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元彌生符,這曾令她無比感激的轉世至寶, 在予她機會的同時,也在潛移默化中影響她的道途。


    陸照旋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回頭無路,她也不允許自己再在這波折重重中回頭。


    這一世,其實她的道基從一開始便建立在明敘涯的道途上, 無論後來她究竟如何試圖擺脫, 也隻能偏離,不能劃清。而她本就生在與明敘涯一脈相承的流洲, 明敘涯又與她同出一家, 陸照旋再怎麽警惕謹慎,也沒法未卜先知。


    有心算計無心, 陸照旋除了竭力應對,別無他法。她能做的,隻是預估一切可能, 並竭力避開。


    然而世上大道浩渺無窮,問元修士也隻是探索道其中一角,明敘涯隻需隨意尋一個方向,陸照旋想避開或是應對, 便要跑斷腿。


    如今這局麵,既是預料之外,又好似是情理之中, 甚至於並不會讓她驚詫。


    星光聚散, 悠悠而浮,在空中飄飄灑灑, 最終落在那黑靄上,似後者正正好好趕了上去,為這星光遏製,便好似野馬被勒住韁繩,猛地頓住了,一點點放緩,最終停留。


    說來漫長,卻又好似轉瞬,那黑靄在星光中,竟層層淡去,最終又退歸化為迷霧,無聲無息消逝在這天地間,不帶分毫波瀾。


    陸照旋輕輕撫了撫指尖,那裏不知何時染上絲絲縷縷黑線,好似活的一般,緩緩朝她掌心爬去,若不細看,還道是數條小蛇。


    五指互相拂過,將那絲絲縷縷寸寸逐開,最終從指尖散出,化作極輕薄的黑靄,漸漸消散了。


    純元彌生符鑄就了她的新生,這已是無可更改的事實,而她難免為明敘涯的道法所影響的,這也是追之不及的既定過往。


    好在,她雖不占先手,卻占主場。以她一人的力量,尚不能完全消除影響,但在這滄海島,她有著絕對的優勢,能借助滄海島為基,從而一舉破開束縛。


    “你與這滄海島,確是聯係十分緊密。”明敘涯一擊不成,倒並不惱於這先手失利,讓陸照旋之後有所防備,反倒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兩眼,露出些思忖,意味不明地說道,“未料到,隻是兆花陰與慎蒼舟的傳承,竟能讓你對這滄海島有如此掌控。”


    先前兩人互相談笑,好似十分平和,其實互相探了一番底。雖知陸照旋必有遮掩,但明敘涯也能據此估摸出她究竟有幾分根底。方才之勢,她想要一擊即潰黑靄,那麽對這滄海島的倚仗絕非一般的多,超出了尋常因果承接所能反向的範圍。


    其實擔起因果,反向掌控洲島世界,這其中投入與回報並不能成正比,絕對是穩虧不賺的買賣,也就隻有陸照旋這等沒得選擇的蛻凡修士才會去做。


    明敘涯對滄海島格外關注,也就對承接因果後的回報比他人更加了解——陸照旋方才的表現,絕對遠超他預估。


    “原來還有你沒料到的事。”陸照旋平平淡淡地回道。


    她神色平靜,任明敘涯如何打量,也看不出其下心緒,唯有蹙眉,再行試探。


    滄海島上,無數島嶼織就一方大世界,卻在這一日同時陷入沉沉霧靄。


    這霧靄有時淺淡,如同輕紗,有時卻晦暗無比,遮天蔽日,萬數島嶼,竟自同一日起,晝夜無常、明晦不定。


    也不是沒有能人欲從這突兀而無常的迷霧中找尋規律,總結出其聚散、明晦的定則,然而每當他們稍窺見其中一角,尚未來得及驗證,便發覺這迷霧又換了變法,讓人永遠捉摸不透。


    數十年、數百年一晃而過,這迷霧兀自變化無常。它影響了滄海島無數人的人生,千萬年形成的生活規律因它而一旦改變,這世間萬物也因此變了模樣。


    適應了一次、改變了一次,也許過不了幾年便要再適應第二次、第三次。


    有人無法適應,便隻能在這變化無常中被淘汰,淪為過往的一段記憶,又在新的變化中,甚至從自記憶裏消失,好似從未存在。


    “這賊老天,究竟什麽時候是個頭,一天一個樣,當真不讓人活了!”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這麽多年都熬過來了,咱們一定還能走下去。等凝嬰以後,就輕鬆許多了。”


    “嗬,元嬰又能如何?你我見過的殞身於這迷霧之中的元嬰真人難道還少嗎?蒼天一日不明,迷霧一日不散,這世道便凶險一日。好不容易適應了,這該死的天又變了!變變變,究竟什麽時候是個頭?”


    長久的沉默。


    “什麽都是會變的,隻有變化本身永恒。我相信,終有一日,迷霧會散去,天光破雲,四野清明,重歸於舊時模樣。”


    終有一日,迷霧散去,天光破雲,四野清明,一切重歸於舊時模樣。


    於問元修士來說,輕易不動手,一旦鬥法,動輒便是數百甚至上千載。


    迷霧困擾了滄海島無數修士數百年,引得無數人為之巨變掙紮,甚至在此中喪命,於問元修士來說,隻不過是鬥法的一段波折。


    高高在上與螻蟻,竟成了如此荒誕的對比。


    陸照旋麵色微白,於這晴光明媚中,竟顯出幾分日薄西山。


    一朵青蓮自她身後虛虛綻開,將她擁入其中,似欲為她添補力量,卻終究力有未逮。


    然而她永遠好似不知自己的處境一般,即使再如何狼狽、再如何虛弱、再如何劣勢,也永遠不露波瀾,沉靜如海,仿佛什麽都不值得她為之改容,什麽也不值得她惶恐。


    明敘涯觀察著她,為她而躊躇不定。


    陸照旋永遠有這樣奇異的功力,似乎劣勢也是她的冠冕,讓人不由懷疑她的狼狽是否隻是迷惑旁人的偽裝。


    試探從未止歇,而他尋索的那個結果似乎仍然渺遠,數百年匆匆而過,即使是明敘涯,也忽覺詞窮,一時竟不言語。


    然而,他未開腔,陸照旋卻第一次主動開口了。


    “你果然從未想過放棄師尊的傳承。”她理了理微微散亂的鬢角青絲,“無論是師尊,還是慎蒼舟,都對你千萬分防備,任你如今踏入問元,也難直接得其傳承,還得借助我間接獲得,想必很是惱怒吧?”


    之前那漫長的鬥法中,除卻純元彌生符之外,陸照旋還發覺自身道法上竟出現了一股從未出現的偏移,須得凝神再次調整,才歸複原狀。


    若隻是一次兩次,她便當是自己學藝不精、道法不深。然而當她明明多加留神、竭力避免後,這問題仍未消失,她便確認其中必有蹊蹺。


    向下深究,根源竟要追溯到太清劍典之上。當時陸照旋便覺某些地方有些奇異,有的被她避開了,有的卻混在太清劍典中,看不出差別,被她一道學去了。


    如今想來,這可能便是明敘涯留下的手腳。


    慎蒼舟、兆花陰於太清劍典上做下布置,令他不願付出大代價直接取走傳承,便令她來接手,卻又不願讓她得傳承如此輕易,還要在其上留下些手腳,讓她付出點代價。


    這算計與純元彌生符混在一起,同時作用,立時便發揮出極大功效,令陸照旋左支右絀,漸漸不敵。


    一個籌謀十數萬年,一個舉步維艱,有心算計無心,這境地似令人歎息,卻也無可置疑。


    她出言譏諷,可見也是心有不甘。


    其實並不像她說的那般,其實明敘涯早有心理準備、坦然接受現實,其實轉圜籌謀並不值得嘲諷,但無端的,當這譏諷出自陸照旋的口中,他竟覺觸怒。


    “我與你自然從來不同。”明敘涯漠然,“我原以為這十數萬載過去,你總是該懂我的。”


    他沉默了片刻,輕聲道,“可你竟仍不明白。”


    明敘涯凝視著陸照旋,後者似乎如昔平靜,似乎又隱有憤恨、頹然,他不知道這是他的錯覺、她的偽裝,還是他的希冀。


    他隻感到無名的壓抑和無力,排山倒海般從不知何處湧來,將他淹沒,讓他沉淪。


    “師妹,你也是我的心魔。”他輕聲說著,任由眼前人為這句看似平淡,卻從未有過、從未說過的言語而露出極詫異之色。


    她始料未及。


    其實明敘涯也是。


    在黑靄將她淹沒前,他沉沉歎息。


    他的目光裏,有悵惘、有苦澀、有疲倦、有繾綣和溫和,也有冷酷、堅定和得償所願的心滿意足。


    黑靄散去,陸照旋半伏著,身後青蓮四散,花瓣委地。


    這場景似乎有些熟悉。


    他恍然。


    十幾萬年前兆花陰的往事,在陸照旋身上重演,於同一個人手上,這對上慈下孝的師徒,有著同樣的命運。


    他為這恍然而恍惚,也為這恍然而茫然。


    或許也有喜悅層層湧上來,但它們潛在最下麵,被這茫然所掩蓋。


    明敘涯注視著陸照旋,一步步向她走去。


    “你想過這樣的結局嗎?”慢慢走近時,他忽然好奇。


    陸照旋……現在在想什麽呢?


    她是否悔恨不曾永遠站在他這一邊,是否懊悔不曾聽從師兄規勸,是否恐懼於與他為敵?


    如果在最初,她就信他、支持他,也許事情永遠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出乎意料地,她抬起頭,與他對視,她的眸光是那樣清亮,那樣逼人。


    她問道,“那你想過這樣的結局嗎?”


    第92章 華胥夢遠,春光下臨


    明敘涯一怔。


    “我?”


    他似乎有些不理解, 頗有些茫然地望著陸照旋,但他的腳步並未停頓。


    “當然是你。”陸照旋輕輕頷首。


    這時,她渾然不似道器摧折、任人宰割的模樣, 氣度從容得一如交手之前。她回望著明敘涯,也許目光裏還帶著點平靜的好奇。


    明敘涯張了張口。


    這問題有些詭異, 甚至有些荒誕,他似乎可以毫不猶豫地嗤笑,以勝利者的姿態居高臨下地嘲諷,也可以保持高傲和自矜, 贏家是不需要說太多的。


    但言語停留在唇邊,一切似乎都十分蒼白。


    明敘涯腳步緩緩,每一步似乎都是對陸照旋的審視, 然而每走出一步, 他都驚詫於這蒼白與無力。


    他意識到,也許他所走出的每一步,其實是對他自己的審視。


    他是否預料過這一幕?


    答案是肯定的。


    他籌謀了十數萬年,為的不正是這一刻嗎?


    但一如十數萬年前,兆花□□器摧折的那一天, 得償所願後是深深的茫然。一切似乎是他為之長久準備的結果,又好似毫無準備、來得如此突兀。


    “當然。”他終於認定一切, 可以篤定地說出這個答案,“我籌劃了這麽久,為的就是這一天。”


    “原來是這樣。”陸照旋望著他,似乎綻開了一個微渺的笑容, 緩緩點頭,“師兄,你總是這樣。”


    明敘涯有些恍惚。他總是難以分清陸照旋與兆旋, 難以分清這個輪回轉世十數萬年的陌生女修與他的小師妹,而這難以分辨在她喚他師兄的時候,尤為強烈。


    “也許我是有些後悔的。”他忽然輕聲說道。


    陸照旋凝視著他。


    此時此刻,她溫順地半伏著,以堪稱平靜而溫柔的目光望著他,美貌便好似輕煙,絲絲嫋嫋地散開魅力,若有似無地敲打著旁人的心弦。


    而她身上似乎永遠有一股足以令人目眩神迷的氣勢,再溫和的目光、再謙恭的姿態,也難以遮掩這份獨特的氣質,令無根之水般的美貌生出江河萬丈,浩瀚折人。


    但在她平靜與溫和的麵容上,隱約透露出一二分因他的言語而萌生的驚詫,一如先前那句“你也是我的心魔”。


    不知道為什麽,哪怕是師兄妹情誼最好的時候,明敘涯也從未有此刻這般如孩童戲謔得逞般的快樂。


    他凝視著陸照旋,不放過她因為這些言語而產生的哪怕一星半點的情緒,這些打破她平靜淡漠的,哪怕再微小,似乎也十分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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