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露華靠在引枕上,她昨夜沒睡好,滿腦子都是皇莊裏的事,到早上起來,眼底浮起了兩團淡淡的烏青,精神也有些萎靡,“就是走路,天黑,不小心崴到了。”


    要不是陸淵趕命似的在前頭走,她追不上,也不會一時失察崴了腳。


    不過,她當初追他幹什麽,她和那小公子清清白白,不過是收了個扇墜,又沒做什麽出格的事情,怎麽就心虛了呢。


    想必自己是頭一回做,臉皮薄,還不太熟練,往後這種事多做幾回,熟能生巧,也就不虛了。


    雲旭華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但看到人精氣神不太好,猜測是被昨兒個的事嚇到了,他柔聲道:“曹司郎辦案從來都是這樣,阿姐別怕,這事已經過去了,凶手也認罪伏法了。”


    雲露華打起了精神,微微傾身道:“人抓到了?是誰?”


    雲旭華點頭,“抓到了,是李明琅手下的一個貼身隨從。”


    雲露華聽著直皺眉,“怎麽會是一個隨從,那曹司郎不是說屍體邊上有一枚扇墜,應該是個女子呀,更何況曹司郎說李明琅才殺了曹駙馬,不到一日李明琅也死了,是不是太湊巧了。”


    這個說辭連她一個不通刑事的女人都不信,若不是都官司和皇帝都瞎了聾了傻了,那就是其中另有不為人知的隱情。


    雲旭華笑了笑,“阿姐說的不錯,一個隨從,不過是用來頂罪的羔羊,此事涉及了瑞王府,陛下得知後下令不再追查,案子也隻能結到這裏。”


    又是瑞王。


    但凡涉及瑞王的事,那必然要掀起一場軒波,瑞王那陰森森的眼又重新浮現在腦海中,像一條滑膩的水蛇,時不時就要猝不及防地咬人一口。


    這回死了的一個是即將和芸書公主成婚的駙馬,一個是新科探花,都不是小人物,但他們的命又好像並不重,查到帝王家時,就這樣生生被掐斷了。


    當今聖上十分顧全皇家顏麵,雲露華一早就看出來了。


    隻是那芸書公主,將成婚的駙馬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了,也不知她會不會傷心。


    雲露華想從阿弟臉上看出點什麽不一樣,但很可惜,什麽都沒有。


    倒是她這樣盯著人瞧的舉動,惹得雲旭華頻頻摸臉,“阿姐為何這樣看我,是我臉上有什麽東西嗎?”


    雲露華說沒有,裝作若無其事的正過臉,“阿弟啊,你也有十六了吧。”


    他是永安十一年生的,細算起來,是有十六了。


    雲旭華道是,見阿姐笑盈盈看著他,那笑容別提有多璀璨了。


    “十六,不小了,阿姐在你這個年紀都嫁人了。”


    想了想,被迫嫁給陸淵也沒什麽可高興的,遂換了個話說,“爹爹在你這個年紀,和娘親都已經成婚兩年了。”


    雲家不是什麽高門大戶,原先也是窮鄉僻壤裏出來的,越窮的地方越愛生孩子,越愛生孩子就越早成婚,往往姑娘十二三歲就嫁了人,小子十三四歲就娶了妻,尤其是雲言詢自幼喪父,唯一的娘親身子骨也常年不好,他又是個除了一肚子墨水,什麽也不會的窮秀才,早早娶了媳婦回來替他操持家事,他才能繼續安心讀書。


    不過雲父雲母雖成親早,但卻遲遲沒有要孩子,直到雲言詢金榜題名高中後,在官場上有了些成績,這才有了雲露華,照雲母之前說的,兩個人過日子一碗粥都要分兩碗吃,哪兒還有餘錢去生養孩子。


    也因此雲父雲母對雲露華總有一分虧欠,打小捧在手心裏嗬護,是真真正正的嬌生慣養。


    雲旭華大抵能猜出來她接下來要說什麽,早早轉開了話題,從袖籠中拿出一疊銀票,“聽說阿姐近來拮據,這是我這些年的積蓄,阿姐若不嫌棄,就先拿去用吧。”


    他是從哪兒聽說了自己拮據的,雲露華赧然低下頭,再拮據也不能要弟弟的錢,她那麽大的人了....


    反正現在缺什麽就都找管事要,其實自己也不缺什麽了,她還是對錢看得很淡,不夠用時想法子找錢用,夠用時錢不錢的對她來說也沒多大重要。


    她婉拒道:“別呀,你自個兒的錢,自個兒留著花就是了,都官司那種地方,辛苦掙來的幾個錢不容易。”


    雲旭華一笑,往她手裏塞,“阿姐就當是我放在你這裏的吧,我一個男人,花銷不了什麽。”


    這說的倒也是,男人不像女人,要買胭脂水粉,要買簪釵環佩,還要跟著買時興的緞子衣裳,吃食也不挑剔,若說花銷最大,那就是幾個聚著去混地兒喝酒尋歡,她的阿弟這麽冰清玉潔一個人兒,斷然是不能去那種地方,自己替他攢著也好。


    這麽一想,倒也沒什麽可拒的,她將那銀票收好,往枕下壓了壓,“那我就給你存著,待你有心儀的姑娘,要成親了,再來拿就是了。”


    得,說來說去還是繞到了這上頭,雲旭華抵拳輕咳了一聲,起身道:“那阿姐好好休息,我那頭還有事,就先走了。”


    這就要走了,雲露華有些落寞,但也知道他繁事纏身,不能一直留著他,隻是沒來得及和他好好說道說道親事,問問他可有相中的姑娘。


    等下回吧,也不急在一時,她將人送走後,從檀枕下拿出那一遝銀票,一張張清點起來。


    “哪兒來的錢?”


    冷不丁出現在帳前的人,將雲露華嚇了好一激靈,她撫著上下起伏不定的胸口,慢慢平複下來,“你走路沒聲兒的嗎,怎麽老喜歡一聲不吭的進人家屋子裏頭。”


    陸淵身上有功夫,走起路來能一點聲也沒有,倒也不是故意要嚇人,隻是這樣輕聲走慣了,長此以往就一直養成了拿功夫走路的習慣。


    不過也有好處的時候,譬如你相談正歡,一轉頭見旁邊不知什麽時候突然站了個人,也不知聽了多少。


    陸淵沒說話,隻是將一隻錦盒給她,雲露華打開,是那個原先被他擲壞了一個耳的鏤銀雲紋小香爐,喙嘴重新用金玉鑲嵌過來,爐耳上還多了一顆明珠,仔細瞧竟比之前好看不少。


    她喲了一聲,“這是修過了?你怎麽不幹脆給我換個新的。”


    陸淵睨人道:“你不是說隻要這個。”


    她愣了一下,自己說過這話嗎,貌似好像大概也許是說過的。


    不過這都不要緊,雲露華將小香爐抱在懷裏,不痛不癢來了一句,“你之前待姚小寧,是不是也是這樣的?”


    陸淵掀起眼皮,“你這是什麽意思。”


    後麵引枕靠著不舒坦,她又拿了隻引枕高高墊著,擺動了一下身形,然後才道:“沒什麽意思,就是聽說姚小寧原是個秦淮河畔的賣花女,和你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你能將她接進府上來,想必是很喜歡她的。”


    姚小寧那種女人,最會扮委屈學撒嬌,和他獨處時還不定是怎麽癡纏小意著,像陸淵這樣的情場老手,二人哄著纏著,這種逗女人開心的小把戲,是時常有的吧。


    陸淵撩袍坐到了床沿上,雲露華見此往後稍挪了挪,生怕和他有接觸,他哂道:“你放心,我還沒有強人所難的習慣。”


    那他和姚小寧不就是兩廂情願,郎情妾意,你儂我儂了。


    “姚氏...”陸淵突然停住了,目光飄向窗外,“你以後就知道了。”


    到底什麽事情還非得等到以後,難道不能現在說嗎,雲露華將被子往上用力拽了拽,蓋過了頭,悶在裏麵冷冷淡淡道:“你快走吧,我困了,要歇息了。”


    這大白天的,剛過了一夜起來,早膳都沒用過,就說要歇息,還真是個不會扯謊的。


    陸淵把她被子往下扯,一張俏生生的小臉就露了出來,他笑了笑說,“你吃醋了?”


    第37章


    胡說八道!她有什麽好吃醋的, 他和姚小寧從前有過什麽,又做過什麽,同她沒有一分一毫的關係, 她吃哪門子飛醋!


    雲露華將他手一推, 冷著臉子道:“你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憑你也不是什麽招人稀罕的, 也配叫我吃醋。”


    真是一張伶牙俐齒的嘴, 她就是生錯了人家,若是生在市井之中,能靠這嘴的厲害在那些婦人堆裏數老大。


    陸淵哼笑一聲, 把被子往她臉上一罩, 順帶蓋住了她的嘴,“我如何就不招人稀罕了,也就在你這裏,我就像個人嫌狗不待見的。”


    這話倒真,一點不帶含糊, 他也不知道為何自己在她心中就是這樣不堪, 讓人回回見到都皺眉頭。


    雲露華又把被子拉了下來,對於他的自知之明, 回敬一嘴道:“是啊,姚小寧指不定多巴巴望著你過去呢, 你要是過去了,跟大爺一樣將你伺候著,可不比在我這裏受氣強?快走吧, 快走吧。”


    又被趕,左右他也習慣了,見人望著他走, 他也不好老賴在這兒。


    等到床榻前空空,雲露華拿著銀票出神一會兒,“剛才數到哪兒了?哎呀真煩,又要重新數,都怪陸淵。”


    康寧指派的司正隔日就到了,是個方臉方髻的中年女官,朝雲露華行了一個挑不出一絲毛病的見禮,聲音醇厚道:“奴婢尚宮局司正,姓章,接康寧公主旨意,進府為姑娘授禮。”


    宮裏女官大多長這樣,做事說話都是一絲不苟,能把那厚厚幾本宮規倒背如流,長篇大論張口就來,跟書塾裏的老酸孺一樣。


    在雲露華看來,這樣的人活著太累,連吃飯睡覺都不能隨著性子來,忒沒意思了些。


    不過另一方麵,因她做不成這樣的人,所以對於這種人是打心裏很敬重的,忙叫金鳳挪了個繡墩過來,章司正挨著做下,也隻沾了那繡墩一點,腰板挺得筆直。


    纖雲將陸皎領了過來,雲露華倚在引枕上,含笑道:“這是燕姐兒,今年七歲了,從前沒好好教養過,若有什麽不聽話的,司正隻管說她就是。”


    她還想再添一句‘打罵都使得’,但即便是一句場麵上的虛話,轉了幾圈到底也沒說出口,她護崽,要是自己的孩子真被旁人打了,恐怕她要提刀去理論。


    陸皎乖巧行了個禮,喚了聲‘司正大人’。


    章司正一麵說不敢,一麵打量了一眼陸皎,見她眉眼淺淺,舉止有禮,想她是個聽話的好苗子,不是那等頑劣皮實的。


    這樣最好,教起來也省心,原以為這雲大小姐成了妾,庶出的孩子不好教,但今日一見,倒沒叫她失望。


    好教就行,她省心,這雲大小姐省心,康寧公主那頭也省心。


    金鳳備好敬師茶,章司正坐在上座上,由陸皎端過那杯茶給她,章司正接了喝了,從今日開始,也就是教她的正經師父了。


    女子行止禮數一向重要,高門之間結親,除了一個門當戶對,頭一個看得就是品行禮教,若是早早揚了賢名德名出去,這樣的姑娘未及笄之前就能早早被人定下,所以姑娘學禮沒個規定的時間,有些早,舍得孩子吃苦的,四五歲就要立規矩學姿態,有些晚,不舍得孩子吃苦,八-九歲再學也是有的,像陸皎這樣七歲學禮的,算是正正好,不早也不晚。


    而且有個司正女官做禮教,這份殊榮除卻國公王府的小姐,侯伯之中,安樂侯府算是第一位,且不說陸皎還並不是名頭上的嫡出。


    但沒法子,誰叫人家娘有臉麵,和康寧公主是打小的閨中密友,點個女官也算不得什麽大事。


    別人家隻有眼紅豔羨的份兒,總不好把自己的孩子塞到安樂侯府去,但府上卻另有人動了心思。


    大房且不說,就一個管氏所出的女兒,早在幾年前就嫁了人,如今孩子都會滿地跑了,剩下幾房本就是庶出,向來不得臉,若非家宴,平日裏都少見這些人,即便見了那也是充當背景板的。


    楊氏膝下就一個陸洋,走狗鬥雞的年紀,數來數去,能動心思的,也隻有一個陸皊了。


    陸皊自王氏被遷後,病也就一日日的好了,養了這麽些時候,人消瘦了一大圈,恐怕也知道今非昔比,再不見往日那拿下巴看人的氣勢,整張臉圍在簇起的立領內,跟在姚氏身後一言不發。


    這話原是姚氏提出的,她的原話是:都是三爺的姑娘,也都是庶出,憑甚陸皎能被章司正領著學禮,陸皊就不能,章司正教一個也是教,教兩個也是教,陸皎隻比她女兒大一歲,一塊兒學有什麽不好。


    聽得楊氏直皺眉頭,心裏大罵還真是個不要臉的,章司正能教燕姐兒,那是康寧公主的恩典,她女兒又算是個什麽人物,竟也配!


    原想直接拒了,不曾想姚姨娘在她那兒又是哭又是鬧,還攥著她的裙角不鬆手,口口聲聲喊著‘老夫人莫要行這等偏心之事’。


    她偏了哪門子的心,左右兩個又都不是她的親孫女。


    隻是被姚姨娘這麽一鬧,午飯也不能好好吃了,實在無奈,索性將雲露華叫過來,讓她和姚姨娘說,也省得再這麽讓自己鬧心。


    珠簾浮動,見人打簾進來,楊氏皮笑肉不笑道:“知道你前些日子腳上傷了,原也不想讓你費周折來這一趟,隻是姚姨娘在這兒求了一天,說不論如何也該讓琪姐兒也隨著章司正學禮,這章司正能來,也是康寧公主看在你的麵子上的恩典,到底教不教,我倒不能拿主意了,還需你來定奪才是。”


    這話不僅是說給雲露華聽,隱隱透露出的意思,還是在說姚姨娘恬不知恥,不過姚姨娘聽了這話倒沒什麽大反應,仍舊淡淡站在那裏。


    楊氏來請這一趟,雲露華本來也不想來的,但在床上躺了這麽些天,人都鬆散了,再不出來走走,恐怕骨頭都要鬆了,再加上郎中也說她能開始走動,慢慢練步子,這才順著小道慢慢到了楊氏這兒。


    因她傷著腳,也沒有行禮,楊氏叫人挪了個座椅給她,雲露華坐下後看了一眼站在那裏的姚姨娘,嗤了一聲道:“姚姨娘怎麽今兒個來求老夫人了,這種事到陸...三爺那裏撒個嬌軟個聲,他什麽禮教不給你找?”


    姚姨娘反正現在見了雲露華,眼裏除了恨還是恨,恐怕她做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叫她落勢的,竟是這個從前她從沒放在眼裏的雲氏。


    她原以為,扳倒她的該是外麵哪個年輕新鮮的女子,畢竟男人好色,都愛二八少女,而這雲氏,模樣再好,畢竟都已經是個舊人,不年輕了,三爺再怎麽喜歡,也越不過自己去。


    這些年,她沒少在外打聽三爺的行蹤,生怕他在外養了外室,或是迷上哪個煙花柳巷的妖精,但三爺從來沒有,除了時不時到長安樓點個校書娘子彈琴唱曲兒,連留宿都不曾有,她漸漸放心了,但誰能想到,偏就是這個比自己還大上一歲的雲氏,一朝飛上枝頭,竟就把她踩到了腳下。


    她有什麽,雲家早沒了,她自己到現在還脫不了一個罪臣之女的名頭,能靠的不就是一個康寧公主麽!


    姚姨娘陰沉沉看著她,將陸皊一把摟在懷裏,揚了揚下顎道:“琪姐兒也是三爺的孩子,難道非要行這等厚此薄彼的事情,這傳出去,旁人還不定要怎麽戳著你的脊梁骨呢。”


    雲露華覺得好笑,“為何要戳我脊梁骨,我又不是正妻,難道還要一視同仁不成?你這話該去西院說。”


    姚姨娘啐道:“正妻?憑你也配!你這輩子也做不了正妻。”


    雲露華打了個哈欠,百般無聊,“你今日是想找我吵架的吧,我偏不遂了你的意。”她扶著椅子站起來,腳還一深一淺,“得了,早知道這麽沒意思,我就不該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惡妾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芳客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芳客並收藏惡妾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