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走了沒多久,雲露華正描著新畫,王氏便過來了。


    這算是稀客,她和王氏一向沒什麽交情,姚姨娘被送出府後頓時清淨了許多,和王氏更是碰不著麵了,頂多是偶爾去楊氏那裏能打個照麵。


    她停了筆出來見人,王氏肅著一張臉,環顧一遭道:“聽說你今兒將外男領進內院了?”


    雲露華稀奇,這王氏今日是來找她問罪的不成。


    王氏冷臉叱責,“內宅多是女眷,若要見家男,府上規定是隻能在外廳,你這樣視規矩於不顧,難道是仗著自己生育了哥兒姐兒,便不知天高地厚了嗎!”


    平心而論,那些規定平日裏不過是擺設,姚姨娘從前見父兄,從來都是在自己院子裏,這麽多年過去了,王氏從未跳出來說一個不字,今日卻拿住此處痛斥,雲露華左想右想,也沒想出來是哪裏得罪了王氏。


    她凝眸睇人,“夫人這般,倒和往常大不相同。”


    王氏微微一滯,咬了咬牙,“若是旁人也就算了,可他...你那位親弟,卻是都官司的人,那是個什麽地方,是個活閻羅殿!要是招了煞氣進內宅,無端傷了女眷,該拿誰問責!”


    雲露華麵色驟變,視人寒聲,“夫人是在說,我阿弟不詳?”


    王氏被她這麽一瞪,不自覺往後退了退,但嫡妻身份,怎可畏一小小妾室,“雲姨娘既然心中明白,就不該讓他進內院。”


    這下雲露華頻頻冷笑,“二品大員之女,又是嫡出,竟還跟個市井婦人一般,懼那些無稽之談,六部二十四司,皆是大晟開國所設,食君祿,行公差,端的是堂堂正正,夫人這樣畏首畏尾,難道是心中有鬼?也是,聽聞夫人母家之弟,近來招了人命官司,想來滋味不好受吧。”


    王氏被她噎得臉色煞白,指人顫聲道:“雲氏!你不過是個妾室,竟敢這樣不敬主母,以下犯上,我今日定要好好訓你!”


    她抬手正要一個巴掌落下,雲露華冷不丁捏住了她的手腕,將人甩到一旁,挑眉道:“夫人是要動私刑了?”


    王氏沒想到居然被人甩開,幾步踉蹌差點摔坐地上,外間窄小,碰翻了簾前的喜鵲登梅落地罩,連帶著花幾台桌都轟然倒下,一陣瓷器碎開的聲音。


    這動靜引來了外麵幾個婢女,紛紛進來,都不明所以,隻能兩兩相窺,王氏恨聲道:“你,你是想反了天!來人,給我摁住打!”


    “鬧什麽。”


    一道嗬聲,鬧聲戛然而止,靜水無波,陸淵抬履跨進這滿地狼藉。


    第22章


    陸淵繞開地上的幾瓣碎花瓷,徑自走到二人身邊。


    “還沒進來就聽見這麽大的鬧聲,這是要讓府上都看我陸淵妻妾相爭,雞犬不寧的笑話?”


    他將雲露華完完整整看了一遭,而後對王氏道:“是何事,非得動手的地步。”


    王氏原被氣得臉上青白交加,見著人來,壓了火氣,福了福身道:“夫君,實在是雲姨娘出言不遜,以下犯上,妾身不得已,隻能略施小懲。”


    陸淵點頭,看不出喜怒情緒,轉而問雲露華,“夫人說的可是實情?”


    雲露華紋絲不動,好半天才抬了眉眼,“你怎麽不問問她說了什麽,才會讓我出言不遜,以下犯上。”


    陸淵又一點頭,再問王氏,“露華她向來不是跋扈之人,你和她說了什麽?”


    王氏臉更白了,身子搖搖欲墜,好不容易扶住桌角,“您這是要偏袒著雲姨娘了。”


    陸淵正色,“我從不偏袒任何人,隻看實情究竟如何。”


    眼見王氏久久不開口,雲露華先說了,“六部二十四司,可有高低貴賤之分?”


    陸淵思忖,“無。”


    “鬼神怪談,是否有據可依,有理可尋?”


    “無。”


    “那麽夫人今日闖進來,明而堂皇的拿都官司之人不吉的說辭,侮辱我阿弟,誹謗朝廷官員,要問責於我,你以為如何?”


    陸淵眉成川字,大概在這言語中猜到了事情的全貌,“不妥。”


    得了這話,雲露華叫了兩個婢女收拾殘局,道:“既然如此,那就沒什麽好說的了。”


    王氏不甘,“可你違逆家規,將外男帶入內院,也是實情,我為嫡妻,難道不能....”


    陸淵抬手製止了王氏的話,“行了,今天的事到此為止,讓底下的人把嘴閉緊了,別出去胡說。”


    他看了一眼王氏,一針見血,沉聲道:“你近來因為王家的事,鬱煩在心,我可以理解,但也不能因此把整個都官司恨上了,更不能說出今日這樣的話,你可知這話若傳到都官司的耳中,你弟弟會有什麽好結果嗎?”


    王氏睜大了眼,想到了什麽,渾身一個哆嗦,而後咬唇道是。


    見其順服,陸淵讓王氏回去,“今日動靜鬧得不小,你先回去吧,我和露華有些話要說。”


    分明她是嫡妻,他卻在這些下人和一個妾室麵前,駁了她的臉麵,如今又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如待小婢,王氏第一次產生了如此濃烈的嫉恨。


    她暗自攥緊拳頭,深吸一口氣,眸光從雲露華臉上掠過,一言不發,福身後帶著自己的婢女回去了。


    回到房中,王氏望著空蕩蕩的雕花楠木鏡格大床,攢起來的火氣還沒來得及發,就看到自己的妝奩半開著,明顯是被人動過了。


    她翻了翻,果真少了一圈碧璽珠串和兩支赤金牡丹釵。


    這是她從家裏帶過來的嫁妝,乃是從她娘親往上就一代代傳下來的,她平日裏除了正式場合都鮮少會戴,放在妝奩中很是珍重,如今卻這麽不翼而飛了。


    登時王氏把今日負責打掃房間的婢女叫了進來,責問是誰如此手腳不幹淨。


    婢女嚇得俯身在地,“夫人明察!就是借給奴婢十個膽,奴婢也不敢動夫人的首飾啊!”


    王氏平素多是溫良端莊的模樣,鮮少拿喬欺奴,也不太愛發脾氣,今兒個卻跟換了個人似的,一雙眼死死盯著婢女,冷笑連連,“不是被人拿了,難不成它還能長腿跑了不成?”


    婢女顫顫巍巍道:“今日...今日除了奴婢,隻有琪姐兒進過夫人房中....”


    王氏秀眉立豎,二話不說就叫人把陸皊帶過來,還派了人去搜她房間,果不其然,在她的床褥下麵翻了出來。


    陸皊攪著手裏的帕子,低頭不說話。


    自打院裏被塞進來一個陸皊,王氏少不得一日三餐要過問,衣食用度要過目,陸皊雖不是從她肚子裏出來的,但她有一份做嫡母的責任,不說像親娘一樣處處貼心,但也不至於苛刻薄待了。


    隻是陸皊畢竟年紀放在那裏,對她不親,王氏有時想和她好好說說話,奈何她提防之意很重,問了兩次沒什麽意思,王氏也就不再過問了,隻當多養了個尊客好吃好喝供著就是。


    誰曾想這位‘尊客’竟把手伸到了她房中,行此齷齪事,王氏拽了她過來,指著桌上那珠串和釵子,“誰許你動我的東西了,難道不知此為行竊嗎?”


    陸皊被她拽疼了,胡亂推打人,“你鬆開我,鬆開我!”


    小姑娘年紀不大,力氣倒是不小,長長指甲直接劃破了王氏的手背,王氏嘶了一聲,倒吸一口涼氣,再看已是兩道血痕,她養尊處優這麽多年,連重物都沒提過,被這樣傷了皮肉,還是頭一回。


    王氏本就有氣堵在心口,乍一被傷了手,更來氣了,叫兩個力大體壯的仆婦把人摁著,抄起花幾旁平日修剪花枝的銀剪子,逮著陸皊的手,一個個剪下去。


    “上回你和陸皎打架,就該斷了你這指甲!如今不僅敢偷拿母親的東西,還動手傷人,陸家怎麽就養了你這麽一個不知好歹的狼崽子!”


    陸皊的指甲是跟她娘姚氏學著留下來的,姚姨娘愛美,喜歡在手上下功夫,陸皊從小被她養大,耳濡目染了這麽些年,對指甲也是尤為在意,見自己精心養了這麽長時間的指甲就這麽被王氏直接剪了,嗷嗷大叫不止,用力掙紮想擺脫壓著她的仆婦。


    不過任她再這麽動彈,也掙脫不開,反而左右亂晃,王氏下剪時偏離了方向,難免有兩三個指甲剪過頭了,往外滲了血出來。


    陸皊哭鬧不止,大罵人道:“你不是我娘!你是個毒婦!自己沒有孩子,就欺負別人的孩子,待我娘回來,她一定不會放過你的!”


    不提這茬也罷,一提沒有孩子,等同於戳中了王氏的痛心處,她將剪子丟開,隨手拿了塊布堵住陸皊的嘴,胸口起伏不斷,“把她給我關到房中去,沒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放她出來!德安堂那兒也不準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啊 周末快樂呀 已經很久沒有睡到自然醒了 好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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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押著陸皊的仆婦很快就把人帶了下去,王氏氣得手發抖,砸了桌上一套汝窯白瓷茶具。


    “如今連個孩子都敢騎在我頭上作踐我了!”


    珍珠撫著人背,勸道:“夫人您何至於跟一個孩子置氣,沒的損了自己的好名聲。”


    王氏眼角泛淚,轉頭見到燈下那副快繡完的百子多福花樣,更是悲從心起,“可歸根結底,還不是因為我沒孩子嗎,我沒有孩子,所以雲露華那個罪臣之女都能指著我鼻子罵,如今連一個庶女都敢對我不恭敬,若我有孩子....”


    珍珠寬慰道:“夫人別這樣,其實雲姨娘這樣囂張,奴婢倒覺得並不因為她有一雙兒女,夫人仔細想想,從前雲姨娘也是一雙兒女,可何時這樣目中無人過?”


    王氏聽她這麽說,也停了哭聲,“她往前是安分守己,我以為她知道自己身份,不會是那種興風作浪的人,誰知道竟是我看錯了。”


    珍珠斟了杯水給王氏,“夫人說錯了,這天底下哪兒有天生安分守己的人?雲姨娘原先出身那麽高,樣貌又是一等一的,她哪會安分守己一輩子,夫人難道沒有發覺,是自從姚姨娘被攆到莊子去以後,雲姨娘沒了製衡,這才迎風直起的。”


    王氏一想,的確好像是這樣,“你的意思是,從前是有姚姨娘拔尖出頭,壓著雲氏,現在姚姨娘走了,所以雲氏就起來了?”


    珍珠道:“正是這個理兒,往前夫人沒出嫁時,見老夫人是怎麽整治那些妾室的?還不是都講究一個兩相製衡,若要一方獨大,久而久之,就會失衡,那麽多寵妾滅妻的事,不都是因為獨寵麽?”


    王氏一下站了起來,來回踱步,“對對對,以前姚姨娘跋扈慣了,她被攆走以後,我隻當少了樁鬧心事,卻忘了這個。”她停下來問,“那我是要再替爺納兩個妾進來?”


    珍珠笑道:“您是急糊塗了,姚姨娘這麽一個現成的人在那裏您不用,何必再去納外頭的,當初爺說的是把姚姨娘挪到鄉下莊子裏靜養,可沒說是趕出府,再尋個由頭讓她回來不就是了。”


    王氏猶豫了一下,“挪到莊子裏畢竟是爺的意思,我如何能貿然再把人挪回來....”


    珍珠輕聲附耳,“夫人忘了,您手上還有琪姐兒。”


    *


    王氏院子裏的動靜暫時還沒傳到陸淵耳中,此時此刻他正坐在雲露華的房中,悠哉悠哉品呷著新茶。


    當然,也不忘時不時抬頭欣賞一下美人喜色。


    一件件衣裳首飾從她手上過,雲露華比著款式在鏡前照,看滿意了這才放到盒中。


    雖也不是什麽多稀有的東西,但不論是金玉珠寶,個個品質都算上佳,衣裳件件料子薄軟,繡樣精細,已經是很不錯了。


    她將這些新衣新飾整整齊齊疊放在匣盒中,連金鳳要幫忙都不許,然後側首瞧見坐在那兒喝茶的陸淵。


    四目相對。


    雲露華揚眉,難得遞去溫言絮語,“這些衣裳首飾不錯,還算能入眼,我且收下了。”


    這話意思,若是入不得眼,那還不收了?


    陸淵笑了,頗有些自得道:“都是我親自挑的,差不了。”


    他平時日理萬機,在兵部和祁王府之間來回忙得團團轉,能在一天之內抽出時間專門來挑選準備這些女人用的衣飾,也算是很用心了吧。


    陸淵覷人,想從她臉上尋到點什麽羞顏欲綻。


    雲露華卻覺得他是因為在脂粉堆裏見多了這些,有了些鑒賞眼光,將頭發往耳畔攏了攏,微微點頭,神色如常,“嗯。”


    嗯?


    她嗯什麽?


    這嗯是覺得好還是不好?


    陸淵手搭在膝前,指節有一搭沒一搭敲打著盞身,“若你還缺些什麽,盡管和我說,你是我的人,我自不會虧了你。”


    也好過她總拿畫出去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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