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文雪這才收起了不悅之色,正張口問著:“爹和哥哥……”卻忽聽從外麵傳來嘈雜嚷鬧,其間還雜著小兒嚎啕之聲,賈秋月驀然變了臉色。


    “快去看看,可是桐哥兒哭呢?”


    屋內早有丫鬟掀簾趕了出去,就是賈秋月自己也早坐不住,起身剛到外間,哭得花貓一般的紀文桐已經一陣風似得撲進門,一頭紮進了她懷裏。


    “哎,怎麽了這是?”賈秋月摟著兒子,看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可憐,頓時雙眉立起:“跟著的人呢?哥兒這是怎麽了?”


    賈秋月眼風掃到,跟在後麵的養娘登時一個哆嗦趕緊跪下:“回夫人話,哥兒方才在園子裏撞見了大姑娘,這才……這才……”


    大姑娘?


    賈秋月這才注意到在這趕過來的一堆丫鬟婆子身後,立著一名衣著樸素的婷婷少女,從現身就沒出過一聲,眼瞧著紀文桐哭得淒慘也隻是好整似暇的站在一旁,手中閑閑的把玩著一支細竹鞭。


    對方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頓時讓賈秋月氣不打一處來,隻是眼下一時也沒空理她,隻先摟著紀文桐好一陣哄,又叫丫鬟給他打溫水擦臉、拿果子,好容易待看著不哭了,這才又問:“桐哥兒,告訴娘,方才是怎的了?誰欺負我的桐哥兒了?”


    “她!”紀文桐雖是止了哭,但還有幾分抽噎,此刻偎在了賈秋月懷裏就如同找到了靠山,聽見問起,氣狠狠的把手一指紀清歌:“娘,她打我!”


    說著,還不忘攤開手掌,將那還有著一點泛紅的掌心給賈秋月瞧。


    這紀文桐是賈秋月第一胎生了紀文栢紀文雪這對龍鳳胎之後足足隔了七八年才又懷上的幼子,往日裏本就當成心肝肉一般,捧著怕摔了含著怕化了,而今眼瞧著又白又嫩的掌心處微微紅了一片,心頭的無名火哪裏還壓的住,眼皮一抬,利箭般的兩道目光頓時射向了紀清歌。


    “我打量著,這便是大姑娘了?”眼見紀清歌雖然一身素淡,但正是如花般的年紀,立在那裏身姿纖細,神色淡淡的和她目光對了個正著,竟無半點怯意,賈秋月心頭的怒火更盛,原本打算好的麵子情兒哪裏還肯給出半點,抬手便猛地拍在了桌子上——


    “給我跪下!”


    原本在裏間的紀文雪聽見外麵亂哄哄的一片也早就出來,先時看賈秋月摟著她弟弟哄,她也守在一旁伸手輕拍著紀文桐的背,一雙眼卻早就盯住了紀清歌,目光在紀清歌臉上轉過之後之後心中就愈加不快,等再看她身上衣著普通,寒酸得連件首飾都沒有,不禁又生出幾分鄙夷。


    而今見她娘親動怒,神色中的幸災樂禍一閃而過,也不起身回避,依舊一副擔心幼弟的姿態守在賈秋月身旁,等著受紀清歌一跪。


    賈秋月的那一聲厲喝聽在紀清歌耳中,卻連神色都沒怎麽變,隻淡聲說道:“我離家八年,今日初歸,卻不知夫人因何要罰我的跪?”


    “你——你這是從哪學的規矩?!”


    賈秋月萬想不到紀清歌竟然敢出言頂撞,若說方才那一聲厲喝還有幾分下馬威的意思,如今是真著了惱,臉色鐵青,指著紀清歌叱道:“你也知道是今日初歸?進了家門不知先來拜見雙親,反倒先打起弟弟來!桐哥兒才五歲年紀,你竟也下得去手?!這就是你在外邊學回來的規矩?!”


    “夫人既然提到規矩二字——”麵對賈秋月的盛怒紀清歌卻絲毫不見慌張,不疾不徐的說道:“清歌也正好要提醒一下夫人,桐哥兒年紀小,身邊使喚的人也該換換了,免得教壞了他,叫他對著長姐出口不遜,傳出去隻怕別人要說我淮安紀家沒規矩。”


    這突如其來的一番話聽得賈秋月一愣,而跪在一旁的養娘更是慌了神:“夫人,冤枉啊夫人!奴婢冤枉!”


    賈秋月皺了眉,她自從被紀正則扶了正,掌管紀家中饋已有多年,眼看著自己那繼女一派篤定,又見養娘神色,再瞟一眼正不住使眼色的孫媽媽,心中便知道這其中隻怕有什麽不方便挑明的,正想著該如何料理此事,卻不想紀文桐卻急了。


    終究是個小孩子家,不知輕重,隻知道這討厭的野種一開口就要發落自己的養娘,驕縱慣了的人哪裏能忍得?又是仗著自己娘親和姐姐都在,自覺有人撐腰,隻指著紀清歌尖叫道:“你是野種!不是長姐!娘和姐姐都——”


    一句沒說完,突然嗷的一嗓子又哭了。


    卻原來是一旁的紀文雪聽見他話頭不對,竟是把她私下教的話當眾亂喊,心中一急,一把擰在了他的小屁股上。


    紀文雪這一下是情急而為,下手難免有些失了輕重,紀文桐這一次的感覺可比先前蹭了下手掌心要疼多了,直撲在賈秋月懷裏哭了個地動山搖。


    一邊是幼子,一邊又是愛女,賈秋月自是哪個都不舍得責怪,隻看著紀清歌更礙眼幾分,當下借著紀文桐的哭,隻示意紀文雪和孫媽媽先抱他到裏間哄著,自己理了理衣襟,這才冷聲說道:“大姑娘這可真是好大的威風。”


    紀清歌勾了勾嘴角:“不及夫人多矣。”


    賈秋月是怎麽也沒想到這個繼女離家八年竟如同換了個人般,想她小的時候還跟個麵團似得毫無主見任人揉搓,而今卻竟要刮目相看了不曾?


    也是直到現在,賈秋月才真正打量自己這個八年未見的繼女。


    ——倒是生了一副好皮相……


    幼時雪團兒似的小小孩童而今已經亭亭玉立,衣著雖是樸素,臉上更是毫無妝容,但一眼望去竟比紀文雪的琦年玉貌更加攝人!


    那是猝不及防中足可觸動人心的明麗殊色,若是放在旁人身上或許還隻是容貌過人,但紀清歌這八年在道觀養出的沉靜氣質卻生生給她添了一份紅塵俗世中罕見的清透純澈。


    ——在道觀住著竟還真能養出仙氣兒來不成?


    饒是賈秋月心中對紀清歌厭惡到極點,也不得不承認,她這個繼女看著真是——礙眼極了。


    麵對賈秋月毫不客氣的打量,紀清歌卻隻唇邊掛著一絲微笑,沉靜安然。


    ——嗤!


    賈秋月忽的就笑了。


    “大姑娘既已歸家——”她不緊不慢的捧起了桌上的茶盞:“那便先行見禮吧。”


    原本已經手中捧了拜墊的丫鬟被賈秋月不著痕跡的斜了一眼,頓時停步不敢再上前。


    “怎麽?八年未見,大姑娘連這點規矩都忘光了不成?”賈秋月冷笑著瞟了一眼那光滑堅硬的青石磚地。


    哪怕你真是個下凡的仙女兒,進了這紀家大宅也得老老實實跪在地上喊她一聲——


    母親。


    第8章 規矩


    看著這一幕宛如前世重現的場景,紀清歌心中不由恍惚了一下。


    前世她歸家當日,也是這般領了好大一場下馬威,那時的她由於在靈犀觀中閉門不出隻滿心要學著大家小姐的所謂貞靜,生生把自己搞得柔柔弱弱的,被故意領著兜圈子本就已經走得疲憊,在花園中自然就沒躲過紀文桐的暗算,裙子汙了一片的黑泥,還被那細竹鞭抽開了兩道口子,狼狽不堪到了極點。


    心中雖是氣惱委屈,但又被孫媽媽和顧嬤嬤的幾句言辭輕鬆擠住,根本張不了口訓斥那張口閉口野種二字的紀文桐。


    饒是如此,等見到賈秋月,也依然被紀文桐率先告了狀,疾風驟雨一般的嗬斥責罵之中好容易鼓足勇氣分辨了一兩句,便被以不敬嫡母的罪名押去跪了整整大半天的祠堂,直到晚膳過後才放出來,水都沒給她喝一口,就又勒令她來拜見父母……


    那時的她本就舟車勞頓,又餓了一整天,衣裙髒汙,形容憔悴,膝蓋腫得站都站不住,卻不得不跪在這正房青磚地上給人磕頭……


    塵封的記憶在這一刻紛紜踏來,她此生在靈犀觀輕鬆肆意了八年,原本……她以為自己或許已經忘了的……


    紀清歌自嘲的笑了一下,果然,越是不如意的事,反而就越是記得牢。


    畢竟,前世的她,曾經那般的卑微屈辱。


    想忘都難。


    “怎麽了?”賈秋月等了半晌,不見紀清歌有所動作,那仔細描畫過的眼尾一抬,兩道笑裏藏刀的目光頓時刺了過來:“大姑娘這是猶豫什麽呢?”


    聽著賈秋月的言語步步緊逼,紀清歌卻隻是一笑:“拜見自然是應有的規矩……隻是我這一跪,卻不免要讓夫人和父親認個‘野種’,清歌哪裏能不猶豫呢?”


    “你——”


    賈秋月不是笨人,隻聽見這話音就知道這小賤人根本不打算放過桐哥兒的把柄,兩道柳眉一豎,正想叱罵的時候,外麵突然有人接口——


    “何事猶豫?”


    隨即,就有人掀簾邁入了正房。


    進屋的人一前一後,前麵一人約莫不惑年紀,身形高大,隻可惜已有幾分發福,白麵短須,身穿一件暗紋織金的蜀錦直裾,寬袍廣袖,頗有幾分氣度。


    在他身後跟著的,則是一名少年,隻有十三四歲的年紀,身如修竹,唇若塗朱,鬢若刀裁,打眼一望眉眼五官竟與紀文雪頗有幾分相似,進門之後看到這隱約對峙的場麵,愣了一瞬,目光中帶著幾分驚訝和愕然的在紀清歌身上一轉,這才上前見過賈秋月。


    “母親。”


    賈秋月此時也起了身:“老爺,柏哥兒……這是大姑娘……她……”


    賈秋月欲言又止,嗓子哽了兩下,眼圈突然就紅了:“她要治死桐哥兒呢。”


    “怎麽回事?!”紀正則此時才剛剛落座,乍聽此語頓時不悅的看向了紀清歌。


    看見這八年未見的長女,紀正則卻並未有什麽欣喜激動之意,冷著臉將她從頭到腳一打量,眼中的厭棄一閃而逝,張口就是教訓:“桐哥兒年幼,你身為長姐,雖是在外八年多少有失父母教誨,卻也該知曉最起碼的友愛弟妹,不曾想你竟能如此無狀!”


    饒是紀清歌有著前世記憶,心中知道自己這個親生父親是有多麽的不喜歡她,真正耳聽到這般言論之後,一顆心仍舊是慢慢的冷了下去。


    “清歌不敢無狀,隻是不想委屈了父親罷了。”


    “什麽意思?”紀正則皺了眉。


    “清歌若是野種,不知父親又是什麽呢?”


    話音剛落,緊跟著就是一片破碎聲響,紀正則臉色鐵青的瞪著紀清歌,紀清歌卻隻淡淡的望著自己身前地板上飛濺了一地的茶盞碎片,神色毫無波動。


    “這話——”紀正則慢慢眯起眼,目光從紀清歌身上慢慢移到賈秋月臉上,再掃過跪在一旁不敢作聲的養娘,“是桐哥兒說的?”


    養娘瑟瑟發抖,隻恨不得把頭埋在地上,哪裏敢出聲?還是賈秋月歎口氣,從丫鬟手中接了一盞新茶輕輕放在紀正則手邊,這才說道:“老爺息怒,適才我已是問過了,桐哥兒根本沒講過這樣的混賬話……”


    養娘聽到賈秋月的言辭之後似是終於回過神來,也顫著聲說道:“是……是,夫人說的是,桐少爺沒說過……”


    饒是紀清歌再清冷,也不禁譏誚的勾了勾嘴角。


    紀正則接了茶盞抿了一口,平了平氣,這才問道:“桐哥兒人呢?”


    ……他是不喜歡這個大丫頭,連同她的生母,他隻恨不得自己當年沒娶過沒生過!


    可這份厭惡並不足以讓他聽到野種二字都無動於衷。


    笑話,他的種是野種?那他是誰?


    見紀正則問起,賈秋月也並不掩飾,揚聲道:“桐哥兒,雪姐兒,出來見過你們父親。”


    隨後,隔開裏間的簾瓏一動,小臉上還沾著淚痕的紀文桐和紀文雪兩人一前一後走了出來,麵向紀正則老老實實的行禮。


    “爹爹。”


    紀文桐在裏間隻怕是沒少哭,此時眼睛已經有幾分哭腫了,卻還板著小臉抽抽搭搭的乖乖行禮,把紀正則看得心中一軟,不由自主的就放緩了聲音:“桐兒,適才到底怎麽回事?”


    “回、回爹爹。”紀文桐臉上淚痕猶在,隻怯怯的望了一眼紀清歌,說道:“桐兒在花園玩耍,沒留神,衝撞了這個姐姐……桐兒問她是誰,然後……然後……”


    他把手掌攤開,露出幾乎已經看不出異樣的掌心,哽咽道:“……然後姐姐打了桐兒。”


    紀清歌不由笑了起來。


    乍然綻放的笑顏宛若雲破月出,倒是看得紀正則心中一動,他這個女兒,到端地是一副好相貌……


    其實紀正則作為紀家家主,能將紀家若大的產業打理得順風順水日進鬥金,他並不是庸才,能在生意場上打滾的人有幾個是蠢笨的?從骨子裏說,他並不信紀清歌一個離家八年的姑娘剛回家就敢毆打弟妹,隻是……誰叫她是她呢。


    一個從出生到長大都不得喜歡,哪怕想起來都覺得如鯁在喉的女兒,如何能與他放在心尖子上的幼子相比?


    即便是幼子言行有什麽紕漏,但是他才多大?如今既已改口,說明必然知道錯了,慢慢再教他便是了,怎麽也犯不上要為了這麽個女兒委屈他的兒子。


    所以即便心中清楚此事必有不實之處,紀正則也並不打算秉公而斷,隻淡淡的瞥了紀清歌一眼:“此事可是當真?”


    “桐哥兒說我打了你。”紀清歌依舊微笑:“我身無長物,又是用什麽打的你呢?”


    賈秋月眉頭一皺,剛想出聲,卻已是晚了,紀文桐到底隻有五歲年紀,哪裏聽得出話中的機關,眼睛一轉,看見紀清歌手中仍然持著的他那竹馬的細鞭,情急之下用手一指:“用那個!”


    這下別說是賈秋月一怔之下有些尷尬,就連始終立在一旁默不做聲的紀文栢都是一板臉:“桐弟不許說謊!”


    “我……我沒……”


    紀文桐有些傻眼,他適才在裏間哭了一場之後,姐姐紀文雪就有悄聲叮囑他待會若是再提起此事,萬不可承認自己開口罵人,隻咬死什麽都沒說,是無故挨了打,管保叫他出氣。


    可他現在明明咬死了沒罵人,卻怎麽……和說好的不一樣呢?


    紀文桐還在發呆,紀清歌卻已是上前一步牽起了他的小手,微笑道:“桐哥兒說我用竹鞭打了你的手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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