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覺得姑娘日漸大了,柳家接她回家小住的日子也就多了起來,原本這也沒什麽,終究是他們自家的姑娘,咱們衛家再怎麽也幹不出攔著人家血脈至親不許親近的事來不是?”


    “可這一來二去的,這姑娘回家之後也不知他們家是怎麽教的,漸漸就開始有些多了心思。”


    “但凡是和咱們家有幾分淵源的人來了,隻要是那年紀相當又未曾娶親過的,她就……”秦丹珠頓住片刻,到底沒出口什麽難聽的言辭,隻說了句:“……如今日這般做派。”


    其實秦丹珠到底還是隱去了幾句——這個柳家表姑娘,隻怕還存了想嫁入他們衛家的心思……


    衛遠山三個兒子,每個都是戰功赫赫,如今也隻有她自己的夫君衛肅衡是娶妻了的,二子衛邑蕭,老三衛辰修,都還未娶……


    這一點就連她婆母楊凝芳也是心裏有數的,卻是絕口不提,在邊關的時候也曾幫忙張羅給她相看大小將領,秦丹珠就知道,自家婆母並沒有看上這個表姑娘……隻是這樣的內情,倒是不方便說給小表妹這樣一個女孩兒家知道,所以秦丹珠到底隻說了那麽一句。


    紀清歌一個聽眾,當故事來聽,此時倒也還不覺得如何,姑娘家恨嫁,自己家中又已落敗,想背靠著衛家尋一門好親事,這雖說是私心作祟,卻也終究不是什麽天大的罪過,想了想才問道:“可既然是和咱們家常來常往,此次又怎的沒有事先知會呢?”


    “就是這兩年,邊關那邊你也知道,鬼方舉國上下發了瘋一樣犯邊,當時看著戰事真有幾分不樂觀,老夫人做主,也不管柳家並不想接她回家,硬是派人將她送了回去。”


    “當時,本也是一番好意,想著就算真的最壞的可能發生了,咱們衛家是戍邊將領,無論勝還是敗,那都是責無旁貸,沒有退縮的理由,可她終究是個小姑娘,又不姓衛,青春年少的,沒的跟著咱們家一起陷在邊關。”


    “這一次打了勝仗,咱們家班師回朝,舉家遷來了京城,到了之後又是要重新安置,忙忙亂亂的,騰不出手去接這個表姑娘。”秦丹珠苦笑:“不過她也不用人接,這不……自家來了。”


    總算是把這個柳姑娘的來龍去脈給小表妹講了一遍,秦丹珠卻尤有幾分不放心,輕拍著紀清歌的手背叮囑道:“雖說也算是個表姑娘,你平日裏還是記著些——她終究不是咱們家人,心性脾氣都有幾分合不上。”


    她們這一對表嫂表妹關起門來喁喁細語,那邊臨時收拾出來撥給柳姑娘居住的院子也才剛忙亂完,柳初蝶在衛老太君的靜安院中被靖王毫不留情的斥退,此刻還沒緩過勁來,隻由著秋霜進進出出的忙碌,自己坐在凳子上發呆。


    “姑娘,這個院子一看就是臨時湊合出來的,適才咱們過來的時候,路過的那月瀾院,那是何等的精致氣派?卻怎就讓姑娘住這裏?”


    秋霜是柳家給柳初蝶配的丫頭,原本她當初在衛家的時候,衛家也有派人服侍,後來年紀到了十歲往上,再回家之後,就領了自家的丫頭回來,衛家原本給她使喚的人反倒不受重用了起來。


    此刻秋霜正一臉的不樂,一邊給柳初蝶整理帶來的衣裳,一邊嘀咕著:“這突然又不知從哪冒出來個表姑娘,瞧那副子寒酸氣,不知是打哪湊過來沾光的……”


    她話音未落,柳初蝶已是一聲斷喝:“閉嘴!”


    “姑娘?”秋霜愣了。


    “今後這樣話不準說!”柳初蝶煩躁的起身在房內轉了兩圈,一眼看見秋霜手裏正拎著一件五色間隔的月華裙,登時說道:“收起來!”


    “啊?”


    “把這裙子收起來,還有,其他那些鮮豔的,都先收了。”


    腦中想起適才那俊美得不似凡人的靖王殿下對自己根本不屑一顧,卻隻將目光粘在她那個便宜表妹身上的樣子,柳初蝶就愈加心煩。


    原本手中已經握住了桌上的茶盞,猶豫片刻,到底還是又鬆開——這是衛家,她再是心中有氣,都必須夾著尾巴做人!


    尤其是——衛家如今已經並不隻有她一個‘表姑娘’了的情況下!


    而此時的靜安院中,正房之內靜謐無聲,衛老夫人睿智的雙眼緊盯著段銘承,半晌,才緩緩說出一句——


    “殿下,請恕老身……不能應允。”


    第119章


    楊凝芳有些緊張的坐在一旁,雖然在她看來,這靖王提出的要求……其實也不是不可以斟酌,但……


    她手上穩穩的端著茶盞,心裏其實止不住的歎氣。


    這靖王……怕是低估了她那小外甥女兒在老太君心目中的地位。


    安國候衛昊陽在與鬼方的最後一場大戰之中重傷不治,那個時候……她們這些衛家小輩,都以為老太君撐不過來。


    後來還是這位當時同樣身在邊關的靖王殿下,力排眾議,將眾人原本一力隱瞞的紀家事原原本本的告知了老太君。


    這是一步險棋。


    原本喪了夫君已經悲痛欲絕,在得知自己那原本以為平靜生活在江淮的女兒竟然已經身亡十多年之後,衛老夫人驚怒交加,幾欲昏厥。


    當時,是靖王的一句話,讓衛老夫人終於挺了過來。


    ——紀姑娘在紀家受到的苛待不勝枚舉,老夫人若是忍心就此撒手不管,叫她真的從今往後再無一個可以安心依靠的長輩的話,那本王也隻能替紀姑娘惋惜她命運多舛了。


    就是這樣一句話,奇跡一般的讓萬念俱灰的衛老夫人重新振作起了精神。


    她的外孫女兒,甫一降生就沒了親娘,被那紀家變著法的磋磨,那一樁樁一件件聽在耳中,叫她如何放心就此撒手不管去追隨自己夫君而去?!


    可以說,若是沒有紀清歌,也就沒有現在的衛老夫人。


    而這靖王明知這一點,卻依然直言不諱的向她老人家提出了這樣的要求,這……不是擎等著被駁回嗎?


    就算他是一人之下的靖王殿下,就算他是天潢貴胄,但事關老夫人的心尖子,這其中也是沒有商談餘地的!


    “老夫人怕是誤會了。”


    段銘承此前被一語當麵拒絕,臉上竟也沒有什麽不虞,隻溫言道:“本王並不是要耽擱清歌的年華。”


    “殿下。”


    “本王實不相瞞,我對清歌,心悅已久,欲以靖王妃之位求娶,隻是……”


    他話音頓住片刻,在衛老夫人灼灼目光的逼視下,半晌才苦笑道:“清歌她……似乎還沒開竅。”


    “殿下所言,雖然在情,但……若清歌始終對殿下無意,殿下又當如何?”衛家老夫人目光炯炯,甚至顧不得楊凝芳的攔阻,脫口道:“殿下能保證,將來不會一道聖旨,強逼於她麽?”


    麵對這樣幾乎可以算是無禮的言辭,段銘承卻並不動怒,隻淡聲說道:“老夫人,早在本王剛剛回京那日,我皇兄就已經想要賜婚了。”


    什麽?!


    這一句聽得衛老太君心中一緊,然而她臉上才剛剛變色,便聽段銘承繼續說道:“是本王一力攔阻,皇兄這才沒有真的下旨。”


    段銘承直視著老夫人通曉世情的睿智雙眼,話音緩和卻非常堅定:“本王心儀清歌,但本王不會依仗皇權強娶。”


    短暫的靜謐之後,老夫人緩緩的說道:“此時此刻,殿下心中正是情深意濃,自然可以事事為清歌考慮,但……請恕老身妄言——若是清歌始終對殿下無意呢?殿下屢求不得之後,又有如何能保證今日殿下的一番心意還能初心不改?”


    ——如今心中有意,口中自然也就是願意相讓,但這世間又有幾個人,會在屢次受挫之後不會惱羞成怒?不會倚強淩弱?


    如今再是說得好聽,到時一道聖旨當頭壓下,又還有誰能說個不字?


    “縱然殿下此時心中情重,但若清歌日後心儀之人不是殿下……”


    “老夫人的這種顧慮,現如今不論本王說什麽,似乎都難以消除。”段銘承沉吟一瞬,突然話題一轉,拋出了一句驚人之語——


    “不知老夫人是否知曉,清歌原本想要出家?”


    “什……”這突如其來的一句,就如同一聲炸雷,不僅老夫人愣住,就連楊凝芳都愣了。


    “此前清歌在海關為了相救本王,曾經重病一場,那個時候,本王曾經聽她昏迷之中不斷噫語——此生不嫁。”


    衛家老太君這一生親手持刀守過城,也送走過自己愛如珍寶的次子和女兒,更是親手給夫君穿戴過壽衣,本以為這世間也沒什麽能再讓她心驚之事了……然而段銘承這一句話,依舊讓她心中陡然一緊。


    “殿下!”老夫人半晌才咬牙道:“殿下此話可當真?”


    “絕無虛言。”段銘承頷首。


    “本王也曾私下遣人調查,卻僅僅查到當初紀家曾偷換過她的親事……”談到紀家的時候,段銘承眼眸低垂,出口的音色中已是帶了凜冽:“……還曾試圖使計設計,想將清歌與被下了藥的酒客引到一處。”


    一語出口,耳邊便是一聲破碎聲響,衛家老夫人手邊的那隻茶盞砸在地上碎了一地的零落碎片,杯中剩餘的半盞熱茶潑了一地,嫋嫋的冒著白氣。


    “請殿下恕罪,老身失禮了,老身……老身……”那滿頭白發的老夫人怔了片刻,突然轉開了頭,出口的音色都發了顫:“那孩子……我問她在紀家過得可好的時候,她……她竟還瞞著不說……”


    “想來是清歌一片孝心,不願讓老夫人傷感。”段銘承沒有將那氣得摔了茶盞的舉動往心裏去,隻接著說道:“除此之外,紀家似乎還想將她隨意婚嫁——隻是此事本王還尚未查到證據。”


    “紀家!紀正則!”衛老太君手都氣得發抖:“那吃人的紀家,禍害了我的晴兒還嫌不夠,竟然還想禍害我的清歌!他們……他們怎麽敢——”


    眼見這頭發雪白的老人家氣得變了神色,楊凝芳連忙給她揉著心口。


    “老夫人請勿動怒,這也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段銘承說道:“本王會舊事重提,就是想和老夫人說明,若真按清歌自己本意,她……若是將來真的皈依佛道,老夫人可樂見?”


    衛老夫人江鳳瑤雙眼緊盯著麵前那碎成了一地狼藉的茶盞碎片發怔。


    “其實此前,清歌已經向著靈犀觀的觀主玄碧真人提出過想要皈依,是玄碧真人一力勸阻,不肯收她,這才暫且擱置。”


    “關於此事,衛家可向靈犀觀求證。”


    段銘承一番話說完,正房之內就又一次歸於了寂靜。


    默然了良久,衛老夫人才苦笑著開口:“殿下的心意,老身已是盡知了,可……自古情之一字,就最是無常,若是殿下所求他事,衛家自然責無旁貸,但這件事……老身不能越過清歌自己的心意,就擅自做她的主。”


    ……在她看來,這個年青的靖王殿下確實是人中龍鳳,有勇有謀,人品也端方正直,若清歌將來真的嫁與靖王,想也知道是極好的一樁婚事。


    可就如她說的,情字從來都是不知所以,如果她現在應了,將來若是清歌真的……鍾意了旁人,到時候靖王若是挾怒逼婚,豈不是……


    “老夫人怕是誤會了本王的意思。”


    段銘承苦笑:“本王今日,並非是為了讓衛家許嫁而來。”


    這一句聽得衛老太君和楊凝芳兩人都愣了。


    ——不是為了讓衛家許嫁清歌,這靖王跑來衛家張口心儀閉口許以靖王妃之位,結果一轉臉,難道又想改口不成?


    “清歌她……如今心思還沒有開竅,今年,應是她及笄之年,本王此次前來,是想請衛家應允本王,一年之內,不會試圖給清歌相看議親。”


    衛家老夫人眉頭緊皺,沉吟不語。


    “本王也算多求了半年,自清歌及笄,到她二八年華這一年,請勿與她相看人家,若有誰家提親,本王也希望衛家可以暫不應允。”


    一年……不,嚴格算來,是將近一年半。


    若僅僅是這樣的話,倒也不是不可以……


    不過……前提也得是這靖王肯應諾才行。


    “殿下,勿怪老身多言——”老太君沉吟片刻,終於開聲:“若是一年之後……”


    “若是一年之內,本王仍然沒能撩動芳心的話……”段銘承苦笑著一攤手:“那屆時聽憑老夫人與清歌議親便是了。”


    ……這樣的要求,不,請求……衛老夫人終於緩緩點了頭。


    “若僅僅是一年內不與清歌議親的話,老身願意應允殿下。”


    一語落地,楊凝芳眼睜睜看著那個冷峻沉穩的靖王殿下竟然長長鬆了口氣。


    “如此,銘承在此多謝老夫人。”


    說著,這靖王殿下竟然整了整袍服,立起身來,恭恭敬敬衝著衛老夫人行了一個晚輩禮。


    “這……殿下!使不得!”


    他這突兀的一禮,別說老夫人反應不過來,就連楊凝芳都嚇了一跳。


    ——這隻是一年內不給清歌相看議親罷了,還……還沒說就嫁給靖王呢啊!


    這晚輩禮,是不是也忒心急了點?


    衛府一行,段銘承總算得償所願,又略寒暄了兩句,便就起身告辭,直到他修長挺拔的身影邁出府門乘車而去了,送客歸來的楊凝芳一進到靜安院,就看見衛老夫人正在那皺著眉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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