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掌刑部數年,這種人段銘承也見的多了,畢竟死到臨頭的時候,但凡能抓住一線疏漏都會拚死掙紮。


    就如同臨清姓焦的那一對潑皮母子那般,叫縣令判了杖刑徒流都還敢狡辯自家無辜……


    段銘承突然之間愣住一瞬。


    慢著……焦家?!


    電光火石之間,段銘承終於尋到了長久以來他始終想要抓住的那一點怪異的地方。


    他押送糧餉去了邊關的那幾個月,他的小姑娘隻身一人留在臨清,果然是有遇到不長眼的潑皮想打她主意的,多虧了他臨行前有敲打那臨清縣令,這才護好了她,沒有叫她吃了委屈。


    而那時……他收到的抄錄卷宗裏,那個潑皮,叫做焦茂才。


    彼時他在邊關正是鎮守雙嵐最關鍵的時刻,忙得實在沒有過多留意,見已經料理妥善,也就沒有再分神關注。


    可這個名字……


    焦茂才?!


    段銘承眉頭緊緊皺了起來……不應該啊。


    他和紀清歌兩人剛從海上獲救之後,她那時病得昏昏沉沉,就曾無意中吐露過這個姓名。


    而後當他問起的時候,她竟然神色大變。


    那個時候他心中疑惑,也曾有交代飛羽衛們到了江淮地區之後徹查一下焦姓的人家。


    統共也就那麽幾戶,其中那一個寡婦家的兒子確實是同名同姓,但……那個時候,這個焦茂才還在外麵遠途行腳,直到他押著糧草離開江淮,這個焦茂才都沒有回來。


    這也是為什麽他查到了人家,卻沒有對那一戶人家有所動作的原因。


    彼時他就曾心中狐疑,這個姓焦的人底細並不難查,但卻和紀清歌的行程時間對不上。


    她和他七夕一別之後,他先行去了白海,她回靈犀觀後不久就去了臨清,而那個時候,這焦茂才已經離家給行商當長工去了,直到他們一行從白海返回,再到他前往邊關,焦茂才都沒有回到臨清。


    那個時候的紀清歌,為什麽會和他有過交集?


    甚至還昏沉之中都心懷恨意的念念不忘?


    總不可能是她會未卜先知吧?


    段銘承雙眉愈發緊皺,心中反複推敲了幾次,發現此事竟然真的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段銘承想了半晌怎麽都解不開這個謎團,直到曹青輕手輕腳的叩門而入:“王爺,夜已深了,您早些安歇才是。”


    ……他家王爺連著兩三日了,晚上都沒好生歇息,就是個鐵打的人也不能長久以往這樣操勞啊。


    然而段銘承卻沒有理會他,皺眉苦思了片刻,起身就準備向外走,曹青心中頓時就是一歎。


    還沒等他心底的那口氣歎完,段銘承卻又突兀的停了步。


    “王爺?”


    段銘承沒有理會他,回身走到案前提筆寫了一封書信,火漆封好,遞給曹青:“六百裏加急送往南疆。”


    目送曹青片刻都不敢耽擱的轉身出去安排,段銘承心中歎了口氣——他答應過不問,所以如今就算是察覺有異,也到底不好再去問她。


    何況他也並不想再讓她想起那個潑皮。


    究竟是什麽情況,那個潑皮之前到底有無做過什麽他不知道的惡事,也隻能他自己來查了。


    想起那曾被他在徒流卷宗上補了一筆‘遇赦不赦’的混賬母子,段銘承冷哼了一聲,但願還有的問吧,畢竟南疆那種地方,流放過去的人犯通常都活不久。


    直到安排了密信責令當地官員仔細審出口供,這才覺得心中稍安,隻當看不見自家那個圓圓胖胖的管家一臉的擔憂,隻吩咐牽馬,就又一次向著國公府而去。


    ……他的小姑娘還在肚子疼呢,他總要守著她才是。


    而就在這同一個深夜,紀家在帝京中那三進三出的大宅子裏,卻突兀迎來了不速之客。


    紀文栢這數日都在忙於奔走,但紀家在帝京的官員中著實沒有什麽人脈,他又到底年少,手中拿著錢財想找人打點,卻連敢接的人都找不到。


    原本想去哀求衛家,在被衛辰修不由分說的一頓拳腳之後,紀文栢到底是不敢再上門。


    紀家若真的……謀害嫡妻的話,衛家人勢必會對紀家恨之入骨,他又根本不清楚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一味上門求情又有什麽用?


    設身處地想想,若他是苦主,麵對這樣的事端,也是不可能會鬆口的。


    紀文栢不是不知道,但他卻也做不到眼睜睜看著祖母和雙親入獄。


    他姓紀,身為人子,紀家對他嗬護有加,或許紀家苛待了他的大姐姐,但卻從不曾苛待過他。


    連日來的焦躁和走投無路的絕境,讓這個少年口中都起了火泡,雖然已經是夜半深更,也依然無法入睡,正伏在案前給紀家的二房和三房寫信。


    他想問問,當年紀家和衛家的那一場聯姻,究竟是怎麽回事?又是不是真的如衛家所說,他父親原配嫡妻的亡故是有著蹊蹺?


    這其實已經不是他寫給紀家另外兩房的第一封書信了,就在端午龍舟當日,他驚聞了祖母雙親竟然被抓捕進了大理寺之後,就已經連夜寫過家書。


    可……至今卻並沒有收到任何回信。


    紀文栢不知道到底是帝京和江淮之間的距離導致書信不能及時到達,還是……


    他心中苦澀,卻到底不願往那最壞的方麵去想,這個原本隻會讀書的文弱少年身上再也不見那曾經的少年意氣,不過是短短幾日,紀文栢已經消瘦了一圈,少年原本白皙的皮膚上被衛辰修拳頭留下的青紫還未褪去,更是顯得可憐。


    一片靜謐之中,窗欞卻突然傳來極其輕微的響動,若非他還未曾入睡,甚至不可能會留意到。


    紀文栢心中一驚,連聲呼喚自己的小廝,卻根本無人應答,不知所措了一瞬,到底鼓起勇氣,自己端了燭台推開了房門。


    夜風陡然撲了滿襟的同時,身上也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望著院中不知是如何進入的灰衣人,紀文栢竭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慌亂:“此乃紀家的私宅,你是何人?因何夤夜闖入?再不速速離去,我要喚人拿賊了!”


    然而他的一番言辭落在來者耳中卻隻惹來低低的一聲嗤笑。


    “紀公子,何不先聽聽在下的來意?”


    “還是說,你準備眼睜睜看著紀正則被殺頭?”


    第160章


    時光一晃,已是到了六月,整個帝京幾乎從上到下都在翹首以盼的衛家狀告商戶謀害嫡妻一案,在按兵不動了整整半個月之後,隨著衛家二子衛邑蕭的低調抵京,終於傳出消息,要不日開審。


    大約是連當今天子都知道此事如今頗為引人注目,而且也為了還衛家一個公道,刑部和大理寺門前各自有張貼告示,定下了六月初八,且允許百姓圍觀旁聽。


    一時間,百姓人人奔走相告,畢竟這件事實在是驚世駭俗,之前個把月過去,坊間雖然不敢明著傳國公府的流言,卻也私下議論不斷,此時知道了是公開審理,到了當日天還沒亮,大理寺門外就已經熙熙攘攘圍滿了人。


    因為是公開審理,原本並不顯得狹窄的大理寺衙門也局促了起來,大理寺少卿徐濤索性命人在門口空曠之處圈出場地,先設了公堂,又慮及國公府的女眷,特意在側旁搭了帷幕,又安排公人守護,不使閑人靠近。


    衛家如今高居國公府之位,又是狀告的殺妻的案子,又有天子下旨嚴查,如今開審直接就是三司會審,除此之外,靖王殿下掌刑部和大理寺,也會駕臨督辦。


    對於京城的百姓而言,雖然天子腳下,但這般三司齊聚又有王駕坐鎮的架勢他們也隻在說書人的口中才聽過罷了,原本還因為人群聚集而熙攘沸騰的場地,從衣甲鮮明的侍衛們將場地裏三層外三層的守得風雨不透開始,就漸漸趨於安靜,再到三法司冠冕朝服的陸續登場,更是無人喧嘩,最終靖王駕臨的時候,偌大一片空曠之地人頭攢動,卻靜得連落針之聲都能清晰可辨。


    紀清歌攙扶著衛家老太君江鳳瑤到來的時候,一眼便與段銘承正望來的目光對到了一處,老太君江鳳瑤不知他們兩人之間的官司,雖然察覺自己小外孫女兒動作遲疑了一瞬,卻隻當她是要麵對今日這樣的場合心中難過,默不作聲的拍了拍紀清歌的手背。


    他們衛家,原本是一力勸阻,不想讓紀清歌來旁聽今日這樣的場麵的。


    他們是衛家人,對紀家恨之入骨並不為過,可……紀清歌姓紀,如今衛家狀告她的父親祖母謀害她的生母,這樣的案子,最終不論是什麽結果,對她而言勢必都會心如刀割。


    滿頭華發的江鳳瑤歎了口氣。


    可紀清歌的脾氣竟然像極了當年的衛晚晴,她認定了的事,任是旁人如何勸說都沒有絲毫的轉圜心意,異常執著的要親自到場。


    衛家女眷的現身登時惹來了所有人的目光,不過三司麵前,到底無人真的敢指指點點,再等靖王殿下目光掃過,現場已是歸於寂靜。


    這一份靜謐,一直持續到紀家人被押解上場也依然沒能打破。


    紀正則和賈氏兩人,連同紀老太太董小蓮,被大理寺收監至今正好滿一個月,除了看上去精神萎靡不振之外,到並未吃太多苦頭,畢竟此案尚未開審,大理寺又不是那些小衙門,不屑於亂搞私刑逼供那一套,在牢裏關著不過就是心驚膽戰加上飲食不慣罷了。


    除了賈秋月曾因為被靖王單獨提審的緣故吃過一些苦頭之外,甚至可以說是被晾了一個月都不為過。


    然而愈是如此,紀家這三個主子心中就愈是忐忑不安。


    衛邑蕭的江淮之行紀家人並不知曉,原本以為入了獄就要被嚴刑逼供的三人,左等右等不見有人過問,心中愈發膽戰心驚,每日食不下咽寢不安枕,何況牢獄之中本就簡陋,雖然有紀文栢送進去的被褥衣物,如今這三個細皮嫩肉的紀家主子也依然人人都是蓬頭垢麵麵無人色。


    終日裏的惴惴不安,如今終於叫公差提出了牢房,一路上雙腿都打著顫,直到跪到了地上,雙膝落在冰冷的青磚地上,這才木然的抬眼。


    圍觀人群之中,紀文栢倉皇無措的麵容便映入了眼簾。


    在他身邊,是用麵巾子遮了臉的紀文雪。


    曾是心尖子般的一對兒女而今滿麵都是驚恐悲戚,遙遙的和堂上跪著的紀家人相對無言,紀正則心中陡然之間便漫上了悲涼。


    ……當年……他若有聽從父親臨終前的叮囑,善待那衛家女的話……


    ……可惜,如今才知道後悔,已經晚了。


    紀正則垂頭跪在地上,耳中聽著衛遠山的訴狀陳詞。


    原本心底最隱秘的地方還有著一絲僥幸——畢竟事情已經過去了十數年,隻要衛家沒有真憑實據,他們紀家就仍有一線生機。


    然而這最後的一絲希翼,在衛家第二個嫡子衛邑蕭上堂作證,並喚出了他不遠千裏從江淮帶回的那名證人之後,就徹底的消弭不見。


    就連紀老太太,在看到那名形容枯槁的婦人的時候,臉上都露出了驚駭莫名的神色。


    “大人,此女乃是當年我姑母陪嫁的侍女之一,紀家謀害嫡妻之後亦曾向姑母身邊之人下手,此女被灌下毒藥之後由於自身體質的緣故,僥幸留住一條性命,卻依然落了一身病痛,而今口不能言,隻能以筆代答,還請眾位大人恩準。”


    ——灌毒!


    僅僅一句話,就聽得原本鴉雀無聲的圍觀人群一片嘩然。


    再看那跪在堂前的女子,枯瘦如朽木,連頭發都花白了,不說她的年紀隻看相貌的話,還以為是同紀老太太相差無幾的年紀,卻……竟然是衛家女兒陪嫁的侍女?


    而衛邑蕭的江淮一行,帶回的並不隻有一個從閻羅殿前死而複生的侍女而已。


    很快,隨著人證物證的一一登場,紀家拚命掩蓋了十四年的那一場密事終於漸漸揭露在眾人眼前。


    平心而論,當年紀家前代家主紀宏朗攜重禮親自前往邊關為嫡長子紀正則求親的時候,紀宏朗是真心要與衛家聯姻的。


    這位紀家上一代的家主確實眼光獨到,頭腦也清晰,如果不是當時還是前周,商戶不允許科舉的話,或許紀家在他那一代就已經擺脫了下九流的出身。


    可就算是時局所限,紀宏朗無法靠自己才學改變出身,他也依然憑著絕佳的頭腦和眼光,給紀家找到了出路。


    ——昔日的邊關安國候。


    那個時候,紀家老太太是死活不讚同的,彼時前周戾帝已露殺機,他們紀家再是下九流,卻總也不用擔心掉腦袋,好端端的日子不過,作甚要趕著這樣的風口浪尖去求娶衛氏女?


    紀宏朗跟一個婦道人家說不通,他也懶得逐字逐句掰開揉碎給她解釋,他自己心裏看得清楚,戾帝上位這些年,早就已經舉國動蕩,內憂已起,外患必然將至!


    如果不是安國候衛家死守邊關的話,說不定這外患已經讓前周亡國了。


    戾帝再是對著衛家滿心殺機,他都拿衛家沒辦法,理由無他——國內沒有能戰之兵。


    裴華鈺生性再殘暴,他也不可能自己提刀跑去邊關砍了衛家人的頭。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扣發糧餉,想以此來耗死西北軍,耗死那不從君命的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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