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出現,陳望荃氣勢一下子弱了下去,竟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蔫蔫的,“你,你怎麽會來這小榭?”


    陸照旋打量了此人一番,默不作聲,一招手,那青光便歸於她掌中,化作一把翡色玉鉤,不過巴掌大小。在這玉鉤之上,隱約有朱色暗紋遊走,寶光內斂,絕非俗物。這當然是陳守功貢獻的。


    虞靖嬋目光在陳望荃和陸照旋間逡巡了一番,理也不帶搭理前者,反倒朝後者笑道,“這位師妹看著眼生,是否是這孟陽小榭的新晉內門弟子?”


    陳望荃被她直接無視,不由漲紅了臉,“她哪是什麽……”


    他固然是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實力在虞靖嬋麵前隻能算是無名之輩,虞靖嬋絕不認得他,但大家都是玄感修士,她……她也太傲慢了!


    “我與這位師妹說話,你又是什麽人,來這插嘴,沒得聒噪!”虞靖嬋長眉微立,露出不悅之色。她說著,伸出手,便朝陳望荃拍去。


    陳望荃大駭,急欲閃躲,卻覺躲無可躲,隻能眼睜睜地望著虞靖嬋拍來,劈頭蓋臉就是一巴掌!


    他被這一掌拍得倒飛出三五步,倒也不覺得疼痛,隻是臉上火辣辣的,麵子上掛不住。


    他自知無論身份還是實力放在虞靖嬋麵前都不夠看,張口就要拉出陳家這張虎皮,然而他嘴巴又是張又是閉,話總鎖在嘴邊,怎麽也吐不出去。


    虞靖嬋嫌他聒噪……這是讓他閉嘴!


    陳望荃又驚又怒,然而想打打不過,想罵罵不出,哪怕是怒目而視,也不知為何被心底一股莫名的恐懼製止了,隻能羞憤。


    “虞師姐,陸照旋有禮了。”陸照旋冷眼旁觀,見虞靖嬋如此行徑,這才露出笑容來,客客氣氣道。


    陸照旋對於整個洞冥派年輕弟子了解得不多,除了陳守功給她介紹的真傳弟子之外,虞靖嬋算是有數的一個了。


    此人是掌教徒孫,師從掌教次徒師真人,天賦絕佳,自幼便被師真人領回洞冥派修習,如今不到五十歲便已是玄感九重,想來化丹在望了。


    虞靖嬋因性格颯爽、行事強硬卻不失手段,在年輕弟子中很有些聲望,算是師徒一脈青年才俊,名聲都傳到孟陽小榭來了。


    陸照旋自原身記憶中隱約有此人一鱗半爪的道聽途說,但她更信自己的判斷。即使原身的記憶裏此人是師徒一脈中堅力量、絕不會偏向世家,陸照旋也是親自觀察了虞靖嬋的行為才信。


    虞靖嬋對陳望荃愛答不理、突兀出手,便是把立場向她表明——保不齊這人現身前冷眼旁觀了多久。


    以陸照旋的處境,她與世家一脈絕無化幹戈為玉帛的可能。若是她一口氣重回元嬰,估摸著陳家不願意為了一個陳守功找麻煩,但她現在隻是個玄感修士,指望陳家幫理不幫親,那還是做夢更快一點。


    前世,陸照旋最天真時,也曾疑惑過世家為何不願為散修留一點餘地、約束自家弟子行為,她總覺得這才能長久,然而等閱曆上去了,這天真便化為泡影了。


    那些世家並非腦子不好使,想不到這一點,但在他們看來這是收效甚微的。這個世界真正有力的還是力量,而資源就意味著力量。世家跋扈一點、壟斷所有資源,也就壟斷了力量,這收效更快。


    況且,既然世家時以血脈維係傳承的,那麽血脈便高於一切,也即幫親不幫理才是正理。否則,無以維係家族的凝聚力。


    因此,陳守功的死絕非一切的終結,麻煩才剛剛開始,而她與陳家的仇隙絕無可能化解。


    無論是陸照旋還是原身,都是有意留在洞冥派的。那麽,世家已經得罪死了,自然得往師徒一脈靠攏。倘若心懷僥幸,認為自己可以偏安一隅、不在師徒與世家中站隊的,多半隻能在浪頭來時當個任人擺布的炮灰。


    陸照旋主意已定,望著虞靖嬋時無比坦然,後者卻在聽到她的名字時,不由一愣。


    “師妹原來就是陸照旋……”虞靖嬋緩緩道。


    “怎麽,師姐竟聽說過小妹嗎?”陸照旋挑了挑眉,原身默默無名、修為平平,虞靖嬋這樣的大名人怎麽會知道她的名字?


    自然是聽過的!


    虞靖嬋壓住心底翻湧的詫異,反複打量了陸照旋幾眼,心道——這人竟是那陸照旋!


    不同於原身對自己“默默無聞”的認知,其實在虞靖嬋這裏,“陸照旋”這個名字幾乎是近年來從她師尊口中提及最頻繁的一個了。


    虞靖嬋還記得三年前,她聽她家師尊師銘蹊第一次提到這個名字。


    當時陸照旋前來洞冥派拜師,一路求訪數位化丹修士,沒有一個肯收。常人遇見這種事早就自暴自棄了,陸照旋卻挨個請乞,有人勸她這樣一家不成找下家是得罪人,陸照旋卻說出“當今之世,師既擇徒,徒也擇師,沒得強求緣分的道理”這樣的話來。


    難得的是,世家一脈的化丹修士有見她容貌過人,想將她納入房中,允諾傳法的,陸照旋一概不應。當時她這一連串拜師已經引起洞冥派關注了,世家一脈好歹還是要點臉的,沒有強逼她。


    當然,這一切都不過是錦上添花,真正讓陸照旋被洞冥派關注的還是她的資質,以及她可能的來曆。要不是那堪稱獨步天下的資質,洞冥派拜師者可以填滿東海,誰知道她陸照旋?


    當時師銘蹊就與她說,若此人化丹之後與洞冥派並無仇怨,便引她入門,助她重返前世修為,當為一大助力!若是有仇怨,那就趁其羽翼未豐,殺了幹脆!


    現在看來……這陸照旋姿態與修為,都明明白白告訴虞靖嬋,她已經覺醒了前世記憶。


    虞靖嬋暗自嘀咕,按理說應該是化丹之後才會覺醒啊?


    不過,這世上奧妙何其多,保不準這陸照旋遇到什麽機緣,提前覺醒了記憶也未可知,重要的不是原因,而是結果。


    虞靖嬋打量了陸照旋一番,然後笑道,“師妹天資絕世,我豈能不知?別的不提,十九歲的玄感二重,這世上有幾個?”


    她這麽一說,陸照旋便知道自家在洞冥派還是留了名號的——也是,這樣的天資,誰過眼了能沒個一星半點印象呢?


    虞靖嬋知道她陸照旋,也就必然知道她是大能轉世!雖說化丹以下多半不知轉世秘辛,但虞靖嬋是掌教徒孫、元嬰親傳,不至於這麽沒見識。


    因此,虞靖嬋這話的意思,必然是知道她覺醒前世記憶了——虞靖嬋不僅知道了,還要告訴陸照旋她知道了。


    這就是震懾了。


    似虞靖嬋這類嫡傳弟子,身上必然有師長所賜保命之物,即使是大能轉世,修為恢複之前也禁不住。虞靖嬋這是讓她若有什麽算計的心思且都收一收,別以為小輩好忽悠。


    “往者往矣,提它作甚?十九歲的玄感再是少見,在元嬰大能麵前也不過是個小孩子玩意。”陸照旋淡淡地答道。


    陸照旋語帶機鋒,陳望荃和秋上師聽不出她什麽意思,虞靖嬋豈能不知?這是陸照旋明確表示前世不提,隻問今生。


    雖則修士的承諾比鴻毛還輕,但陸照旋這話便是接下虞靖嬋暗示、不打算裝傻的意思,有了這個默契,虞靖嬋投桃報李,“是我小瞧了師妹的壯誌,以師妹的天資,今日自小榭脫穎而出,成為真傳弟子,來日自然更有大成就,豈能滿足於一個玄感?”


    “欸,虞……虞道友,”秋上師瞪大了眼睛,想喊一句“師姐”,偏又自知不配,虞靖嬋也不會買賬,然而陸照旋一口一句“師姐”“小妹”叫得歡,讓他心裏不由也生妄念。


    終究是自知之明壓倒妄念,他隻能叫一句道友,“這陸照旋,她……她不是咱們孟陽小榭的人啊!她隻是個花錢借寄的!”


    “哦?”虞靖嬋挑了挑眉,她望向陸照旋,“師妹手裏沒有陰陽魚符嗎?”陰陽魚符是洞冥派弟子的身份標誌。


    她不問陸照旋到底是不是借寄的,隻問她手裏有沒有陰陽魚符。


    陸照旋露出笑意來,“小妹手裏自然是有的。”她說著,一反手,掌心便托著一塊黑白相纏的玉石來,正是那陰陽魚符!


    隻不過,不是她陸照旋的陰陽魚符,而是陳守功的。但無論如何,現在都在她手裏。


    “那便是了!既有陰陽魚符、這位掌院也認得你,我也認得你,我家師尊都認得你,可見你正是我洞冥派弟子了!”虞靖嬋一拍手,不給秋上師任何反駁的機會,“況且,師妹居於這孟陽小榭最好的洞府裏,說你不列正數,誰信啊?”


    “掌院,一切明了,不如咱們這就給陸師妹上金冊吧?”


    秋上師滿肚子反駁,然而對上虞靖嬋的目光,卻好似什麽都忘了,訥訥道,“我……我這就去拿。”無論世家還是師徒、陳守功還是虞靖嬋,他都開罪不起,還是讓他們自己折騰去吧!


    凡是內門弟子,都需在內門金冊上落下姓名。這金冊與洞冥派中正本相通,一旦落筆,正本便會記下,由不得下院再刪改了。


    秋上師抱著金冊,在虞靖嬋和陸照旋平靜的注視、陳望荃殺人的目光裏,顫顫巍巍地記下陸照旋的名字,整個人仿佛老了一百歲。


    “至於這位道友想尋的陳守功,大概也是我們洞冥派弟子吧?”虞靖嬋見他寫完,悠悠道,“這人是失蹤了?這位掌院,你得上點心,好好幫這位道友尋尋他的家人——也是怪了,好好一個大活人怎麽就沒影了呢?是不是出去玩了?”


    “等你們找到那位弟子,勸他向陸師妹學學,也早日突破玄感,到時豈不更得逍遙?”


    虞靖嬋明明清楚前因後果,卻睜著眼睛說瞎話,胡謅了一大串,然後揮揮手,“我還有宗門任務在身,就不多待了!”


    “陸師妹,隨我一起走?正好幫我搭把手,等抓到了鄭明鐸——我與你一起表功!”


    她說著,在“鄭明鐸”三個字上加重了語氣,含笑望了陳望荃一眼。


    陳望荃隻覺遍體生寒。


    ——虞靖嬋早知道他真正的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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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一路緝捕,一路機鋒


    陳望荃在那冷汗涔涔,虞靖嬋卻隻是笑睨了他一眼便罷,再不去搭理她,朝陸照旋笑,“陸師妹,咱們這就走吧?”


    “既然虞師姐願意帶挈,在下自然恭敬不如從命。”陸照旋對著一個玄感修士一口一個師姐,絲毫沒有元嬰大能的傲氣——既然轉世重修,就要擺正態度,修為上去了再擺心氣也不遲。


    兩人雖都不是膩歪的性子,卻也有說有笑,氣氛一派和諧,相伴而去,看也不帶多看陳望荃與秋上師一眼。


    陳望荃望著這兩人的背影,臉色陰晴不定,不知在想些什麽。


    而虞靖嬋已帶著陸照旋遠去了。


    “師妹既然在這金冊上落了名姓,那便是我洞冥派內門弟子了,金冊直通本宗正本,那兩人勾不去你名姓的。”虞靖嬋一路上傾吐灑然,仿佛真是帶著個剛晉升玄感的師妹回宗門,毫無半分異常之色。


    在清楚她恢複前世記憶的情況下,還能如此自如,可見這虞靖嬋是真有幾分膽氣心氣,陸照旋不由高看她一眼。


    不過,對於虞靖嬋這話,聽聽則罷,若真信了,怕是被坑得找不著北。若是在這內門人選上如此隨意,那洞冥派早就爛了!


    倘若有人搶走金冊,在上麵留下名姓呢?倘若有人賄賂掌院,欲入內門呢?難不成洞冥派會捏著鼻子認了?


    就算洞冥派不追究細節,難不成陳家還會放過她、任由她踩著陳守功一步登天?


    陳望荃回了洞冥派,定會添油加醋把她說成是強行留名,順帶便把虞靖嬋也告一狀。


    這後續一切麻煩虞靖嬋都不說,但陸照旋又怎麽可能看不出來?


    但陸照旋不在乎!


    她這番雖然落名金冊,卻不意味著就真是洞冥派內門弟子了。這頭銜仿佛空中樓閣,早晚要掉下來。也唯有掉下來,她才能接住。


    “說來,陸師妹怕是還不知道我們要去緝捕的那人是誰吧?”虞靖嬋化為靈光,運起遁法,全速飛遁,一麵和陸照旋笑道,“那人喚作鄭明鐸,是五姓鄭家的嫡係弟子,本是化丹修士,因勾結外派,被打落玄感了。”


    五姓七家乃是洞冥派最繁盛的十二世家。五姓在前,七家稍次,俱是傳承悠久之極。而作為嫡係弟子修至化丹,這鄭明鐸在鄭家地位一定不低。


    “哦?不知這鄭明鐸到底是犯了什麽魔怔,竟會去勾結外派?”陸照旋見虞靖嬋飛得急,便運起遁法去追,她雖沒什麽上乘遁法,追一個玄感修士卻是夠的。


    虞靖嬋已將遁速提到最大,幾乎是竭盡全力飛遁了,又仗著自家引路的先機,本以為陸照旋追她不上,然而眼角一掃,卻見陸照旋不過慢了一息便趕了上來,此後始終不緊不慢地伴在自家半步之後,姿態淡然,顯見遠未到極限,不由暗自心服。


    既已泄了底,明白自家沒本事探出陸照旋的極限,虞靖嬋索性也不再全速飛遁,稍稍放緩了速度,一派若無其事,朝陸照旋灑然笑道,“這誰搞得清呢?想來,有的人就是目光短淺也未可知呢?”


    陸照旋信她的鬼話才怪!


    虞靖嬋不願細說,陸照旋也不追問,她這種披著新皮囊的,就不要指望別人一見如故、滿心信任了。一派隱秘,不會輕易對人說。


    “對了,師妹恐怕不知道,我家師尊曾與我提過你。”虞靖嬋見陸照旋不追問,便自己找話說。


    “哦?我這樣修為低下的無名之輩,師真人竟會提及嗎?”陸照旋之前便聽虞靖嬋的口風,師銘蹊似乎知道她是轉世重修。


    說實話,陸照旋確實很好奇師銘蹊到底是怎麽會知道她的存在的。按理說,洞冥派這麽大,以師銘蹊元嬰真人的地位,不應該知道她一個到處碰壁的拜師者啊?


    “我說了,師妹未免太小看自己了。”虞靖嬋望著她微笑,“似陸師妹這般天資,誰能忘懷?”


    “當時師尊曾言,若師妹化丹,便引入我洞冥派中,助師妹早日凝嬰,也是我洞冥派的緣份。”


    這說的是雙方沒有衝突的情況下,洞冥派願意結她這份緣份。然而,倘若她與洞冥派有衝突呢?這就在虞靖嬋不言之中了。


    對於陸照旋這一世來說,先天不沾因果,故而到底是與洞冥派有衝突還是沒衝突,隻看她自家選擇了。


    陸照旋一字一頓,“我也說了,前塵已歸前塵,往昔俱已往兮,問什麽前世今生呢?我隻朝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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