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淵原本就是他中年得子,以往厚愛的不行,蘇淵的斷指被送到軍帳當中的那夜,晉國公便像被人抽空了氣力。


    可那也隻是一夜,如今在家國大義麵前,他依舊是端的方正。


    晉國公又說:“如今皇上為了南部百姓安危,以自身為餌將賊人的兵力引到京中去,吾豈能因為一子的性命而辜負皇上的期許?又豈能為了一子的性命而讓百姓枉死?”


    柳湛後退一步,衝晉國公深深鞠了一躬:“晉國公高義,柳湛定然銘記於心。”


    隨著下一聲巨響,被逆賊所據的城池城門大開,高旗一揮,山上潛伏的士卒猛的站起身,潮水一般向下奔流而去……


    ——————


    京城三裏亭外,一騎快馬掠過,馬背上的號吏風塵仆仆,儼然經曆了長途奔波。


    他縱馬掠過驛點,驚覺今日京城三裏亭外的兵卒換了一波人,更與平日不同的帶了一副嚴酷肅殺的模樣。除此之外,便更不要提周圍的動亂模樣,好似剛剛打了一場硬仗,地上的屍首尚未來得及收拾。


    “南部戰訊!”號吏匆匆喊道。


    駐守三裏亭的兵卒揮了下手,大聲回道:“快去!”說罷,他又拽了一匹馬來翻身跟了上去:“就等你這個了,我送你進去。”


    號吏愣了一下,心裏也知道京城定然發生了什麽境況,隻是因為夜幕濃重,他看不見稍遠的境況,隻有喝馬馳過的時候才隱隱感覺到地麵好似被什麽覆蓋了似的,高低起伏軟硬不平。


    提著的心方到城門,這才發現今日京城的外城門關的格外早。


    “是南部的戰訊!”帶他來的那個兵卒衝城牆上大聲喊著:“快開門!”


    城牆上有士卒往下看了一眼,確認對方身份且隻有兩人後,這才開了一側小門讓他們下馬進來。


    號吏有些奇怪,這些兵卒身上穿著的甲胄盔甲好似是魏家軍,如今那不是應當跟著秦王鎮守漠北嗎?怎得突然攬了京城的戍防?


    “快去!”開門的士卒和前麵的人說了同樣的話:“就等著南方戰報了!”說罷,推了號吏一下,讓他往前踉蹌兩步,也將他推出了這一方城牆下的天地。


    號吏猛的一個踉蹌,被眼前的景象嚇得一個激靈。


    暴雨此刻方歇,但又有濃重的水汽從地麵蒸騰而起,往日生機勃勃的街道像是突然跌落到了什麽地方,見不到人影,卻又處處都是人影;見不到商賈小販,卻又處處是失了主的馬匹亂行;見不到燈火牌坊,卻又處處是猩紅的色澤。


    整個京城都被籠罩在不詳之中,像是逢魔時刻由地下騰起的霧,魑魅魍魎,看不見前路。


    號吏被這樣的景象嚇的發愣,他再想回頭,卻發現後路也早已沒了——原本的黃土青磚路上橫七豎八密密麻麻排滿了人的屍首,分不清誰是誰。


    號吏想到自己來時便是踩踏著這些屍首,急急低下頭去幹嘔。


    開門的士卒拍了下他的肩膀,聲音帶著一股子奇異的爽朗,至少是不應當出現在這種境況下的爽朗:“現在沒什麽給你喝的,你也別緩了,送完這道信再一起緩也來得及。”


    “要不咱們去幫著送信?”一旁的兵卒建議道。


    “傻啊你。”那士卒指了指他的衣服:“你穿著漠北的軍服,去了能服眾嗎?到時候被說成咱們串通好的怎麽辦?”說罷,他又對號吏說道:“快去吧,可別因為你耽誤事兒。”


    號吏匆匆點了頭,心知此刻事情頗大,連忙再度上馬向城內奔去。


    他以前也來過京城數次,從未見過這般光景,外麵好像已經安定了,至少城門穩固,但城內卻是一片屍身,尚未來得及收拾。


    在這樣的境況之下,馬匹行路難,他將馬隨處找了個路旁的木樁拴上,轉而步行。


    號吏越往裏走越皺眉頭,原來外城竟也還算是狀況好的。


    越往裏走,屍首越多,好似曾有一場硬仗在這裏打過。若是放在漠北放在南部也就罷了,但此處卻是京城啊!高門豪客天親貴胄所在之處,更是一個國家的心髒,怎會如此……如此像一個修羅地獄?


    再往裏走,幹戈聲不絕於耳,號吏被人撞了個滿懷,結實摔在地上,刮了一身的血跡,分不清是地上的,還是他自己的。


    將他撞倒的那個人隻剩幾聲喘息,隨即便再也不動了,好似和這周圍的環境融洽在了一處,也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號吏被嚇得身子發僵,他試圖將身上那人推下去,卻又一點氣力都用不上,胳膊手好像一時間都被嚇軟了。


    他向後蹭,一邊小心護著懷裏的戰訊。他不知道京城發生了什麽,但本能的、通過方才那兩個兵卒的言語之間,他知道很多人都在等這一封戰訊。


    他朝一旁挪去,一邊有個穿著漠北軍服的人疾奔過去,他伸手喊了一聲:“南部戰訊!急報!”


    那人衝的快,尚未聽見他的聲響就沒了影兒,但一旁還有其他衣著的兵卒聽見了,轉身便朝號吏這處看來。


    “喂!”號吏還在猶豫要不要等那兵卒過來同他說一聲,請他為自己開路,就聽見一旁有個男人的聲音傳來:“左邊第二根柱子,能爬起來快走,那邊的兵卒見人就砍呢!”


    號吏此刻也不知道該相信誰,隻憑著直覺將全身的氣力都繃緊向那柱子後跑去。


    “快走!”號吏尚未看見柱子後的人,就被拉著在京城的小巷中狂奔起來。


    他們走的地方很多都是城中小巷,尚未有那麽多屍首和兵卒,反倒是拉著他走的這人輕車熟路,好似將京城的每一條小巷都牢記在心裏。


    “哢噠”一聲,那人將號吏拉進了一處小屋,反手將門關上,又一把捂住號吏的嘴衝他比了個噤聲的姿勢。


    外麵追趕而來的兵卒很快就跑過去了。


    那人偷偷拉開門朝外看了眼,說道:“沒人了,你就朝這條小巷往裏跑,很快就能到……你是來給皇上送信兒的吧?”


    號吏瘋狂點頭,這才驚覺這原來是一家飴糖鋪子,店內放了各色飴糖,看來此人隻是京城當中普通的一名商販,也怪不得對京城小巷如此熟悉。


    “快去快去,我剛才就看見城門秦王的兵放你進來的。”那賣糖的商販說道:“剛才追咱們的是造反的逆賊,千萬可別讓他們抓了去。算了,還是我送你一程吧。”


    “這……外麵危險。”號吏如今也反應過來,怪不得京城裏麵房屋門扉緊閉,原來是百姓早已經藏了起來。但如今外麵這般境況,怎能讓個普通商販和自己一同冒險?


    飴糖鋪子商販一揮手,指了指門口的匾額:“看見沒,這是皇上親筆寫的。咱們能好好賣個飴糖,過點安穩日子不容易,得知道好日子是怎麽來的!快走吧!”


    號吏懵懵懂懂跟著飴糖商販穿梭在街巷裏朝著宮宇而去,那紅牆的顏色今日不知為何比往日更加強盛,不遠不近的掛在天上似的,像盞徹夜不熄的燈。


    “喂!賣糖的你去哪兒?”道路一旁的破舊小屋有個人探出頭來,說道:“外麵兵荒馬亂的,你怎麽還到處亂跑?”


    飴糖商販指了下一旁跟著的號吏:“送信兒的,就知道走大道。大道上現在多嚇人啊,剛才還有幾個造反的要來抓他呢。”


    那人掏了掏耳朵,衝號吏一擺頭:“從我鋪子裏穿吧,這裏近些。”


    號吏又跟著飴糖商販走近這破舊小屋,原來裏麵是個瓷器鋪子,櫃子上擺的滿滿都是各類瓷器。


    “平日裏看不出來你這麽熱心啊。”飴糖商販調侃了他一句。


    賣瓷的人嘟囔兩句說道:“那還不是希望這種事兒快點過去,咱們帶著瓷器也不好跑。再說了,秦王若是能因為這事兒得個封賞什麽的,說不準就又能來我這兒買幾個瓷。”


    “那你可不能坑秦王啊!”飴糖商販回了一句。


    “再說吧。你還走不走了?!”賣瓷的推開自己小屋後門,向前一指:“喏,這裏就穿市集了,離宮門就不遠了。秦王方才到了,外麵也被肅清了,如今就應當剩下那些負隅頑抗的,也不成什麽氣候。”


    “那你們要更加小心。”一直以來戰戰兢兢的號吏突然開口說道:“流寇為了活命難免傷人。”


    “放心吧。”賣瓷的笑道:“咱們這兒一屋子瓷,誰進來就照腦袋砸!”


    號吏往前跑著,方才被抽空的氣力似乎又回來了。或許是生活的煙火氣,或許是商販的話語,又或許是其他的東西,但總而言之,他覺得自己又能動了,四肢的血液也跟著熱了起來。


    他最後看了一眼這破舊小屋的四周,滿屋的瓷器好像也在催促他快些去,快些,再快些……


    “報!”侍衛中有人喊著,一個傳一個的向裏麵傳去:“南部戰訊!”


    “南部戰訊!”


    “南邊大勝了!”


    “晉國公率軍使用火藥將賊寇城門炸開,大破賊寇!”


    “百姓皆已無恙,如今晉國公正帶人清點!”


    “南部大勝了!”


    這一聲聲不僅僅是得勝的歡呼雀躍,更多的是對城內逆賊的一記重擊。


    突如神兵天降的秦王率漠北軍由京城外截斷逆賊兵力,他們曾以為宮牆內外是皇上為他們設下的甕,還在嗤笑這麽小的一隅怎麽可能困得住他們這麽多人。卻沒想到實則整個京城才是他們的甕。


    荀翊以身為餌,秦王則是那個關門打狗的人。


    秦王到了,證明漠北的瓦哲部已經不能將漠北軍牽扯在前線,漠北早已經打了勝仗,他們所謂的布防圖也早已經是張沒用的白紙。


    秦王到了,更意味著他們的所作所為早已經被皇上看在眼裏算在心裏。


    鄒津終於從王俞那兒搶到了那張明黃卷軸,他顫顫巍巍的打開那一張紙,隻見上麵寫著——“先皇遺詔,特封你為大王八烏龜孫子。”


    鄒津一口鮮血吐出,他聽見遠處有人在喊“南部大勝了!”“秦王到了!”“賊人寇首已被皇上斬落,還不速速束手就擒!”


    鄒津茫然四顧,或許原本此刻應當四顧的人不是他,但這份蕭索這份兵敗如山倒這份被人算計的窮途末路,總該有人來體會的。


    原來,皇上從來不是仁慈手段,也不是少不更事,而隻是想要將他們所有人一網打盡連根拔起。


    隻要能做到這些,哪怕以自己性命作為賭注也毫不在意。


    他從未發現,原來皇上是個豪賭的賭客啊。


    他們以為皇上沒有子嗣,定然會更戰戰兢兢小心謹慎,如今卻驀然驚醒,原來這些皇上根本就不在意,他從未放在心上。


    幹戈已靜,再數年數十年之後,他這皇位都穩穩當當,荀家依舊,先皇何德何能有這般子嗣?


    鄒津抬頭看天——今夜沒有月了。


    原來以為是大好的日子,天氣都在填威助彩,結果才明白,原來是這場殺戮這場無用的爭端,老天並不想見。


    眼前有銀光閃過,荀歧州一刀便將鄒津的頭顱割了下來。落在地上和著血打了幾個滾兒,髒汙萬分。


    荀翊站在城牆下,他已經太累了,連喘氣都覺得疲乏,尚未到戌時,但他身體已經沉重的像是隨時都要離去。


    後心隱隱約約的疼著,又或者是很疼,但他已經分辨不出。


    他回頭看了一眼宮內的方向,視線卻被宮牆遮擋,什麽都看不見,但他知道,姝姝應當還在紫宸殿外等著他。


    他不回去,她就不會走。


    荀歧州走到他的麵前站定,所有的人都在看,如果秦王想要在此刻奪位,也不過就是片刻須臾的事情。


    甚至沒有給他們驚歎的時間,荀歧州在荀翊麵前跪了下來:“稟告陛下,逆賊首領已經全部被斬。”


    荀翊點了點頭,強撐著聲音說道:“還有些流寇,以免他們去百姓家中,勞煩兄長了。”


    “臣,領命。”一個字,便已經擺明了立場。


    京城的黃昏傍晚,便在這樣一場無頭無尾的殺戮中度過了。與此一同度過的,是南方歸家的百姓,是漠北整頓的邊防,是他處酣睡中的美夢,是明晨興許更美的初日。


    宮門大關,就在門關上的一刹那,戴庸和介涼衝了過來一左一右扶住荀翊,聲音焦急:“皇上!您後背的傷!”


    荀翊擺了擺手:“去紫宸殿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這般會不會嚇壞寧姝,隻是覺得周圍的色彩漸漸消散了似的。心裏好似有什麽事情達成了,能喘一口氣兒了。


    佛寺的鍾聲在荀翊耳邊響起,他有些奇怪,怎麽會在這個時候有佛禪聲?


    “你們,聽見寺廟的鍾聲了嗎?”荀翊問道。


    “什麽鍾聲?”戴庸四周看看,隨即嚇了一跳似的:“皇上,皇上!快傳禦醫!”


    介涼剮了戴庸一眼,說道:“皇上,是鍾聲呢!寺廟為了超度今夜亡魂,所以與平日有所不同。皇上您再等等,禦醫馬上就來!寧妃娘娘還在等著呢!”


    仿佛有鍾聲傳來,寧姝抬頭看向宮牆的方向,她聽見在這些佛禪聲中龍型琉璃構件說了一句:“他回來了,外麵大定了。”


    寧姝猛地站起身,朝著紫宸殿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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