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戴庸由門口接了口信,連忙進來稟報:“如今叛軍已到金苑橋外。”


    戴庸匆匆趕來,頭上身上都澆了雨,滴滴答答的沿著衣裳底兒往下流,墜在地上濺起一滴一滴的水花。


    不出一會兒,足下就積了一灘淺薄的夜色。


    平日裏戴庸定然不會如此無禮,但此刻,他卻不敢耽誤一時半刻。


    也正是這般才流露了他半絲的怯,一絲不苟的模樣當中添了幾分焦急與狼狽似的。但他的語氣還是平緩鎮定的,好似隻要荀翊還在此處,那就仍能挺過去。


    也是,這麽些年都熬過去了,還怕幾個餘孽不成?


    戴庸不是對自己信任,也不是對著天下百姓信任,更不是對朝臣信任,而是單純對荀翊對皇上信任。


    信任他能化險為夷,信任他能平定幹戈,信任他能將這膿瘡延綿化成萬裏錦繡山河。


    荀翊應了一聲,聲音沉著說道:“便也不急,等他們入第一道宮門吧。既要一個不漏,便總要給他們些甜頭,才好引到罐子裏。”


    那些逆臣不願承認當年失利,心裏仍將荀翊當做年紀淺薄輕慢,這才能為己方壯膽一二。


    可即便年紀淺薄又如何?


    荀翊也不急,這殿內相較之下反倒是寧姝最為慌張。


    她臉色有些微白,也顧不得其他,匆忙要將由瓷器們那兒聽來的事情告訴荀翊。但她方一開口,荀翊便打斷了她,隻對戴庸說道:“去將介涼尋來。”


    戴庸領命離去,荀翊這才轉頭看向寧姝,微微笑道:“別急。有些話,是不是隻好讓我一個人聽?”


    寧姝張了張嘴,他向來都是思忖周全的,似乎是知道自己要說什麽似的,這才先將戴庸遣了出去。


    “其實”,寧姝說道:“是沒關係的。”


    若是放在以前,她要說的這些話被旁人聽去是萬萬不可的,可今時今日她既然決定坦誠,那多一個人少一個人聽又有什麽關係呢?


    荀翊的神色沒有半分急躁,他抬手將案上的油燈點燃,一抹溫暖的光搖曳著填滿殿內,好似也帶來了暖意,將那狂風驟雨帶來的寒涼一並驅散了。


    他看向寧姝,說道:“可是姝姝的秘密,我隻想自己一人知道。”


    有些人便是有這種魔力,即便是在這旁人看來千鈞一發的時候,他也能輕輕鬆鬆一筆帶過。旁人的緊張是旁人的,與他何幹?


    而他,卻能輕撫時間,熨平眉頭。


    寧姝正了正神,說道:“皇上,今日早朝漏屋內有兩名朝臣涉及漠北戰事及今日謀逆,一名似是兵部侍郎,另一位則是個白發老人。數年前他們曾將漠北邊防圖交給瓦哲部,引來禍端,也正是因此魏府上下將領才會在漠北陷入苦戰,殞命在外。而今日,他們為了掩藏當年所作所為,竟聯合他人作亂。”


    “當真?”荀翊挑了下眉。


    寧姝鄭重地點頭,但不知為何,她總覺得荀翊聽到這般內容時並不驚訝,倒有點像是在假模假樣的問一句,給自己捧場似的。


    未等她想明白,荀翊又問道:“這是姝姝由哪兒聽來的?”


    寧姝心裏清楚,他總是要問這個問題的,便回道:“皇上興許不信,臣妾打小是能聽見瓷器說話的,這些是今日漏屋裏的瓷器們傳出來的。臣妾當時在禦花園賞花,恰好聽到。”


    荀翊看著寧姝,她掩蓋不住胸口起伏,眼眶已經有些微紅,但卻竭力克製住自己,好像在等待宣判一般。


    可她的眼神是堅定的,一如既往幹淨平直,荀翊在那當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寧姝又說:“皇上,臣妾知道這說法很荒謬無稽,甚至還有攀扯朝臣的罪名嫌疑,但……但臣妾句句屬實,聽見這般話便不能不來說。”


    荀翊問道:“是為天下?為百姓?還是為漠北戰死的士卒?亦或是為了秦王?”


    寧姝不解他為何要問這些,老實回道:“都有。”


    “不怕朕不信嗎?”荀翊問道。


    “怕……”寧姝低下頭。


    見她這般模樣,荀翊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頂,笑道:“朕知道了。”


    “嗯?”這反應和寧姝預想中的都不一樣,她甚至都做好了要被荀翊當場叫人拖出去的準備了。


    荀翊聲音溫柔,安撫她道:“之前朕與姝姝曾說過,要信任彼此,如今你能將自己的秘密與朕說,朕十分開懷,又怎會不信你?再者,姝姝今日所說之事是為國為民也為了朕,又有何處不能相信?天下之大,吾等所見也不過是木之一葉滄海一粟罷了,豈能因自己所知所聞評判?”


    原本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可在荀翊這處就像是能輕拿輕放一般。隻是寧姝不知道,荀翊等她將自己的秘密坦誠已經很久了。


    甚至在片刻不久前,他覺得自己是等不到了,是以才將那木盒交給寧姝。


    那不僅僅是個盛著瓷器的木盒,他是將自己所有的秘密所有的故事,連帶著一顆不那麽完整的心一並交給了她。


    前路如何,命運如何,都交給她罷。


    可她來了,她看著這幽深的大殿,看著這層層疊疊想要吞噬人的宮宇,將自己隱瞞了多年的秘密向他和盤托出,終是將他從當年那陰暗的井裏拉了出來。


    興許是他要求的太多,隻有一片陽光也不足夠。要將這太陽攬在懷中,將她的光芒占為己有,哪怕灼傷自己也不願放手。


    哪怕碎了,碎成千千萬萬片,哪怕湮沒成灰。


    荀翊微微笑道:“隻是,朕信任姝姝,姝姝卻並不十分信任朕,還怕朕不相信你,也怕朕罰你?”


    寧姝嘴唇嚅動片刻,小聲說道:“並不是怕皇上罰我,而是怕……怕……”


    “怕什麽?”荀翊問道。


    寧姝臉憋得通紅,一狠心一咬牙說道:“開始是不敢,怕被人當成異類,後來、後來卻是怕皇上因此再不喜歡我了,怕之前的種種都成了空。”


    荀翊神情一怔,隨即笑道:“傻瓜。”


    一直以來擔憂的事情,原來對方也在擔憂;一直以來珍重對方,原來對方也將自己珍而重之。突然發覺的那一刻,便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明明又甜又暖,心口卻跟著酸澀起來。


    “不怕。”荀翊半彎著腰,額頭貼在寧姝的額頭上,柔聲說道:“不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皇上不覺得我是異類?”寧姝問道。


    荀翊柔聲說道:“姝姝是老天給朕的禮物,天上的禮物,總是要特別些。”


    “皇上。”戴庸回來的很快,身後跟著已經一身護衛裝的介涼。


    兩人乍然見到荀翊與寧姝的親昵,不由得腳步一頓,互看一眼之後再裝作無事的向旁處看去。


    荀翊直起身,抬眸看向方走進的兩人,冷聲問道:“宮內境況如何?”


    介涼快速回道:“稟皇上,如今宮內稍有混亂,但方才以貴妃之名傳話,已請各宮安定。明麵上看似尋常,但難免有些心懷叵測之人,亦或是膽小畏懼宮人會有舉動。隻是如今若要再分出人手去維穩各宮卻也太過浪費,更是難以全麵。”


    “穩住便可。”荀翊略一沉吟,轉頭看向寧姝,聲音卻是軟了許多:“既然姝姝來了,那朕有件事情交托於你,如何?”


    寧姝點頭,“臣妾有何能做的?”


    荀翊站起身來,拉著寧姝的手走到殿門向外看去,說道:“這紫宸殿位置恰好,後宮一目了然,朕此刻要去帶兵平亂,而姝姝則幫朕管好後宮。”


    “我?”寧姝詫異道。


    荀翊湊到寧姝耳旁說道:“姝姝不是能聽到瓷器說話?瓷器遍布後宮,那便能看到這宮內的景象,倘若有人有異舉,小事便將他記下,大事便當場讓人拿下。人總有看不見的地方,宮內地方又繁複,姝姝若是願意,可是解了朕一處心頭患。”


    寧姝立即應下:“臣妾,盡力而為。”


    “介涼。”荀翊站直身,說道:“朕知道你多年以來被貴妃身份所困,空有一身武藝卻無法上陣殺敵,今日可願撇下這身份隨朕一同去前麵殺賊?”


    介涼深吸一口氣,抱拳朗聲:“介涼願意!”


    荀翊讓戴庸安排人手於寧姝,又親自搬了把椅子放在簷下,正巧對著那鳳型琉璃構件的方向。他尋了一把傘,遞到伺候著的宮人手裏,仔細給寧姝撐著,這才讓戴庸給自己穿上甲胄。


    寧姝這還是第一次見荀翊穿如此正式的甲胄,他將發絲挽在頭後,露出那傷痕累累的脖頸,但卻不覺得猙獰突兀,而像是一把火,一把能將泥土淬煉成瓷的爐火。


    而他,便是那胎骨最為規正的瓷,英挺俊朗。


    孔雀藍色的內襯顯得烏金色的鎧甲愈發冷寒錚錚,那上麵的龍紋攀援盤旋,荀翊的眉眼原本就冷漠疏離,以往像是溫潤書生,如今卻更添剛硬輪廓,好似年少戰神下凡了似的。


    荀翊往前走了一步,雨幕之中,他轉身看了寧姝一眼,說道:“這處就交給姝姝了,朕去去就回。”


    寧姝有些緊張,眼中滿是擔憂,荀翊嘴角勾起,被那一抹殿內映出來的暖色染得麵龐好看極了,他說:“等朕回來。”


    第136章


    紫宸殿上一聲龍吟咆哮,響徹天際。


    龍形琉璃構件高喝出聲:“宮內諸瓷聽令,今賊人禍亂宮廷,皇上已率眾截殺,無暇管束宮內,今吾等為救江山百姓,亦是為自救,倘若宮中有人行不軌之事,速速報來。”


    龍形琉璃構件聲音渾厚沉穩,在這紫宸殿上靜待了不知多少年份,說起話來頗有帝王威嚴。


    一旁的鳳形構件輕笑了兩聲,說道:“方才還說不管呢。”


    龍形構件冷哼一聲,說道:“方才那是逆賊尚未到宮前,看的不仔細。如今看的清楚了方才知道不是什麽好貨色,醜便也罷了,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可取,為攻宮廷竟不惜拆牆掀瓦。那外麵的瓷器展件們也與咱們遙相呼應這麽些年了,怎能使他們這般賊人無端折騰去了?”


    狻猊形構件向遠處眺望片刻,笑道:“這皇上也是煞費苦心啊。”


    “怎得?”獬豸形琉璃構件問道。


    狻猊示意他向下看去:“別的且不說,自打當今這位皇上登基,咱們這附近便沒有什麽瓷器。可如今他像是算計好了似的,以紫宸殿為中心,爍望宮為軸,鋪了好長的一段瓷器路。高高低低,藏在水裏的,擺在亭台的,千奇百怪什麽瓷器都有,倒像是早早就想好了。”


    “這也不過是前兩日興起?”鬥牛形構件問道。


    行什形構件最喜歡雨天,能將他翅膀上的汙穢一並衝去,此時言辭當中便帶了些歡快愉悅。他說:“依我看,皇上早就知道寧妃能聽見瓷器說話了,這才有此一舉。”


    “別說那麽多了。”海馬形構件在旁不耐煩的說道:“快看看外麵的戰況如何了。”


    龍形構件向前看了看,說道:“這如何看得出來?雨這般大。”


    風形構件笑道:“不必看了,當年皇上能治得了他們,藏了這些年,如今便也能勝。”


    “確實。”海馬形構件說道:“有時候我都會懷疑,這皇上打小便心思勝於旁人。換做其他孩童,豈能在那甄妃手下活出來?他卻不同,非但熬下來了,反而甄妃成了他的護身符擋箭牌。”


    “護身符擋箭牌便是無錯。”鬥牛形構件說道:“當年甄妃臨去之前,也是為他擋了大劫。隻是甄妃向來瘋癲,臨死前說不準還將他當成親生兒子呢。”


    “其實我倒有些懷疑,當時甄妃死的時機恰好,不然他也不會那麽巧的逃過一劫。”海馬說道。“因這甄妃沒了,他才成了最後一個活下來的皇子。”


    “懷不懷疑又能如何呢?”龍形構件說道:“自古便是這樣,宮廷裏的暗鬥你我見的也不少了。你若是懷疑這個,還不如懷疑他天縱奇才,生來便是做皇帝的料。這些年了,我倒是從未見過一個孩童能有他這般聰慧的。那感覺就像……就像他天生就懂,亦或者許久之前他就目睹過許多明君帝王。”


    “許多?”海馬形構件笑道:“那豈不是在地府裏有個帝王開的學府,他是那兒學出來的?”


    “正是有次感覺。”龍形構件說道。


    “噓——”騎獸仙人打斷了他們的話:“有人來了。”


    眾多神獸向下看去,隻見殿外急匆匆跑來個女子,身後跟著幾個宮人。那女子在紫宸殿外拐角處猶豫片刻,最後還是一抬腳走了過來。


    寧姝就看見紫宸殿外有個侍衛趕了進來,稟報道:“娘娘,柳美人求見。”


    寧姝連忙讓他將柳非羽帶來,如今宮內人人自危,柳非羽卻在這時候跑來,想必是有什麽大事。


    柳非羽進來看見寧姝,心裏稍稍鬆了口氣,說道:“姝姝,我有些話要同你說。”她回頭看了看,寧姝心領神會,屏退兩旁的人。


    柳非羽往前一步,拉著寧姝的手說道:“姝姝,如今宮內不安定,誰也不知道之後如何。旁人不說,如今他們是打著姝姝你引起藻災一事興兵的,倘若姝姝落到他們手裏定然難堪,姝姝不若早做打算。”柳非羽打量了下寧姝的表情,又說道:“姝姝,你先跟我走,倘若皇上贏了,咱們神不知鬼不覺的回來便是,保命第一。”


    說罷,她衝跟在自己身後的兩名宮人招了招手,又對寧姝說:“連偷偷跑出去的衣裳我都備好了,到時你我就扮成宮女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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