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三娘點點頭,跟著老方入內。


    尹娘子已擦過淚了,隻是眼睛還有點紅。見老方引著人進來,不由上前問道:“方大哥,有什麽事嗎?”她的目光轉到了柳三娘和盛景意身上,有點好奇她們是老方什麽人。


    柳三娘便把想買香丸的事給尹娘子說了。


    尹娘子剛才拿了盛景意好心遞來的素帕,對她們很有好感,再想到她們是老方帶來的,便說道:“兩位姑娘想要的話,拿一些走就是了,都是我自己做的,不值什麽錢。”


    柳三娘說道:“那可不行,我們可能需要挺多的。”她也沒隱瞞,把自己乃是千金樓三當家的事與尹娘子說了。


    香丸這東西,買了總能用完的,哪怕她們自己不用外麵的香丸,賞給樓裏的丫鬟仆婦也行。若不是她們隻帶了兩個小丫鬟,拿不動太重的東西,她們說不定可以把這邊的現貨包圓了。


    尹娘子聽柳三娘自報家門,表情很平靜,許是熬過了許多艱難困苦的日子,她身上所有的棱角都被磨平了,隻剩下好好把兒子養大的念頭。她轉身引盛景意幾人入內,取出自製的香丸樣品供她們挑選。


    盛景意這幾個月也跟著製了幾回香,她鼻子靈,不敢說能合出多好的合香,分辨好壞卻是輕而易舉的事。


    女孩子對挑東西這件事一向沒有抵抗力,至少盛景意是這樣,她拿起那一顆顆單獨隔開的香丸細細分辨它們的香氣,不一會便挑中幾種自己想要的氣味,取出來說每樣買十顆。


    尹娘子的兒子手腳麻利地取出幾個小布袋,仔細又迅速地給盛景意裝袋,仿佛生怕盛景意反悔。


    他每天跟著悲田院的人喝稀粥,感覺沒滋沒味的,偏又不好養著他娘帶他出去大吃大喝,所以幹活便格外積極,想要努力改善一下悲田院的夥食,哪怕隻夠買些豆腐也能解解饞。


    柳三娘挑得比較多,選了十來種,也是每種要了十顆。她把盛景意掏小荷包的手壓了回去,連帶盛景意那份一並付了錢。


    尹娘子極少遇到一口氣買這麽多的客人,剛才被人鬧上門的愁悶都散了大半,跟兒子一起認認真真分裝香丸。


    這位尹娘子明顯就是脾氣太軟,所以遇到那個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潑婦根本無計可施。


    盛景意看了眼小男孩,說道:“弟弟該讀書了吧?”


    尹娘子一愣,神色黯淡地說道:“我在教他認幾個字,等他能讀醫書了,就讓他跟著方大哥學點醫術,也算有了門謀生的本領。”


    都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當年他們夫妻倆剛有了這麽個孩子,總湊在一起勾畫著他的未來,他們都想著砸鍋賣鐵也要送他去讀書,讀了書,將來肯定有大出息,可以光宗耀祖。


    現在她丈夫不在了,兒子沒讀上書,連祖宗都不能認了。都怪她這個當娘的太軟弱,沒法扛住那樣的侮辱帶著兒子回了悲田院。


    她們這一走,想回去就太難了,他那小嬸嬸根本不可能再讓他們母子倆踏入家門半步。


    柳三娘見小男孩一臉伶俐相,不由順著這個話題說道:“若是小孩願意讀書的話,還是讀些書好。隔壁禪院便有不少讀書人借宿,不妨讓方哥帶他去拜個師,送些束脩讓人教他幾年。”


    那些讀書人雖還沒有功名在身,給個八九歲的孩子起名卻還是足夠的。


    小男孩剛才一直抿著唇沒有插話,聽到柳三娘的話後目光頓時亮了起來。


    尹娘子本是一時衝動才回了悲田院,聽柳三娘這麽一提,頓時覺得可行。


    若是兒子能讀書的話,自然是多讀些讀書好,她好好製香,總能供得起兒子讀書的!


    尹娘子連聲向柳三娘和盛景意道謝:“多虧了你們提醒,要不然我可就把鴻兒給耽誤了。”


    她們孤兒寡母本來和小叔子一家住在一起,小叔子也有孩子,她不是愛管事的人,這些年來賣香的錢多是交給弟妹管著,不想每次她提出想讓兒子去讀書都被弟妹駁回,後來更是變本加厲誣陷她和小叔子不清不白。


    這次弟妹來鬧,也是因為小叔子覺得她賺的錢以及她丈夫留下的錢該還給她,結果弟妹就在大庭廣眾之下撒潑打滾。


    她沒能好好護著兒子,還讓他跟著自己蒙受這樣的欺辱!


    柳三娘見她眼神黯然,心中又是一陣歎息,叫隨行的丫鬟取了香丸往外走。


    尹娘子送她們到門外。


    老方正和虛雲在院子裏的葡萄架子底下下棋,棋子是木做的,硬是被老方敲得劈啪響,很有氣勢萬鈞的感覺。


    盛景意走過去一看,發現他們下的棋類似於象棋,瞧著規則應該差不多。


    她粗略掃了眼,發現氣勢萬鈞的老方不僅處於下風,他那元帥簡直都快變成光杆司令了,虧得他走棋時還那麽信心滿滿,似乎自己馬上要將對方軍一樣!


    柳三娘也看出來了,和盛景意一起陷入沉默。


    老方殺紅了眼,見柳三娘她們出來了,不由說道:“聽說柳娘子你下棋很有一手,你來給我瞧瞧下一步該怎麽下?不是說下棋高手一出手,可以讓整局棋馬上反敗為勝!”


    柳三娘搖搖頭,表示自己愛莫能助。


    既然沒法逆轉,老方便把棋子一推,說道:“那不下了,我先送你們出去。”


    虛雲脾氣和老房不一樣,他做什麽都慢吞吞的,被推了棋他也不惱,反而禮貌地朝盛景意幾人笑了笑,算是和她們打過招呼了。


    老方把盛景意幾人送出寺外,揮揮手目送她們走遠才折返到悲田院中。


    虛雲還坐在原位,正把棋子一顆一顆收好,見老方回來了,他想了想,又把棋子重新擺了回來。


    老方剛才沒殺過癮,坐下和虛雲一起擺棋。


    虛雲順勢把拜托老方幫忙給外甥找老師的事說了出來。他雖在寺中長大,還負責管理整個悲田院,但在交遊這方便著實比不過老方,這種涉及人情往來的事還是拜托老方最適合。


    老方聽虛雲轉述了方才屋裏幾人的談話,覺得柳三娘和盛景意倒是熱心腸。他說道:“沒問題,你放心吧,這事包在我身上,我一定給小鴻子找個最好的老師。”


    虛雲聽到他的稱呼,沉默了一下,終歸還是懶得糾正,隻決定下一盤繼續不讓著老方,繼續殺他個片甲不留!


    另一邊,盛景意乖巧聽話地跟著柳三娘回到千金樓,又興衝衝地盛娘她們分香丸,說自己都是按照人挑的,覺得這個香味適合她們。


    盛娘等盛景意把帶回來的小禮物分完了,才把她叫到身邊問她感覺如何。


    剛才她趁著盛景意跑上跑下的當口問了柳三娘,知道她在佛殿裏打起了瞌睡,心裏有些擔心她衝撞了佛祖。


    盛景意說出自己的感想:“天禧寺很大!”


    盛娘:“……”


    盛景意接著說:“我覺得當和尚真有錢!”


    盛娘:“…………”


    盛景意又把碰上尹娘子母子倆的事告訴盛娘,和盛娘說起自己的新想法。她說道:“尹娘子那邊有現成的人手,雖然都是老弱婦孺,不過把事情分攤下去的話,每天應該能做出不少香來。我想過兩天讓玲瓏姑姑去和尹娘子談談,和她訂製一批新香。當然,要是她們願意長期合作,那我們還可以簽長約。那樣的話我們就不用繼續逮著太平書坊這隻羊薅,可以走天禧寺的路子賣——”


    盛娘忍無可忍,抬手捂住盛景意的嘴巴。


    盛景意眨巴著眼,一臉無辜地看著她娘。


    她說錯了什麽嗎?


    作者有話要說:


    盛娘:佛祖啊,你就當沒見過她吧


    小意兒:乖巧ovo


    第26章


    盛景意這想法還真不是臨時起意。


    她們這種階層能接觸到的人本就不多,能和太平書坊簽下契書全是托了徐昭明這個樂迷兼戲迷的福。


    俗話說“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既然想在這秦淮河畔安心排戲,她們不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徐昭明身上。


    說句難聽的,說不準徐昭明還會招來定國公的雷霆之怒。


    所以,如果能和天禧寺合作,那自然是再好不過的。


    今天去天禧寺走了一圈,盛景意已經意識到這時代的和尚又有錢又有靠山,還有廣泛的群眾基礎!


    別以為和尚全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出家人,他們手裏有了錢,也會到處投資,自家寺廟裏還會開展各種吸引香客的新舊項目。要知道最開始各種俗講就是從寺廟裏開始的。


    當初為了讓佛教迅速在東方紮根,和尚們可是編故事講故事的急先鋒!


    要是能和天禧寺扯上點關係,錢就不說的,最要緊的是又靠上一棵大樹,比起從前可穩妥多了。


    時下的官伎們可是不做那皮肉生意的,擱在後世這些姑娘們要麽是藝術家要麽是偶像演員,隻要是對悲田院那邊真正有幫助的,天禧寺應該不會拒絕才是。


    盛景意算盤打得很好,不過見她娘一臉的一言難盡,她也沒把話繼續往下說,隻準備回頭和玲瓏好好商量一下。她現在還太小,很多事都不好出麵,還是得玲瓏幫忙跑跑才行。


    盛景意這邊在規劃著新生意,另一邊的寇承平卻在為《桃花扇》的刊印奔走。


    這年頭雖然有很多盜版書商隨隨便便印書,可那都是挑市麵上有的書來印,像寇承平這種正兒八經的書坊壓根不是想印什麽就印什麽、想賣什麽就賣什麽。


    要不然當初朝廷打擊出版業時怎麽會讓他撿了個大便宜?


    寇承平是真的挺喜歡這本《桃花扇》,所以第一時間叫人抄錄了幾本,親自送到負責管出版業的金陵國子監那邊,希望對方能盡快幫忙審核一下,最好能呈送一本給韓府君。


    寇家南遷到金陵多年,在金陵城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寇承平打了招呼,那邊的人自然客客氣氣地應下,準備自己先看一遍再送去給韓府君過目。


    這一看,負責審核書籍的金陵國子監官員卻是看到了下衙時分。


    既然能監管金陵城出版業,這人自然也是文官出身,而且是在文壇上小有影響的那種。他拿到《桃花扇》後看了開頭,本以為是那些個老掉牙的才子佳人,看看這背景,又是秦淮河畔,又是青樓名妓,又是什麽送扇定情,不是那些個談情說愛的老掉牙話本是什麽?


    不想隨著故事展開,負責人卻越讀越心驚。


    民間出版其實沒多少禁忌,隻三樣,其一是不能擅自修史,其二是不能刊印朝廷機密,其三是要“有益於學”。


    第一、第二個好理解,這種東西曆來都是不允許私印的,第三個可操作的餘地卻很多,你說你的書是解讀經典,有很多獨特的新觀點,成,印!你說你的書詞藻優美,讀來可以不僅可以陶冶情操還可以提高文學水平,成,也印!


    具體就看你怎麽吹。


    這《桃花扇》在“有益於學”這方麵是說得過去的,作者方麵有點小疑問,但有寇家做擔保,這個問題也可以忽略。


    隻是這書中所寫的王朝與風土人情皆與當世不大一樣,與過去曆朝曆代的情況也大不相同,負責審核的人有點拿不準能不能放任它刊行。


    當今陛下的壽辰在五月,要是這書印得快、流行得廣,到時說不準會流傳到臨京去,到時有人拿這個做文章,說他們金陵這邊在這節骨眼上印本寫人亡國的書,豈不是要糟?


    可拋去這些顧慮,負責人對這本《桃花扇》十分喜愛,別人都下衙了,他還沉浸在書裏舍不得走。


    這本書表麵上寫的是一個秦淮名伎與有誌書生的愛情故事,實際上卻借他們的故事講述一個王朝的傾覆。


    這些國家興亡之事,投射到一個小人物身上,就是她們幾經離合、家園被毀、愛情無望——所有她們想要的都會得不到、所有她們擁有的都會失去!


    不管是李香君眼睜睜看著媚香樓焚毀在大火中,還是蘇昆生唱的那段“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都讓人久久無法釋懷。


    比起空口說什麽“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這樣一個小人物反而更能牽動人心、更能讓人思考起若是遭逢亂世自己會麵臨什麽樣的絕境!


    這個叫“大明”的王朝維持了兩百多年,已到了強弩之末,外有強敵,內有奸佞,可謂是內外交困、風雨飄搖,與如今的南朝廷是多麽相像!


    負責人隻猶豫了一會,便帶著書去求見韓端。


    韓端平日裏就住在府衙內,聽人說金陵國子監那邊的人求見,心裏有些納罕,不知道國子監那邊為什麽挑這個點來見他。既然人已經到了,韓端也沒耽擱,穿著便服出去相迎,和氣地邀對方坐下。


    聽對方說明來意,韓端留下了對方帶來的《桃花扇》,又寒暄了一番,才起身送對方離開。


    國子監是有負責審核書籍的責任,不過韓端來金陵幾個月了,也沒什麽書非要經他過目才能印,是以他沒太關注這方麵的事。


    聽負責人說得慎重,韓端草草把晚飯吃了,拿起那本《桃花扇》看了起來。


    韓端自幼好讀書,許多人都誇他能一目十行、過目不忘。他從不自誇,卻也沒否認外麵的傳言,有個天才名聲在哪裏都吃得開,他又何必去澄清那些神乎其神的說法?


    比起普通人,韓端看起書來確實很快,記性也比尋常人好,別人要看上大半天的書他隻須一個時辰便能看完。他坐在燈下把《桃花扇》看完,掩卷歎息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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