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薛盈回到自己房內, 喝了點粥後,因十分疲憊,倒下就睡了。可白天發生的事太多, 偏偏又睡不實。林娘子鄙夷不屑的眼神、王娘子看似真誠的笑臉輪番出現在腦中, 直到天明才打了個盹。等再次醒來, 天已大亮了, 肚子也餓得咕咕叫了。


    鄭良說今天她不用當值, 那麽幹脆給自己做點好吃的吧。每每心情不好的時候,薛盈都會選擇做飯,自己動手烹飪美食、品嚐美食, 倒也能減輕不少煩惱。


    薛盈決定做釀魚, 那是自己兒時最喜歡的一道菜。


    取新鮮鯽魚刮鱗去腮,腹部開小口取出內髒。衝淨抹幹後,抹上少許鹽和酒醃製一刻。


    將羊肉切丁,蔥薑切碎,起鍋燒熱後加入菜籽油, 再將蔥薑羊肉倒入, 隻聽得刺啦一聲響,肉香混著蔥香撲鼻而來。


    等到羊肉八成熟的時候, 薛盈便將餡料塞在魚腹內,開始準備烤魚了。


    為了練習廚藝, 薛盈居所內一應廚具都是全的。她將炭爐點燃,在魚身刷上用醬油和醋調成的醬汁,又刷上一層菜籽油, 放在鐵絲蒙上燒烤。沒過多久,魚身表麵變成了金黃色,有魚油滋滋地冒出來, 混著醋和蔥的香氣,薛盈覺得自己更餓了。


    她又將魚翻了一個麵,等另一麵也烤熟,便可以吃了,正巧這時米飯也蒸好了。


    魚肉甫一入口,薛盈的眉頭便舒展開來,還是自己記憶中的味道。釀魚的表皮焦香,帶著誘人的煙熏味,魚肉充分吸收了料汁,細膩入味。最妙的是魚腹內的羊肉,在火力烘烤下油潤適口,讓魚肉在鮮香之外,又添了幾許甘腴的味道。薛盈不由感慨,怪不得魚和羊湊在一起是鮮字呢。


    這樣一條釀魚,無疑是米飯的殺手,不大一會兒功夫,薛盈碗中的米飯便見了底,自己做的釀魚,已經和當初爹爹做的一樣好吃了。


    她又想起了在眉州舅舅家寄居的日子,爹爹在集市上買了一隻精致的竹馬,木刻的馬頭,後麵還裝了兩個輪子,薛盈正玩得開心,卻見比她大三歲的表哥走過來,冷笑道:“你這玩具又是從那裏偷來的?”


    薛盈倔強地抬起頭:“我才沒有偷,是爹爹給我買的。”


    表哥嗤笑道:“姑父那裏有錢給你買這些,定是你偷我的。”說完一把把竹馬搶了過來。


    薛盈急得眼淚快掉下來:“你還給我。”


    表哥衝著她得意洋洋地笑:“偏不給!小叫花子。”


    薛盈忍無可忍,心中冒出一股戾氣,三步並作兩步上前,用力將竹馬搶了過來,一把將表哥狠狠推到在地。


    表哥驚呆了,薛盈又瘦又小,以往見到他都像老鼠見貓一樣避開,沒想到今天膽子這麽大,力氣也這麽大,畢竟是個孩子,他當場便哭了出來,邊哭邊道:“臭丫頭,你等著,我告訴娘好好收拾你。”


    到了晚間,爹爹回來了,一進房便訓斥她:“大姐兒,好好的你又招惹那活閻王做什麽,你舅母衝我念叨了半天,臉色很不好看。你去給表哥道個歉吧。”


    薛盈表示不服:“明明是他先搶了我的玩具,我為什麽要道歉?”


    爹爹不做聲了,半響方道:“大姐兒,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她偏偏聽不進去,爹爹急了,拿出竹尺來抽她的手心,邊打邊問:“知錯了沒有?”


    薛盈偏偏固執地揚起頭,一聲也不吭,爹爹打了十幾下,看到她的手心都紅了,忽歎了口氣,扔下竹尺走了。等爹爹走了,薛盈才覺得手心特別疼,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了。


    一連好幾天,薛盈都沒有再理爹爹。直到一天晚上,爹爹做了釀魚。那是她最愛吃的菜,她不爭氣地拿起筷子嚐了一口,忽見爹爹衝著她笑了。


    她不好意思地放下筷子,卻聽爹爹柔聲對她道:“前幾日的事是爹爹不對,我已經謀劃好了,過幾日我們去京城,不在這裏看親戚臉色了。”


    薛盈高興地跳起來:“真的嗎?我早不想在舅舅家住了。”


    “騙你做什麽?去京城爹爹開瓠羹店養活你,不讓你再受一點委屈。”爹爹摸摸她的頭:“快把飯吃了吧。你呀,脾氣也太倔了些,爹爹那樣用力打你,你偏偏不肯認錯,若是早些鬆口,也不會吃那麽多苦頭。”


    那一條釀魚真是無上美味,隻是自己如今再也見不到爹爹了,想到這裏,薛盈抑製不住地哭了起來。


    偏偏在這時,李維推門走了進來,薛盈萬萬沒想到他會來這裏,也萬萬沒想到自己這麽狼狽的時候遇到他,一時竟呆住了,就這樣掛著眼淚愣愣地看著他。


    李維也覺得這情形有些尷尬,輕輕咳嗦一聲道:“這是做什麽,我聽聞薛娘子昨日臨危不懼,口口聲聲說林娘子沒資格審問自己,怎麽今日反又膽小哭了起來?”


    這可真是丟人丟大發了,薛盈慌忙擦掉眼淚道:“婢子才不是因為昨天的事哭,是想起了從前的事。”


    李維不置可否,默默遞給她一方手帕:“去把臉擦一擦,很髒。”


    薛盈再一次大窘,慌忙接過手帕胡亂擦拭了幾下,抬眼看上麵有明顯的碳灰,糟糕,定是剛才烤魚時不小心蹭上的,自己這一次在李維麵前,是絲毫沒有什麽形象了。


    李維卻不以為意,沉聲問道:“這琉璃盞一事……”


    李維話還沒說完,薛盈便道:“阿郎,這琉璃盞不是我偷的。”


    李維忽然笑了:“我知道。”


    李維這樣篤定的回答,倒叫薛盈有些意外,一時不知該如何接下去。卻聽他又問:“想不想知道是誰陷害你?”


    薛盈脫口問:“是誰?”


    李維淡淡道:“大廚房的王娘子。那個曲水紋漆盒,是她在潘樓附近的溫州漆器鋪裏買的。””


    果然還是她,薛盈隻覺異常失望,喃喃道:“果然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她沒有直接理由害我,背後必定有人指使。”


    “這個我知道,已經讓人去查了。”


    薛盈歎息一聲:“我入府這些日子,一向與人為善,也沒得罪了誰,怎麽還是有人揪住我不放?”


    李維掃了她一眼,沉聲道:“薛娘子還是閱曆不夠。這些年我在府衙辦案,這樣的事見多了,究其原因,無非是愛恨貪嗔癡五個字。尋常百姓為了爭一塊地,親兄弟尚且鬩牆,動輒死十幾條人命,何況偌大的李府?這世間最難測的,就是人心。”


    薛盈沉默了,她認真看了李維一眼,輕聲道:“謝謝阿郎肯相信我。”


    李維愣了愣,想要再說些什麽又忍住了,半響方道:“你放心,這件事我一定會一查到底,給你一個交待。”


    說著,李維把那曲水紋漆盒遞給她,咳嗦一聲道:“對了,為了引蛇出洞,這琉璃盞我對外宣稱是賞給你的,你先收著吧。”


    薛盈不由愣住了,回過神來忙道:“無功不受祿,這麽貴重的琉璃盞,婢子實在不敢收,還請阿郎自己留著吧。”


    李維眉頭一皺道:“給你你就收著,那來的這麽多話。”


    薛盈見他臉色已是沉了下來,暗想自己畢竟要指望李維替他伸冤,實在不敢得罪這尊大神,忙道:“那我就先收著,等查出背後搗鬼之人,我再把物歸原主。”


    李維卻恍若不聞,隨即起身道:“我有事先走了,你可以休息幾天,不必當值了。”


    薛盈忙起身相送,誰知因為這兩天進食太少,猛一起身頭便有些發昏,竟是直直地向李維倒了過去。


    這可不行,自己這衣服幾天沒換了,再加上剛剛烤了魚,一股煙熏火燎的味道,而且還蹭了碳灰。想當初與李維初遇時,隻是不小心濺到他袖子上一點醋,他便大為不悅,當場便換了一套公服,這一回,自己絕對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了。


    想到這裏,薛盈索性橫下心來用盡全力向旁邊一傾,恩,寧可就這樣摔在地上,也不能撞到李維身上,她覺得自己這一回終於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誰知半途中,一雙有力的手臂把她拉住,她竟然直挺挺地倒在李維懷中,皂角香混合著沉水香撲麵而來,夾雜著青年男子特有的氣息,薛盈覺得一陣恍惚,一時又愣在那裏。


    李維也明顯愣了一會兒,才緩緩將她放開,皺眉問:“怎麽這麽不小心?”


    雖是他一貫責備的話語,說出來卻一點也不嚴厲。這,跟自己想象的不大一樣呀。看來還是李嘉說的對,李維麵上雖然清冷,內心還是比較和善的,終是不忍自己摔個狗啃泥吧。想到這裏,薛盈忙道:“婢子無事,隻是起猛了,頭有些暈。”


    李維沉吟片刻道:“還是找個大夫來看看吧。”


    薛盈忙推辭:“婢子身體一向很好,想是這兩天飲食作息不正常,睡一覺就好了,實在不必請大夫。”


    “明天我讓鄭良領大夫過來。”李維不再理他,抬腿向房外走去。到門口又停下腳步,回望她道:“本以為你是聰明人,如今看來也糊塗。我是一家之主,這次的事,你該第一時間給我傳個消息的,找三娘根本沒用。”


    第29章


    李維房內,鄭良揮退眾人低聲道:“阿郎,背後指使的人查出來了。”


    “哦。”李維沉聲問:“是誰?”


    鄭良走上前,對著李維耳語了幾句,李維一開始還麵無表情聽著,後來便漸漸皺起眉頭。


    “去把陳管家請來。”李維吩咐道。


    陳管家甫一進房,便發現李維神色有些不對,心情十分忐忑,隻得垂手靜待他問話。


    李維把手裏的書擲下,沉聲問:“自爹爹去世以後,你便是府裏的管事,你可知為何?”


    “小的愚鈍,請阿郎明示。”


    李維淡淡道:“因為你謹慎,知道深淺輕重,絕不會妄傳謠言、搬弄是非,也知道誰是這府上當家作主的人,絕不會做出趨炎附勢、賣主求榮的事。”


    李維的父親李佑在世時,林氏母子得寵,亦有不少下人見風使舵,對李維和太夫人多有慢待。也幸虧陳管家心腸厚道,沒有跟著眾人一起落井下石,所以老太爺去世後,李維才提升他做了管家。


    但李維主事後,當即處置了一批人,雷厲風行的手腕陳管家是親見過的,想到這裏,他背後不由冒出一陣冷汗。


    李維看他的神色,便知道他聽懂了自己的意思,冷聲道:“你也知道,我眼裏是容不得沙子的人。別的也罷了,但府上的人必須忠心,絕不能背地受人指使,幹些見不得人陰汙勾當。你回下去查查府裏的下人,有不妥當的,立即攆出去。”


    鄭良在一旁出言提醒他:“大廚房的王娘子是江娘子引薦到府上的,琉璃盞一事是她有意陷害薛娘子,此人無論如何留不得了。”


    “是。”陳管家此時徹底醒悟過來,阿郎此次是想要借琉璃盞一事,好好整頓府裏下人。那江娘子也是,阿郎是什麽樣的人?居然敢往府上塞人,塞人也罷了,還指使王娘子陷害薛盈,此事鬧大了,依阿郎的性子,還能討到他的好不成?


    想到這裏,陳管家也顧不得午睡了,召集手下管事的挨個詳查府上下人的底細,但凡李維母舅家引薦的,全都清退了,另外還辭退了幾個來曆不明的。整個一中午,李府被弄得雞飛狗跳。


    太夫人一向有午睡的習慣,今日卻被擾的睡不著。待晚上用飯的時候,特地將陳管家叫過來:“這一中午雞飛狗跳的是怎麽回事?我聽春菊說,府上攆走了一批人,他們可犯了什麽錯處?”


    李維給太夫人夾了一筷菜,囑咐道:“這筍幹倒是很清淡,隻是難克化一些,娘娘嚼爛了再咽。”一麵掃了陳管家一眼道:“你先下去,這裏我和太夫人解釋。”


    此次清理難免會有人不服,陳管家正發愁如何回話呢,聞言如釋重負,忙一溜煙地走了。


    李維這才緩緩道:“兒子如今是京城的父母官,手中有了權,少不得專有一起小人刺探兒子的情況,若是刺探日常喜好也就罷了,可府衙的公務很多原屬機密,若也叫別有用心的人刺探了去,這事情就嚴重了。所以府上那些來曆不明的下人,兒子便做主攆了出去。若是打擾了娘娘午休,兒子在這裏一並賠罪了。”


    此時房中還有江芷蘭和李嘉陪著太夫人一起用飯,李嘉就罷了,江芷蘭隻覺如芒在背,頭也不敢抬,一粒一粒地吃著碗中的米飯,隻覺得食不下咽。


    太夫人本是淡泊的人,平日不怎麽對府中庶務操心,且一向信服年少成才的兒子,聽他說的這麽嚴重,便覺得有理,也懶得再問許多,轉而笑道:“大哥兒在朝廷的差事最重要,又何需賠罪。按說府上這麽多人,也是該好好整頓一下了。”


    李維應了聲是,轉頭看向江芷蘭,她倒是還算鎮定,依然低頭吃飯,好像此事與她無關一般。


    李維內心冷笑一聲,陪太夫人用完晚飯,便借口處理公文去了書房。誰知江芷蘭也跟了過來,低聲道:“表哥,我……”


    李維打斷她淡淡道:“我聽說,舅舅喜遷揚州知府,不日即將赴任,你也該回去看看才是。”


    李維說到這裏,江芷蘭的眼眶已經濕了:“表哥這麽說,應該是非常厭棄我,想要趕走我吧。其實我這麽做,也是出於一片癡心,表哥真的不懂我的心嗎?”


    李維的目光依舊清冷:“如果憑著自己的癡心就能陷害無辜的人,這癡心不要也罷。”


    江芷蘭的聲音已是帶了怨毒:“表哥難道真的為了區區一廚娘,就要趕我走?”


    李維的目光已經不帶任何溫度:“此事與薛娘子無關。你是娘娘的娘家人,應該知道我們母子從小的經曆,也該知道我最厭惡內宅婦人那些見不得人的陰私手段。你這麽做,又與當初的林支婆有什麽區別?”


    說完這句話,李維也懶得再理江芷蘭,頭也不回地去了。


    薛盈房內,陳娘子對她說明王娘子的情況,歎息道:“前天一早,王娘子便被攆出府了,江娘子也回舅老爺府上了。”


    薛盈心裏亂亂的,說不出是什麽感覺,又有一絲疑惑:“江娘子和我無冤無仇,為什麽要指使王娘子陷害我?”


    陳娘子壓低了聲音道:“這話也就是咱麽私底下說說,江娘子是個有手腕又心量窄的人,八成是覺得你廚藝好,太夫人和小娘子都喜歡,所以有些嫉妒吧。”


    “這也不對啊,我廚藝再好,也不過一個下人罷了,於她能有什麽威脅。”薛盈覺得這個理由不通,皺眉思索了許久,隻覺得頭大如鬥,索性搖搖頭不再想下去。


    陳娘子忽得一拍腦袋道:“你看看我,來這裏盡說些別人的事,正經事反而忘了。有一件喜事:我那不成器的兒子從杭州販來的生絲,前日已經全部賣出去了,足足賺了二千貫錢。這還多虧了薛娘子給我們母子二人指路,我這棺材本算是賺足了。一早我們說好的,這些錢對半分,明天我讓他給你一千貫。你有這些錢,也不用在府裏苦熬著,可以繼續經營瓠羹店了。”


    聽到這話,薛盈頓時愁悶全消,拍手笑道:“這可真是太好了。看來我擴張瓠羹店的錢終於有著落了。”


    送走陳娘子後,薛盈暗暗盤算,自己在李府幫廚一年,年底算上賞錢薪金可以有二百貫,再加上賣生絲賺的一千貫,這一千二百貫錢足夠她租下隔壁的鋪子,再請個幫傭了。


    薛盈正想得出神,不留神外間天色已暗下來,原來是今冬第一場雪緩緩飄落,先時不過星星點點,其後卻如撒鹽飄絮一般,漸漸密了起來,青磚灰瓦都染上了淡淡的銀色,她欣喜地想:下初雪的時候,最適合吃梅花湯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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