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正室嫡妻,還是未來準侯爺的夫人,住的是後宅中隻比侯夫人楊氏差一等的居所,這裏又寬敞格局又好,陳設擺件樣樣更是精品,金絲楠木八仙過海大案上不論是白日還是黑夜,總是有備好精致糕點,和碧玉壺中溫熱的茶水。


    這裏跟雲露華那小小一方來比,真可謂是雲泥之別,但陸淵到了這兒,卻感覺被無形的繩索束縛住了手腳,渾身都有些不自在。


    這些年就像有一雙眼,時時刻刻盯著他,盯著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


    他嗯了一聲,尋了地方坐下,有片刻的寂靜,他就這樣看著王氏,不知要和她說些什麽。


    想了想,到底是他來尋她的,這麽幹坐著也不是事兒,眼從王氏身上到周遭顧了一回,最後落在那還沒繡完的百子多福花樣上,但在下一刻卻挪開了目光,有一搭沒一搭地問她:“晚膳用了沒?”


    安樂侯府也算是鍾鳴鼎食的世家,一日三餐用膳都有固定的時間,過了規定的時間再想用飯,那可就要給小廚房打招呼使銀錢了,像方才雲露華沒用晚膳,金鳳便隻能弄一碗藕粥來。


    所以這話問了等於是明知故問,這個點兒自然是早過了用膳的時候,也是陸淵實在不知道該和她說些什麽了。


    但這若有若無的一句客氣話,卻讓王氏喜笑顏開,“勞爺惦記,已經用過了,今兒個廚房的魚丸味道很好,妾身用了不少。”


    其實陸淵晚上也沒有用膳,並不知道今日的魚丸滋味好不好,他笑著說味道好便多用些,心裏卻突然想起方才才打趣過,說雲露華豐腴要節食清減的事來。


    實際上她並不胖,比之眼前的王氏要瘦上一大圈,尤其是王氏還未生養,她卻已經誕育了一雙兒女。


    王氏見陸淵說著說著話,嘴角無端浮起笑意,恍惚間仿佛是很甜蜜的事,她微紅了臉,也陷了進去,“爺在想什麽呢。”


    陸淵慢慢收了笑,說沒什麽,王氏大著膽子往他懷中靠,眼神迷離,“爺有好久沒來妾身這裏了......”


    王氏不是那種慣會小女兒情態的,也做不到像姚姨娘那樣為了邀寵,可以使盡各種狐媚招數,她身為嫡女,自小灌輸的就是端雅持禮,恪守婦行的思想,能主動朝陸淵身上倚,已經算是難得一見的事情了。


    在她靠過來的那一瞬間,陸淵下意識站了起來,王氏舉動是想做什麽,他再清楚不過,若接了下來會做什麽,那也是心知肚明的事情,放在以前,他也就接了,可現在連他自己都不太清楚,為什麽會選擇避開。


    他和王氏是夫妻,他來王氏房中是要做什麽,這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嗎,但今兒個也不知是哪兒出了問題,他實在是不想。


    陸淵扶住搖搖欲墜的王氏,將這一切都歸結到了‘公事’頭上,“近來事多繁忙,我不大能顧及到你們,眼下琪姐兒也在你房中的,你也盡一盡嫡母的本分,多看顧教導著她些,別再出先前那樣的事。”


    不待王氏再說話,陸淵又道:“我那兒還有事,就先回去了,你早些休息吧。”


    說完,他邁著步子,極快的離開了。


    隻留下一室寂然,燭火劈啪爆開,王氏眼中噙滿了淚水,不明白是自己哪裏做得不好,讓陸淵這樣逃一般的走了。


    須臾,泣聲不休。


    *


    陸淵在雲露華房中吃了癟被趕出去的消息第二日就傳遍了整個侯府,有那起子好生是非的在楊氏跟前嚼舌根,一大清早就把人叫了過去。


    才剛過辰時,鳥兒立在翠枝上嘰嘰喳喳的叫,雲露華揉了揉惺忪的眼,不情不願跨進了楊氏的屋門。


    覺還沒睡好,飯也沒吃,肚子還咕咕叫,大早上誰願意要看人臉色。


    但人在屋簷下,有些時候避免不了要低頭,雲露華撇了撇嘴,一進去就看見坐在上頭的楊氏,和旁邊站著的管氏。


    都說管氏是楊氏跟前第一人,得不得力暫且不說,楊氏待她有幾分真心也不論,單就她這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一日不落的在楊氏麵前伺候,不知道的還真以為她是孝敬自己親娘呢。


    還不等雲露華依樣子甩帕問安,楊氏先發出一聲嗬斥,“雲氏,你可知何為規矩體統?”


    氣勢倒真有幾分唬人,可雲露華還真不是被這兩聲嗓子就能軟下脊骨的。


    打馬虎眼的事她做得向來順手,垂眼一顧,朗朗上口背道:“人道經緯萬端,規矩無所不貫,誘進以仁義,束縛以刑罰,故德厚者位尊,祿重者寵榮,所以總一海內而整齊萬民也...”


    “停!”楊氏按著額頭青筋凸起,“我不是問你這個。”


    管氏憂她所憂,想她所想,也板著臉教訓道:“老夫人是問雲姨娘昨兒個為何將三爺趕出房門?雲姨娘也曾是大家出身,這為人妻妾的本分難道都不明白了嗎,怎麽可以把爺們往外趕。”


    雲露華輕掃了她一眼,而後反問楊氏,“老夫人覺得,這正經房中的和外頭青樓花館中的最大的區別在哪裏?那便是在一個‘忠言逆耳’上,陸...三爺他公事繁忙,精力交瘁,本就該多多保養,在外也就算了,纏磨盡了也說不上話,可要是咱們正經房中的妻妾都不懂得心疼,任由爺們隨著性子來,傷得還是三爺的身子,若是老夫人覺得妾昨晚做錯了,妾也就認了,大不了以後不將三爺的身子當回事,隻顧著自己便是。”


    此話一出,楊氏和管氏兩兩相識,都琢磨出了些意思來,怪不得陸淵都快三十了,膝下子嗣還這樣單薄,原來是在外尋花問柳,精力不濟的緣故?


    難怪這麽些年他房中一直就這麽兩個,家裏的再好日日處著又有什麽意思,外頭的又新鮮,花樣又多,什麽下三濫的招數都能使出來,還不用娶回家來,多省事方便。


    都是有夫君有孩子的婦人,不用雲露華說得多直白,自然而然就心知肚明了,楊氏聽到這裏便也明白了,想了想之前姚姨娘受寵多年,可不就是因為她出身微賤,能放下身段引誘麽,陸淵既然好這口,看不上清湯寡水的古板王氏,更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第15章


    不論是二八少女,還是五十老婦,一旦給了她們一點模模糊糊,她們的臆想力之豐富,那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甚至連著往前或往後十數年的恩怨糾葛都能在心裏打了個底譜,若給她們備好筆墨,出個話本子更是完全不在話下。


    眼看二人神情逐漸變得微妙,雲露華就知道目的達到了,至於這些‘誹謗’的話要是傳到陸淵耳中他會不會暴跳如雷,那就不在她的考慮範圍內了,要是人找她對峙,她可以直接雙手一攤,無辜看著他說上一句,“我什麽也沒說呀,那都是她們自己亂想的。”


    思及此處,雲露華暗地裏搓著手躍躍欲試,真是期待看到陸淵那氣得鐵青的臉,偏偏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呢。


    楊氏輕咳一聲,語氣軟和了下來,“你...做的很好,還是要以三爺的身子為重。”她頓了頓,繼續道:“不過這是引起了府上不小的非議,就這麽不聲不響過去了難免要叫那些下人議論,這樣吧,你回去抄錄十遍女則女戒送來,也算是全自己的臉麵了。”


    抄書這種事,叫金鳳代筆便是了,一盤算下來,等於自己什麽事也沒有,雲露華自然應了。


    從楊氏那裏出來,她一回去就把纖雲叫來,將金鳳眼下手裏的差事先挪到她那裏,然後讓金鳳專職幾天好好抄書,金鳳一聽,隻得苦著臉哀嚎。


    十遍女則女戒,也算是個不小的任務了,金鳳在那伏案勞行,雲露華就靠著搖椅悠哉悠哉吃著廚房剛送來的瓜果,自打她立威下去,廚房那邊乖順了不少,照著往前姚姨娘的份例,送果子送糕點,一日三餐還時不時有加菜,巴巴往這兒送殷勤。


    纖雲替她扒果皮,歎一聲道:“自打姑娘落了一回水,人就厲害了,從前廚房哪兒有這樣的待遇,不少食減菜就謝天謝地了。”


    雲露華翹著二郎腿,撚著桑葚一顆顆吃,紫紅的汁水溢染在貝齒間,清甜如蜜,“這叫什麽你知道嗎,這叫人善被人欺,你今日顧忌太多退一步,明日就得被逼著再退一步,別人不會覺得你心善人好,隻會覺得你軟弱可欺,做人嘛,最重要的還是要讓自己在別人心中有一定的忌憚。”


    纖雲將剝好的蜜桃遞到她嘴邊,豔羨道:“姑娘到底是主子,像奴婢這樣的身份,再怎麽厲害也沒用。”


    雲露華搖頭,“這和身份沒關係,是你從小到大養成的處事習慣。”她打眼瞧見金鳳奮筆勤書的樣子,讓纖雲把桃給送過去,笑眯眯道:“給金鳳多吃些,她這幾日辛苦。”


    金鳳從案牘中直起身子來,抱怨道:“姑娘,您可別再招事了,奴婢手都快寫斷了!”


    雲露華嘿嘿一笑,說不會不會,抬頭見窗外庭門裏進來的人,立時站了起來,很興奮道:“來了來了!”


    金鳳大叫,“您別再趕人了!”


    話音剛落,人就衝了出去,雲露華倚在門前,將陸淵攔下,抱臂道:“來找我的?”


    陸淵一身青墨色襇衫,袖擺團起的麒麟圖案鋒棱畢現,他看著眼前一反常態的雲露華,微微一愣,緩勻一口氣,“你好像很高興,是因為我來?”


    那必然不可能是的,雲露華放下臂膀,起直身子,正了正神色,“我還沒問你,過來是做什麽的。”


    陸淵斂色,遞了隻玉牌給她,“康寧公主今早剛回京,我才下朝她就派人堵在玄武門上,將這玉牌給我,說讓我轉交於你,讓你尋空進宮。”


    一聽是康寧的事,雲露華將玉牌一抹,唯恐不真,把進出宮所需的玉牌仔仔細細瞧了個全,玉質溫實,上頭的確雕著龍鳳紋樣,這東西她以前見過太多次,自然能看出不假。


    雲露華喜道:“康寧竟這麽快就回來了,我原以為要再晚上幾日。”


    不僅是回來第一日就惦記著她,而且還是通過陸淵將玉牌送到自己手上,這其中也有一層提醒陸淵自己身後還有她康寧公主這麽一個靠山,莫要輕慢了。


    陸淵反問,“你先前就知道康寧公主回京一事了?”


    雲露華將玉牌好生收起來,哼道:“是有如何。”她貝齒緊扣著唇,複掀睫看人,“你來尋我,就是這事嗎?還有沒有別的?”


    陸淵挑了挑眉,“你想我尋你還有什麽事,再被你從房中趕出來一次?”


    雲露華見他神態不似作假,心裏琢磨著難道事情還沒傳到陸淵耳中不成。


    算了算了,現在不知道,待會再知道也是一樣的,雲露華頓時覺得沒趣兒,轉身就回房去。


    哎,無趣,真真是無趣的緊。


    而陸淵站在原地思忖片刻,回去後叫來白致詢問近來雲露華身邊都發生了些事。


    白致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隻好道:“雲姨娘這幾日被老夫人罰著抄書,除了去看小姐少爺,連門也不出,並無什麽大事。”


    陸淵總覺得哪裏不太對,但聽白致這麽說,倒一時半會找不到緣由,他突然產生一個想法,難道是雲露華被楊氏訓斥了一頓,開始有所長進,知道要好好處理一下他倆之間的關係,但又礙於臉皮薄不好意思說出口,才這樣遮遮掩掩不說出口?


    盡管這有些不可思議,但卻是陸淵目前為止能想到最合情合理的解釋了,他想了想,打從失憶以來她就完全換了個人,雖脾氣大了些,待他凶了些,但瞧著七情六欲都上來了,人也鮮活了許多,總比以前好,別看她衝著自己回回齜牙咧嘴,像多大仇怨一般,但到底是自己孩子的娘親,許是想通了也說不準。


    年少時他對這位高高在上又不知好歹的雲家小姐很有幾分咬牙切齒,每回見到總要攛掇幾句招惹是非的話,那時少不更事,總誤以為是仇家,待到他長大後,才發覺不懂事的仇怨都不是仇怨,更像是孩子之間的拌嘴吵架,而這位牙尖嘴利的小姑娘,竟是他年少記憶中,獨有的青澀存在。


    雲家轟然倒下,他將她留在自己身邊,除了黨派權謀下的利弊擇決,其中也有不少不為人知的私心。


    但這些年她一直人在,心卻隨著雲家覆滅一同死了,他常常在想,若是雲家猶在,這位嬌貴小姐眾星捧月般的存在,又怎麽會在安樂侯府裏甘心做一個小小的妾。


    這是很神奇的一件事,曾經觸不可及的人,如今卻是他兩個孩子的娘,而且她漸漸變回了從前那樣生龍活虎的模樣,他和她的關係看似冤家聚頭,相看兩厭,但不知不覺中,竟比從前更親近隨意了幾分。


    能打打鬧鬧的,才是真情流露,永遠相敬如賓的,是早就在二人之間建起了一堵難以推動的高牆。


    思緒飄遠,陸淵回神擱下茶盞,又想起了什麽,從身後櫃格中拿出那副《江帆遠景圖》,緩緩展開,“月銀公賬上惹眼,就別從那裏出了,她不是缺錢麽,下回若還有畫出來,你照例從我私賬上支錢出去買下,再翻一倍便是。”


    作者有話要說:  都有伏筆都有原因的,不會無緣無故的討厭和喜歡,大家看下去就知道了,其實很多伏筆前文已經冒出一點頭了


    第16章


    紅牆綠柳,宮苑巍巍,夾道上兩個宮人掖手低頭,走風匆匆,偶爾碰著什麽人,也是略一停下,背身過牆,未幾,領人越過小門,幾經折廊,推了那雕了祥雲瑞獸的朱門,芭蕉鬱翠,花蔭成蔽,庭前兩三宮人正作塵掃,正中壇心蓮碗前立了個高瘦美人兒。


    打眼撞進人清絕風采,雲露華先濕了眼眶,急急上前握住她的手,半點也不肯放鬆,“承檀...”


    這世間能這樣親熱喚她‘承檀’的,除卻自己已經故去的母後,還有被幽閉北苑多年的哥哥,唯有雲露華一人。


    未語淚先流,見著闊別多年的故友,康寧哽咽再三,還是沒忍住,抱著她哭了起來。


    一時庭中隻聞泣聲,不見人語。


    細算起來,已過了十二年,當初大晟打馬揚花的嫡長公主,如今曆經坎坷,容貌未有多變,但鬢邊已有幾絲華發,雲露華心中一驚,忙道:“承檀,你的頭發....”


    康寧笑了笑,不在意的攏了幾縷青絲遮住,拉著人道:“進去坐吧,好不容易見麵了,哪兒有隻站著哭的理兒。”


    烏眸流轉,雲露華沒有多言,點頭隨她進去。


    康寧及笄前就被遠嫁和親,所以還未來得及辟公主府,這裏是她從小到大一直住的昭芙殿,也是南苑公主居所中,最為尊貴的地方,即便她走了十二年,昭芙殿仍然為她保留著一切。


    外頭一尺千金的鮫綃紗在這裏隻不過是層層帷帳的外衣,門一推,風灌殿內,頓起風而舞,拂過肩足,猊獸香爐的金喙正往外吞吐香雲,朦朧了簾窗邊幢幢花影,積紅煙羅中華光照韶,但雲露華還是從她臉上找到了一抹清寂婉苦。


    康寧將瓊漿注入彩鬥遞給她,“我這次回來,是暫時不打算回去了。”


    雲露華捧著一抖,撒落三兩滴,她猶自入口嚐甘,聽人繼續往下說。


    “十年前,因那場舞弊案,哥哥的太子之位被廢,你們家也徹底傾覆,這個消息傳到狄國時,已過了一年之久,狄王有心瞞著,我隻恨當初身受鉗製,不能立刻趕回...”


    康寧麵露恨色,卻又無可奈何,“可我回來了,又能怎麽樣,這是一場預謀已久的計劃,目的就是為了將哥哥拉下太子之位,連雲太傅都折了進去,我連出狄國的皇宮卻都是問題。”


    她握住雲露華的手,“但現在不一樣了,狄王病重垂危,左王虎視眈眈,若讓有野心的左王登位,他必然會重新挑起兩國紛爭,到時邊疆戰亂,又會是大晟一大禍事,所以父皇現在阻止不了讓我回來,他不僅要讓我回京,還要派兵去平息內亂,然後扶持我的兒子可達迓為王,讓我垂簾聽政,掌管住狄國。”


    康寧轉頭,喜大於悲,“所以我必須回大晟,為哥哥,為雲家,為你我,都要討回一個公道,這十年,你在安樂侯府過得是不是很不好?”


    雲露華聽她說完,震撼也有,苦楚也有,但這些都比不上眼前活生生的康寧在她麵前繪聲繪色,記得康寧出嫁時的場景還曆曆在目,她原以為此去便是永別,二人再無相見之日,誰曾想今生還能見到摯友,也算是全了一樁心願。


    她舌抵唇齒,輾轉幾遭,終於低低笑道:“其實前不久我落了次水,把這十年間的事全然都忘了,隻記得雲家還在的時候,過得好不好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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