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有哲理的話,莫不是先生自己想出來的?”曾海庭笑著說。


    “臭小子,先生難道就不能說點實話?”湯先生生氣,直接把人趕了出去。


    曾海庭如今十五歲,他不喜歡讀書卻不得不讀書,中了童生,準備去府城靠秀才。恰好聽說他遠嫁的姐姐回來了,陳氏就想讓女兒去走走關係。


    曾妍兒自從合離之後,一心經營商鋪,借著海關司的便利,她的商品總是最新的,所以生意做的不錯,如果她願意伸手,帶著去交際,無疑能夠幫上一把。


    陳氏的算盤打的不錯,但被曾妍兒心平氣和的拒絕了。


    “娘,我這麽做叫吃裏扒外。”曾妍兒安靜的解釋,她這麽一說猶如捅了馬蜂窩,陳氏一下子就炸了:“誰是裏誰是外?你說這話都不怕誅心嗎?”


    “我就是怕誅心才說的。我開鋪子的本錢,進貨的人脈,都是從哪來的?爹和娘沒有花過一分錢出過一點力。平時你們拿著東西我就算了,隻當我孝敬你的,我自己拿銀子填補上。現在讓我帶著弟弟交際?我要是做了不叫吃裏扒外叫什麽?”她很是平靜的解釋,“我要是用自己能力做的,我二話不說帶著弟弟去,現在讓我做?我沒那個臉。”


    陳氏語塞,臉色憋的通紅:“他就算過繼出去,也還是曾家的人!用用他的東西又怎麽了?”


    “您要是這麽覺得,當初那個算命的老頭又是怎麽回事?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沒那麽過分的吧?”曾妍兒看她不聽勸,直接就把話說透了。


    陳氏铩羽而歸,換成曾宣榮出動,同樣被一句“二百五十兩”堵了回去。曾妍兒一點麵子沒給他們留。


    曾海庭聽了個大概,開始好奇當年到底是怎麽回事。


    曾海庭二十歲,他煎熬著終於考中秀才,自覺有了交代,拿著幾十兩銀子打著遊學的旗號就跑去京城,聽說書畫大家正好在京城,他還怕去晚書畫大家已經走了。


    但是等他跑到京城去,書畫大家被拜訪的人煩不勝煩,關門謝客。他吃個閉門羹,正在大師門口徘徊,跟一群大師的擁簇者眼巴巴的守著。突然駛來一輛馬車,車上的青年下車後,調整身上的大氅,朱紅色的官服穿在他身上竟是說不出的合適。青年隨意看了他們一眼,說了句什麽。那一眼,威勢撲麵而來,讓曾海庭打個冷戰。


    沒一會兒,就來了幾個夥計,挨個挨個給他們送薑湯,一口熱湯下肚,寒氣不翼而飛。曾海庭一邊喝一邊問:“他是誰?什麽能進去?”


    “他是誰你都不知道?”熱情群眾看他一眼,“外地來的?”


    “嗯,我剛從呈州來的。”曾海庭點頭。


    “羨慕啊。”搭話的青年說,“諾,剛才的次輔大人也是呈州出身,他對老鄉格外關照,你要是報上文牒,能夠換到半月的住宿和衣食。”


    “什麽次輔?”曾海庭對朝廷的官位不太明白。


    “內閣知道嗎?首輔知道嗎?”青年連問兩句,曾海庭連著搖頭。


    “這麽跟你說吧,首輔是一品大員,次輔就是僅次於它的,懂嗎?”青年搖頭賣弄。其實次輔的官銜僅有五品,但任次輔的官員往往還有兼職,所以不能用品級來衡量。


    “哇!”曾海庭不明覺厲,“我以為能做到一品大官,怎麽也該是個白胡子老頭吧?這麽年輕?”看起來跟他差不多大啊!


    青年被曾海庭崇拜的模樣盯著,不由自主挺身:“當然,要不是曾大人年紀尚輕,早就坐上首輔位置。不過嘛,現在也快了....”他說了一通話,曾海庭什麽都沒聽懂,反正高大上就完事。


    他看著那位大人跟他有四五分相似的麵孔,心想不會吧不會吧,真有這麽巧?


    沒過多久,那位大人又從裏出來,緊接著一個好消息傳來,書畫大師受邀請,即將去新建立的皇家學院教學。隻要通過考核,都能入學就讀。


    皇家學院跟國子監不同,國子監學的還是正統科目,而皇家學院說的都是雜學,也就是書畫詞句等等,都是有一定基礎才能入學,最低要求秀才。曾海庭萬分慶幸自己剛考中秀才。


    能入學嘍!


    他在皇家學院學了三月,人生從未有過如此暢快的時刻。在家裏,娘時時刻刻督促,隻要他一分神就是苦口婆心的念叨。而現在,他可要自由自在做任何想做的事,身邊還有一群誌同道合的人,他們討論艾綠和水綠的細微區別,用礦石還是草木調製的顏色最好看。


    三月期過,到了月度考核,曾海庭正準備去偷偷找師長打聽他考的怎麽樣。就聽說師長有客來訪。


    他悄悄繞到假山背後,偷聽著師長之間的對話。


    “那孩子我是說曾海庭成績如何?”陌生的男聲率先揭開話題。


    “算是中上吧。”這是師長的聲音,略帶一點自得,“天賦還算可以,不過頭十幾年耽誤了,沒有下過苦工練習基礎,很多常識他都不知道,還好,他還知道努力用功,縮小不少差距。再練上一年半載,還有有希望追趕上同齡人。”


    曾海庭默默念叨,那您平時還老是批評我?原來背地裏還是很滿意嘛。


    師長說完之後,沉默一瞬又問,“當年他們那麽對你,你就沒打算做點什麽?”


    “喂喂喂,仲昌你說的什麽話?”男聲很是無奈,“我要是想做什麽早就做了好嗎?還用等得到現在?他進皇家學院的通知書我也看過好嗎?父母輩是父母輩的事,跟他沒關係。”男聲又道:“看來你最近突然多愁善感起來,怕不是更年期?”


    剩下的其他話曾海庭沒聽清楚,他捂住怦怦直跳的心髒,悄無聲息的翻過假山跑了。


    他本來擔心偷聽被師長發現,結果師長對他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的嚴厲,別人練三遍,他得練五遍,嚶嚶嚶。


    又過了一年,曾海庭的行蹤還是泄露出去,爹娘即刻追了出來。


    陳氏一看到曾海庭,先是念一聲佛,慶幸自己找到人,然後說:“在京城也好,這裏書院多,先生也多,海哥兒你乖乖讀書,娘給你找個好先生,明年就能中舉。”


    在京城野了一年多的曾海庭,早非吳下阿蒙,他立刻反駁:“不,我不去考科舉。娘,我的皇家學院馬上就快結業,還差半年就好。結業之後我就能成為畫師了!”


    “你,你做什麽畫師?這是什麽下九流的勾當?”陳氏氣的手指發顫,“你的未來就是好好讀書,現在已經落後於人,還不努力?你是要氣死我?”


    “可是我不喜歡考科舉!”曾海庭再次強調,“娘您讓我上進,我做了,我花了二十年去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現在我能不能有點自己喜歡的事?做畫師算什麽下九流?”


    “你這樣一輩子都趕不上他!”怒氣上頭的陳氏終於說到。


    “趕不上誰?”曾海庭腦子一閃,思路一下子理順,“誰?大哥?”


    “他不是你大哥?他不過是個小婦養,你才是真正的繼承人!”陳氏麵對最在意的兒子,終於崩潰:“我辛辛苦苦籌謀把他趕出去,就是為了讓你繼承全部的家業。”


    “所以人家不要,人家自己掙了!”曾海庭從來沒有用這樣的眼神注視自己的親娘,原來背地裏她做這麽多事,他想起童年時代跟他玩的好的同窗,少年時溫柔的同村姑娘,一夜之間搬走音訊全無,話就衝到嘴邊,“所以,我的同窗嘉豪,同村的小柔,也是這麽被趕走的?”


    陳氏躲閃兒子的目光,“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


    “聽不懂?聽不懂!”曾海庭猛錘自己,“活了二十年我就是一個徹底的傻瓜!”


    “娘,您真可是處心積慮啊!”


    他揚長而去。


    陳氏跌坐在地,掩麵痛哭。她還不是為了自己兒子好?提前為他掃清障礙?跟他搶家產的,要趕走,耽誤他學業的,趕走,讓他費心思的,趕走。


    為什麽最後,就像竹籃打水一場空呢?


    “嘿嘿嘿!報應,這都是報應!”曾宣榮拎著酒壺出現,“咱們兩都是沒福氣的人,就算送寶到手上也會留不住,是不是?”


    “哈哈哈!”


    他渾身酒氣,眼下青黑,胡須滿麵,衣衫穿歪了,又灌了一口酒,“不,我不是!我是一品大員的爹!誰得罪我,治罪!治罪!”


    他踉踉蹌蹌跑了幾步,最後躺在大廳,嘴裏還喃喃念叨,我不是不是。


    陳氏恍惚,她到底是怎麽把日子過成現在這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  撒花花!完結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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