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照旋下了決定後,便不會再猶豫,當下便與裴梓豐一道上前,踏入那花團錦簇中。


    令兩人無比驚詫的是,待二人踏入,這無邊繁華竟顯出截然不同的情景,那萬千錦繡竟好似被他們吸引了一般,無論遠近,齊齊向二人湧來,片刻間便將兩人團團圍住。


    光影交錯、虛實分化間,陸照旋隻來得及朝裴梓豐一伸手,正與他十指交握,便仿佛被拉進了無邊美夢之中。


    ***


    霓裳曲罷天風起,吹散仙香滿十洲。大千渺渺,自與紅塵相異,尋道悠悠,最苦無人指點。


    恰逢靈華道祖開壇,廣傳道法,這虛空浩渺、大千無盡,能來聽道的便都趕來,匯於座下恭迎。滿眼望去,無不是神通仙家、得道高人,卻在此齊齊垂首。


    而那萬千簇擁中,是一道似隱、似顯,乍一看清晰無比,細一看又覺朦朧不清的身影,垂首靜坐,似乎已昏昏酣夢,周遭往來紛擾與其無關,然而無論旁人如何牽扯,卻俱不敢稍稍攪擾。


    這正是靈華道祖尊身。


    時辰已至,道宮閉合,未至便是無緣,這已是大千諸天中既定的規矩。


    那無論周遭熙攘始終垂首者,終於緩緩抬起頭。


    麵容隱隱約約,於靈光中難辨分明,然而飄渺自如、道生靈隨,已足以令任何人垂首恭聽。


    靈華道祖目光逡巡了一周,將麵前眾仙掃視後,緩緩道,“算來應有十萬零八百人,如今卻還差兩個,卻是時辰已至,不待了。”


    他這一語出,座下群仙紛紛驚詫低語,道祖掐算,自不會有差,想來當真有兩個命中該來聽道卻未至的。然而道宮已閉,靈華道祖似也無為其再開宮門之意,那這兩人究竟如何前來聽講?


    這大千諸天,奇人奇事數不勝數,群仙不過議論一番便罷,他人熱鬧豈如道祖講道?


    靈華道祖說不等那未來的二人,便是當真不等。他悠悠而呼,“難!難!難!道最玄,不遇至人傳妙訣,空言口困舌頭幹!”


    三聲“難”字,一聲更比一聲重,似黃鍾大呂,直敲在群仙心頭,幾振聾發聵。


    自幼家學傳承的,想起往昔有典而難入門徑;落胎凡俗的,想起為尋仙緣苦苦掙紮而不得;秉性靈慧的,想起誤入歧途;天資駑鈍的,想起苦學難成……


    一聲長呼,引起萬仙唏噓,道宮上下,盡是長喟悵惘。


    靈華道祖微微頷首,題引既出,正要詳述,卻是一頓,轉頭朝宮門望去,輕歎道,“逝者如斯夫——”


    群仙不解,紛紛隨之望去,卻不見有什麽奇異。


    “原是兩位來自故往的小友。”靈華道祖卻驀地微微一笑,收回目光,“人已來齊,卻是正好。”


    他言罷,便又垂首,仿佛周遭不成紛擾一般,唯有講道之聲不緊不慢,大道箴言,振聾發聵。


    道祖開講,字字珠璣,群仙忙去留神細聽,不一時便個個喜笑顏開、手舞足蹈,卻不是其定性不足,而是悟道深處情不自禁。


    至於那開壇前的小插曲,便早被忘得一幹二淨了。


    靈華道祖垂首一講便是九九八十一天,其間群仙雀躍,所獲頗多,甚至不乏在此晉升者,待道祖抬首止言時,方覺大夢初醒、恍如隔世,恨不能再請道祖講上三年五載。


    靈華道祖講道既罷,卻不散場,靜靜掃視了一周,目光定在宮門處,忽道,“情之生泯,何哉?”


    群仙驚詫,重又望去,竟見宮門處有兩道模糊身形漸漸顯露,雖看不真切,卻隱隱於約能聽見答話。


    一言“極於情而忘於情,情生情滅,不能稍阻我道”,一言“無情是我,多情亦是我”。


    靈華道祖微微一笑,不予置評,又問道,“人之生滅,樂哉?”


    那答“多情亦是我”的似有躊躇、並未作答,另一人沉吟許久,似有所決,輕聲道,“所思所想,唯有大道。此中樂,已忘我。”


    金聲玉振,玉宇一清,群仙俱肅。


    靈華道祖長笑,“既已開悟,早晚是我輩人。”


    因歌而笑,“行處獨攜千歲鶴,歸時自控五花虯。經多傳注真成贅,道在希夷信莫求。”


    化鶴而去,不見蹤跡。


    群仙拜服,卻忽聽得宮外傳來一聲相呼,“不屬此世者,且去!”


    宮門大開,群仙紛紛向外望去,卻隻見那宮門處兩道模糊人影竭力回望,忽地消失了。


    第87章 白蓮入手,重回山海


    那無邊夢景刹那褪去, 留下的隻有沉寂。


    似有什麽自她手邊流去,陸照旋下意識地伸手一撈,置於麵前, 五指間竟是一支半開芙蕖,微張微攏, 於她手中安然似眠。


    這芙蕖似平平無奇,然而在她以靈氣環繞試探時,卻猛地綻開,道蘊纏綿, 反朝她氤氳而來,好似靜水漣漪,漾漾清波。


    這道紋過於明顯, 以至於陸照旋甚至不需要多加驗證, 便可以確認這就是太素白蓮,問元載道之器。


    她下意識地收攏了五指,心神微提,抬眸去看裴梓豐,卻見後者目光在這晉升至寶上稍逡巡了一眼, 便似毫不在意般挪開,正與她目光相對, 竟是一片明了的坦然。


    陸照旋一怔,忽想起方才在那故夢中,裴梓豐對第一個問題的答案。


    在那無邊故夢中,其實陸照旋並未將講道者所講內容聽得如何分明, 便好似霧裏看花,朦朦朧朧,她似有所悟, 又什麽都不明白。唯有最後那兩個問題問來時,一切忽地無比清晰。


    不知為何,當那講道者望來時,她竟覺一股不容置疑、不容反駁、不容忽視的力量,讓她情不自禁地將心頭最真實的想法傾訴而出,毫不遲疑、脫口而出。


    她是這種感覺,裴梓豐多半也是。


    故而這“無情是我,多情亦是我”多半便是裴梓豐真心實意所想,心頭所思,口頭所述。


    他這答案其實出乎陸照旋預料。她對裴梓豐的心意或有些了解,對他這人或更有幾分熟悉,知道他其實與自己無比相似,是一心大道、心無旁騖的,若有那一星半點的情愫,並不會否認,但若要視之為什麽了不得的大事,那也是絕無可能。


    麵對那講道者的問題,陸照旋毫無猶豫、無需思索,脫口而出一句“情生情滅,不能阻我成道”,便是她承認情愫,又看淡情愫、一心大道的真實心境,以她對裴梓豐的了解,並不認為後者會與她有太大差別。


    故而,裴梓豐會如是作答,以他的驕傲、以他的道心,能說出這樣的話,已是坦然到極致、真誠到極致了。


    陸照旋雖想著這些,手下卻並未停。她在左手手背上輕輕花了一個圓,將那支芙蕖輕輕靠攏,那太素白蓮竟一點點地被她塞進了那圓圈中,變為一道菡萏圖紋。


    無論裴梓豐究竟是否當真不與她爭這太素白蓮,自己警惕些守好總是沒錯的。或許有些無情,人家已將無限真誠擺在她麵前了,她卻還想著謹慎防備。


    但陸照旋就是這樣的人。她見過太多的心口不一,太多的情誼敵不過利益,不給別人任何背叛的機會,這比任何無由的信任都更能維係感情。


    她將太素白蓮收好,這才輕聲道,“方才那故夢,倒似乎有些意思。”


    按理說,既然是三千世界過往圖景,理應是往事,可在那幻境中,講道者分明稱呼他們二人為“故往來客”,似乎那幻境其實是未來之事,這樣一來,兩者便相悖了。


    裴梓豐微微頷首,“那圖景之中,確乎有些門道,似乎當真是天外之事,那講道者,也似乎確實是大能。”


    一個修士於道途上究竟有幾分斤兩,講道是最好的證明方式。到了這等悟道參道的境界,縱聽不懂貴法妙語,也總能品鑒出一二分真意,知其造詣之高。裴梓豐與陸照旋聽那人講道,雲裏霧裏,可並不妨礙知其必有真意。


    “也許天外的世界,當真超乎想象。”陸照旋喃喃。


    一場夢景,將兩人同時帶往九天之外,隱隱窺見那個磅礴浩渺的世界,便譬如井底之蛙窺見青天,向往之心一起,再難忘卻。


    裴梓豐與她沉默了許久,最終輕聲道,“你得了太素白蓮,很快就能晉升問元了吧?”


    從遐思中回歸現實,陸照旋微微一笑,“我確實已殺了三個命中注定要殺之人。”


    “待你晉升問元,留下傳承,水墨功夫數千載,道器圓滿後,擊殺了明敘涯,也差不多也就能超脫此間,飛升天外了。”裴梓豐淡淡道,“天外的世界,也就可以親自去看了。”


    他兜兜轉轉竟是想說這個。


    陸照旋莞爾,“這樣算來,我離天外的世界,也確乎不遠了。”


    若給外人聽見,隻怕會乍舌連連。裴梓豐對陸照旋可謂過於信任,仿佛明敘涯是什麽插標賣首之徒,隻待陸照旋去取其性命。而陸照旋也當真敢認,似乎裴梓豐說的是什麽事實一般。


    她這心氣委實太高,連年玖怕都不敢說這樣的話。


    但既然她與明敘涯早晚你死我活,那還是請明敘涯早日殉道吧。


    裴梓豐凝視著她,輕聲說道,“若有朝一日你要飛升了……”


    仿佛欲言又止,言語停留在這一刻,不再繼續。


    “太素白蓮既已到手,早些煉化、早些晉升,夜長夢多,終究不美。”他另起話頭,笑道,“這玄元之爭總該有個結局。”


    陸照旋坦然回望,輕聲道,“那麽,我就是這個結局。”


    ***


    蓮池清淨,大若岩寂寂,任山海境中過客來去,仿佛置身事外,沉靜無聲,不受塵俗紛擾。


    然而這數百載寂寂之地,卻忽地被人打破沉靜。


    蓮池漾開清波,任人踏水而來。


    天光波影中,她似乎是仙姬神女遊戲紅塵,盈盈然不似此間人。


    陸照旋挽袖,微微躬身,於那無數菡萏之中,伸手去摘其中一支半沉於水中。她五指修長瑩然,恰與那水麵上一點朱色相合,於天光下襯出十分美感來。


    指尖點在蓮瓣上時,忽地冷光一閃,那浸在水中的白蓮猛然瘋長,轉瞬便張開所有蓮瓣朝她擁來,似要將她吞下。


    陸照旋抽手去迎,手伸到一半,卻忽地頓在那裏,似乎無法完成這簡單之極的動作。


    黑影纏綿,化為一道朦朧身形,附在她背後,似輕擁入懷,竟慢慢融入。


    不甘、恨意、追求、失望,伴著無窮戾氣一齊湧上心頭。


    在這無邊戾氣中,除卻所有最激烈的,隱藏在最深處的,是濃濃的恐懼與惶惑。千年過往、千年掙紮如潮,浪起濤翻,似要將她淹沒在其中,永遠難以掙脫。


    陸照旋輕歎一聲,頂上靈光一閃,黑影乍然成空。


    而她繼續伸手,慢條斯理地將那混朱白蓮摁回了水中,贏得一聲大喊,“你的心魔明明……”


    “我的心魔就是我,你與我一起算計我?”


    陸照旋微微一笑,沉入水中。


    第88章 鬼府震蕩,道統難衍


    陽世之外, 鬼府之中。


    明敘涯輕輕晃了晃手中茶盞,將其中茶水稍稍潑出些,唯餘下半杯, 也不喝,隻是拿在手中把玩, “算來,你入鬼府似乎已有近兩千年了,世事當真如白駒過隙。”


    “帝君說的是。”謝鏡憐恭立,溫順應聲。


    “算來, 陸照旋於山海境中也閉關了兩百年。”明敘涯意味不明,輕聲道,“兩百年, 沒人去打攪, 什麽都不缺,若還未晉升問元,那未免也太廢物了些。”


    謝鏡憐心下暗驚,壓住心緒,抬頭去望明敘涯神情, 隻能望見後者略顯渺遠散漫的目光,似乎在想些什麽足以堪稱遙遠的事, 也許是時間上的遙遠,也可能是距離上的遙遠。


    他的心緒,不在眼前。


    明敘涯說這話……究竟是什麽用意?難道是嫌棄陸照旋晉升問元耗時太久,耽誤他什麽功夫, 十分不滿,甚至令他想要除掉陸照旋?


    無論怎麽說,陸照旋都是明敘涯籌謀多年的棋子, 如今長久苦心就要兌現,想來還不止於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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