不知女兒未來的路該怎麽走。但是,現在肯定不到急著塵埃落定的時候。隻能想個哄老婆的法子:“這次的事還沒真正算完,要是我將來還能升官呢?你舍得女兒嫁入普通人家?”


    李譚氏想了想,還是嗤之以鼻:“都不知道你幹了些什麽立功的事,還指望你升多大的官?能從主事升個員外郎,就算到頂了。你呀,別做什麽美夢了!”


    李得文不服氣啊,心想:哼,沒見識的娘們,我這一升啊,不定就是承恩公了,直接就是國公爺了!你還敢瞧不起我?


    他嘴裏不由得就發出了哼哼的冷笑,好在嘴還挺緊,沒把最關鍵的地方說出來。


    【清製,皇後父一般封承恩公。】


    李夕月聽他們討論自己的婚事,心裏就煩。隻是難得一家團聚,其樂融融的,她沒好意思做出起身就走的舉動,隻能皺著眉撒個嬌:“哎呀,能不能讓人好好吃頓飯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侍君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未晏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未晏齋並收藏侍君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