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空掩蓋下,四人心頭俱是一凜。


    盛名之下無虛士。


    陸照旋負手而立,悠悠踱步,四下顧盼,似是一副全然無憂之態。


    然而四人未知之處,她的心卻一寸寸地沉了下去,凝重之極。


    她看似風輕雲淡、全然不怕,甚至給人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之感,讓人心生震恐、忌憚尤深。然而事實卻是她先前從未覺有何不對,直到踏入陣中,才覺四下陰冷森然、煞氣暗凝,方知入彀。


    陸照旋多年於生死、追殺、埋伏中摸爬滾打,對煞氣堪稱極為敏銳,周圍人或境但凡稍有不妥,她便能第一時間察覺。


    這敏銳的直覺救了她,令她沒有再向前走,而是停在大陣關隘前,留下餘裕。


    再往前,便是生死關隘,她一旦踏入,境遇便會比如今凶險十倍百倍,到時別說似如今這般悠然出言調侃相譏了,恐怕真正到了話也說不得、無暇說的地步。


    那時,她便真正十死無生了。


    陸照旋越是打量周邊陣法,越是心驚莫名。她見過無數凶險陣法,也在時光變遷、閱曆增長間學過、布置過許多極險惡之陣,然而即便如此,眼前困住她的大陣,也能排在她過往見過的殺陣中前三。


    此時停步,她自多了許多從容,然而其實境遇也遠未到她可以等閑視之的地步,仍是凶險重重,稍有不慎便要負傷,甚至被逼入眼前生死關隘中。


    至於她作為被算計對象的殺陣中……眼前這個當屬第一!


    若到了那等地步,縱是陸照旋以生死之中為家常便飯,也難免頗感心驚。


    此時她出言譏諷,並非是自大自傲,也並非是自覺高枕無憂,反而是因明知凶險重重而反其道行之,用以迷惑暗中觀察者,以免他們猜中自己真實想法,從而爭取些時間,從這大陣中試探出一二分生機。


    敵在暗,她在明,境遇本不妙;殺陣暗算、有心算計無心,更是危險難言。然而兩相疊加,卻未嚐不能生出一分生機來,反過來操縱暗中觀察者。


    陸照旋一分分地掃視這周邊隱於山林、丘巒、曠野的殺陣。


    她其實並不知道前來暗算她的究竟有多少人、又分別是什麽來曆,她這百年來惹上的仇家頗多,而欲以她頸上頭顱一振聲望的人也如雲,以至於她此時一想,有可能的人未免過多,相當於沒有猜。


    然而四顧之下,這殺陣雖極力掩飾,然而那玄元各摻的氣息卻是無法掩蓋的,以陸照旋玄元同修的根底,那遮遮掩掩便好似班門弄斧,簡直不足一提。


    她粗略估量了整個殺陣的規模和走向,又根據玄元氣息的不同,隱隱約約猜見布陣者在四人到五人之間,便隨口說了個“四位道友”,並不在意究竟是否說中。


    倘若敵人正是四人,自然會因此心驚,忌憚她目光銳利,而倘若敵人有五人,正好便迷惑他們,讓敵人以為她隻覺察了四個,待真正交手時,必以第五人在暗處給她始料不及的一擊。


    然而陸照旋無論如何都會謹防這或許存在的第五人,這倒正中她下懷,反過來左右對方的思路。


    無論在明、在暗、算計人或是被人所算計,一處處境,皆有一處處境的算計法,隻要她在的地方,就永遠要牽著別人的鼻子走。


    而她永遠不甘被動!


    她竭力將周遭殺陣布局與走向記在心中,然而還有許許多多未曾看的,她卻未由著這周遭的安靜恬然而繼續探看,反倒主動收回目光,打破這似在默契中的寧靜。


    陸照旋垂下眼瞼,目光微冷,“既早已至此,何以不見?此非禮之所誨。”


    她長笑一聲,清輝如練、劍光如虹,“既然四位道友不願現身,便由在下出手,恭請一見!”


    劍光如月華下臨,又如虹光湧動,乍一出手,便將四下曠野照得如有虹霓為裳、銀輝為紗,幽幽豔豔,將那周天日影盡數遮去,於昏暗中更顯出綺麗。


    她一劍既出,卻好似全然落了空,朝著長天空空處而去。


    這樣的失誤,似不應出現在蛻凡真君身上,更不應出現在陸照旋這樣聲名赫赫的蛻凡真君身上!


    若有人從旁而觀,便會覺十分滑稽,而哪怕是藏匿在虛空中的四人見了她這一劍,也有片刻的茫然。


    她這一劍無論如何奔,也無法朝著四人所在的虛空而來,無法使四人中的任何一人顯出身形。


    名震十洲五島煞星,就這?


    然而這茫然與不解隻在一瞬。


    那劍光倏忽而落,竟仿佛月光落入靜水中,驀地漾出,一合而散,遍灑而開,好似憑空豎立起一道水波之牆,粼粼而搖,瞬息鋪開,籠罩四麵。


    “不好!”


    那水波四下而散,轉瞬便好似憑空遞到其中一人麵前,那人隻覺周身四麵似有一張巨網蓋來。


    他欲掙脫這巨網,然而心念方才一動,便覺如直麵高山深淵,煌煌無可撼動。


    饒是以蛻凡修為,在此時竟覺毫無還手之力,隻得眼睜睜地任那水波一籠,竟直直將其從虛空中拉了出去!


    他被那水波一攬,脫離虛空,顯了身形,恰見陸照旋偏過身來,與他四目相對。


    陸照旋見了他麵容,微露訝色,隨即輕笑,“我道是誰,原來……”


    她拖長了音調,引得後者臉色稍顯陰沉,然後才悠然道,“原是陳師兄。”


    這顯出身形、前來伏殺她的,竟就是洞冥派中與她爭那天權殿主的陳氏真君陳淩澈!


    陳淩澈尚未答話,便見其餘三人自四麵一個個地顯出身形,好似被誰拔瓜似的,一藤拔出數個。


    “我還道陳師兄以大局為重,一心向我玄門,故而才對我百般阻撓,未料到,這也是冠冕堂皇的托詞啊。”陸照旋慢條斯理,將那四人掃了一眼,笑意尤深,“為了對付我,陳師兄竟與元門修士聯手,實在出人意料。”


    此時這聲“陳師兄”,便已自帶些莫名的諷意。


    “你自家就是元門修士轉世重修,莫非還對元門心存偏見嗎?”陳淩澈見她姿態尤為安閑,似當真不慌不忙,一時摸不清她底細,心底隱隱有些無法深究的忌憚,似乎有直覺告訴他,一旦貿然出手,必然為她雷霆一擊而傷。


    “這位又是哪位?”陸照旋視線一轉,望向那另一名玄門修士。


    “陸道友認得旁人,怎竟不認得在下?”那人幽幽一歎,笑容竟頗為和煦,甚至帶了些長輩的慈藹,“當初道友雖未開宿慧,好歹也在魏家過了衣食無憂的十年,何以竟如此無情?”


    陸照旋一頓,“原來是你。”


    她神色漸冷,似宣告著什麽一般,淡淡道,“魏臨崖,我怎麽不認得?”


    至於另兩人,俱是元門修士,且也不是流洲人,與陸照旋並無深仇大恨,前來助陣,隻為她這越來越響亮的玄門蛻凡第一人之名!


    在驀然沉寂中,詭陣忽起,四野無光。


    陸照旋的身形好似一座琉璃像一般,在這晦暗四野中,伴著一聲輕響,一寸寸碎裂。


    而隨著這聲輕響,頂上似有清光暗垂,隻此一束,幽幽明明,似有靈一般,竟自逐人而去,倏忽追上其中一元門修士,轉眼便要臨照。


    這殺陣何等強勢,莫說是修士靈光,便是連天光月華之精在此也要湮滅,陸照旋卻能攬一抹清光逐人而行,這是何等厲害的手段!


    那元門修士不敢托大,連連閃避,卻竟好似躲不開那清光一般,轉瞬便要被追上。


    他的同伴欲出手相助,阻住那清光,孰料後者微微一轉,竟反倒令他目眩神迷,好似周天一遠,連欲做什麽也忘得一幹二淨,再回神時雖不過片刻,然而那清光卻已趁勢翩然而去,他錯失良機,再阻不及,隻得眼睜睜地看著那人被追上。


    那清光仿佛真就隻是一道影子一般,無形無狀,轉瞬透過無數攔截,落在那人身上。


    銀輝化作烈火,一寸寸燃起,轉瞬升騰,火光強行衝破晦暗,溢滿四野!


    那元門修士雖已蛻凡,在這銀輝烈火下,卻好似個普通小修士一般,忽地長嚎痛呼,竭力從那銀輝下睜開,身既不焚,火光卻仍從他周身亮起。


    陸照旋一道法術,竟同時焚毀他肉身與元神!


    眾人為這堪稱驚世駭俗的一擊而震駭失聲,卻見陣勢猛地一變,極晦暗中更生出極光輝,熾烈掩在隱晦下,又自晦暗而生,轉瞬籠罩陸照旋,看似威風八麵的後者,竟在這變故下毫無還手之力,被鎮壓得動彈不得。


    她頂上靈花、周身清氣,竟在這熾烈之輝一寸寸消磨!


    魏臨崖長笑一聲,“陸道友果是沉著機變,已在這殺陣中束手無策,竟還耍得我們幾個老家夥團團轉,險些被你糊弄過去。”


    他猛然收起笑意,殺意畢顯,望著陣中人,冷冷道,“這殺陣,專為你而設,你說得沒錯,青山秀水、風景獨佳,正是我為你選就的一等一的埋骨之地。”


    陸照旋隻覺心魂一痛,無論法力還是元神,竟都在這殺陣中齊齊消磨,速度之快、之烈,竟似要在片刻間將她打落凡人!


    片刻之內,無論是鬼世夜遊圖還是昆吾寶劍,無論是玄門手段抑或元門道法,反是陸照旋會的,她盡數一試,招未出,便知合不合用,一旦不合用,立刻換新招再試。


    那四人縱陣,便見她反複出手,靈光異彩連連,不過瞬息間,她竟已換了千百種手段,沒有哪個是相同的,俱是震駭之極,甚至懷疑自己的眼睛。


    靈光明明滅滅,每一種都能令尋常元嬰修士趨之若鶩、令蛻凡修士疲於應付,然而在她手中,竟好似不值錢一般。


    光是她這層出不窮的手段、詭秘莫測的道法、變化萬端的神通,陸照旋便足夠以一人撐起一家萬世道統傳承!


    四人目光閃爍交匯間,雖平日裏各懷鬼胎,湊在一起也是各有心思,然而此時此刻,竟不約而同地懷有同一種堅定無比、務必達成的念頭——


    既已動手,便必要取陸照旋性命,此時若未殺成,日後必為要其所殺!


    然而道法千般,靈光閃滅,竟無一個能破陣。


    就在這瞬息之間,陸照旋手中過了千百種道法,那熾烈光輝也自她頂上閃過千百下,不過片刻,陸照旋的修為與元神便同時在這殺陣中被削去一成!


    靈光湮滅,她已山窮水盡。


    作者有話要說:  加更失敗orz


    但這章多寫了一千字!


    第75章 雪光衝天,遁走虛空


    明輝在身、修為寸減、殺陣困阻、手段用盡, 無論怎麽看,陸照旋似乎都已在絕境。


    然而無論是對她相對更熟悉的魏臨崖與陳淩澈,還是因她聲名與立場而與前兩者合謀伏殺的兩個元門蛻凡修士, 都並未因局勢的大好而稍加鬆一口氣。


    他們經過太多風浪,見過太多次絕地反擊, 也見過太多大意失荊州,無論是誰,未到最後一步踏盡,都絕不可能稍加鬆懈。


    以蛻凡修為, 手段堪稱無窮數,莫說是窺見一線生機,便是生機盡絕, 也能硬生生搶出一道來, 此時鬆懈,無異於。


    況且,陸照旋方才那千百道術手段,更堪稱驚世駭俗,從那之中, 不僅能窺見她的見識廣博、積累深厚,還能隱約窺出她於大道之上是何等精深。在場四個人, 任誰也不敢給她一點機會,隻怕放虎歸山。


    那熾烈之光當頭而照,將四下染成一片燦燦金輝,眼見著陸照旋在這烈輝之下修為一寸寸銳減, 似實在山窮水盡。


    陳淩澈目光微閃,暗瞥了對麵的魏臨崖一眼,後者眼鋒一掃, 似有若無地與他對視,很快又收回了目光。


    兩人的對視分毫不著痕跡,即使四人相對而行陣,那元門的兩個蛻凡修士也不曾捕捉到。


    陳淩澈望著陣中的陸照旋,後者在燦燦金光之下,愈發顯出其風華美貌,似明珠生暈、美玉瑩光,而她麵上瑩然而燦、容光懾人外,是一片沉靜的冷然。


    她好似並不知道自己的處境有多凶險,又或者並不把這一切當回事一般,縱然對著寸寸削減的修為,也似乎不能動搖其半分心智、不能令她稍稍改容。


    陳淩澈望著她,忍不住想起當年在天權殿中與其首次見麵的情形。


    那時,她正如此時,麵對比她經驗豐富、資曆深厚得多的競爭者,甚至沒有半分緊張,斥責他“大道之爭,不在口舌”時,甚至好似他的師長前輩一般,聲勢逼人,縱使是陳淩澈這等期年蛻凡真君,也難免為之氣勢一滯。


    其實走到這一步,也並非陳淩澈所願。


    無論這些年來師徒一脈究竟如何抬頭、世家一脈如何步步銳減,大家明爭暗鬥、互相打壓,總也還是同門,學的是一脈傳承,互相之間淵源太深,沒有誰能完全將對方剔除。


    至於鳳麟洲的其他玄門傳承,雖上溯源流,也能追溯到同一位問元祖師,然而終究是數萬年分隔,遠了太多。老實說,陳淩澈對鳳麟洲上三宗的其他兩宗抱有極大的警惕。


    至於那兩個元門修士,那便更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由於十洲五島互通,更成了道不同不死不休。


    可以說,在陳淩澈心裏,其實被他圍殺的陸照旋,反而比與他合力圍殺的三人天然要親近太多。


    然而,雖是如此,走到如今這一步,卻又是不得不為之。


    陳家近些年來雖穩居五姓七家之首,然而陳淩澈自己心知這輝煌不過是餘暉,倘若他不能掌握天權殿,陳家早晚要從這首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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