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廝伶俐笑笑,又壓低聲音:“蘇老板若要精刻,還是找我們刻坊吧?周先生這書,隻簽給您和匯文堂,匯文堂是和陳家刻坊合作,若是他們先出了精刻本,那……”


    蘇遙自然明白。


    做生意講究的便是搶占先機。


    蘇遙笑笑:“我一定盡快給您答複。”


    小廝得了這話才告辭,蘇遙坐在櫃台處,開始檢查這兩本成書。


    謝氏刻坊的做工,一直沒得挑剔。


    校對排版刻印裝訂皆精細,紙張柔韌,墨色清晰,字體大小也都合適。蘇遙與他們打交道這一年,一次也沒翻過車。


    隻是不知道,若是說斷了親事,還能不能繼續物美價廉地做生意……


    說不定還得去換別家刻坊。


    蘇遙再度腦殼疼。


    遇到困難睡大覺,蘇遙閉著眼頭疼了一會兒,決定先不管了。


    船到橋頭自然直,上巳時再說,先談眼前事。


    蘇遙喊來齊伯:“您先看著店,我去周先生和傅先生家一趟。”


    春日和暖,雜花生樹,雀鳥啼鳴。


    周三先生家近,蘇遙走了一趟,周三先生果然道:“我自是願意,可若要重新校刻,前兩卷的內容,我還想修一修。”


    寫文的大大總不滿意,總想修文。


    蘇遙自然應允,又囑咐:“那您還是盡快。”


    周三先生說著“一定一定”,立刻就開始修改了。


    這位大大既勤快又和善,是蘇遙最喜歡的一位。


    不溫不火多年,如今想是要成名了。


    潛力股。入手對了。


    蘇遙開心,再抄近路去傅先生家。


    不像周三先生,傅鴿子的書是簽給匯文堂、金玉齋、朱氏書鋪和蘇氏書鋪四家。


    蘇遙推測,當初他應當是按照鋪麵的占地麵積,選了舊京四家最大的書鋪簽約……


    不然以蘇氏書鋪的入賬,還遠遠不足以與這三家相提並論。


    匯文堂與金玉齋,皆和陳氏刻坊合作,是舊京數一數二的大書鋪,都在崇樂坊;江氏書鋪前店後坊,自印自銷;唯有蘇遙是與謝氏刻坊合作。


    舊京成名的先生,往往會被其中一家大書鋪簽斷。但傅陵成名後,卻仍保持著四家的契約。


    參考上次見麵的情形,蘇遙推測,極有可能是傅陵懶得搭理前來談合約的掌櫃,所以到現在也沒動靜……


    總之傅鴿子這人這書這行事作風,皆是舊京獨一份。


    不能以常理推測。


    蘇遙很快地就來到傅宅,但今日的傅宅,卻有些非比尋常。


    蘇遙剛剛走近,卻聽到一陣突兀的哭鬧聲。


    傅宅周遭清靜,這哭鬧之聲,於靜謐春日裏,便極其刺耳。


    第11章 上巳(一)


    傅宅牆外探出數枝梨花,脆生生的葉芽間,已隱隱拱出些白嫩的小花苞。


    這花枝影子下正停著一輛車轎。


    瞧著不大,車轎旁隻站著一位斂聲屏氣的年長婢子。


    綢緞衣裳,翠玉簪子,大戶人家的仆婢。


    蘇遙走近幾步,馬車內還隱隱傳出三兩啜泣之聲。


    他正疑惑,傅宅內突然傳出清晰而淒厲的哭喊,是個中氣十足的壯年男子之音。


    “……我兒今年才不過二十有五,血氣方剛的,正是不懂事的時候,哪兒知道輕重!他必然不是存心,必然不是!求您高抬貴手,求您救救他啊——”


    這聲音淒慘無比,頗有些痛心疾首的意思。


    說得仿佛不是什麽好事。


    蘇遙默了下。


    他這來得似乎不是時候。


    他尚不及細想,正要匆匆離開,傅宅大門突然打開了。


    吳叔連推帶拉地將一個滿麵淚痕的男子請出門外,這男子瞧著四十有餘,生得膀大腰圓、肥頭大耳,隻死命地抓住傅陵家的門檻,口中尤自哭喊:“就是一句話的事!就一句話,求您給大人捎句話,我求您了,我給您做牛做……”


    “誒,您就快走吧,我家公子已說過……”


    吳叔正掰著他的手,一錯眼忽然瞧見蘇遙。


    蘇遙也正巧與他對視上。


    這不尷尬了麽。


    蘇遙正要假裝什麽也沒看見,點個頭就快步離開,吳叔卻突然隨口喊了一聲。


    不知從哪兒忽出來兩個精壯的仆從,一人一邊地將那男子拽住。


    吳叔忙小跑過來:“蘇老板。”


    蘇遙隻得站住,瞧著吳叔瞬間換上一臉歡快笑容。


    吳叔笑得熱切:“蘇老板是特地來找我們公子的嗎?”


    蘇遙頓了頓,盡量也端出一個若無其事的笑臉:“刻坊送來了《江山一葉刀》第一卷 的成書,我送給傅先生瞧瞧。”


    說罷,自懷中掏出一本書冊。


    “蘇老板辛苦。”吳叔恭敬接過,先客氣誇讚兩句,又請他,“蘇老板進門來喝杯茶吧,公子好久沒見過您了。”


    ……也沒那麽久。


    蘇遙瞅一眼這紛亂的傅宅,尤其是被丟出門外衣衫不整的中年男子,揣起尷尬而不失禮貌的職業假笑:“多謝吳叔。可我鋪中還有急事,下次再來與傅先生敘話。”


    吳叔似乎瞥了一眼那狼狽不堪的男子,又極快地掩過厭惡,殷殷道:“那咱們下次再說。這書我先收著,過兩日給您回話。”


    蘇遙點個頭,匆忙離開了。


    他快步行出幾步,拐過巷口,尚未來得及奇怪今日見聞,身後突然撲來一人。


    是位釵環迤邐、滿目泫然的女子。


    這女子小跑著跟過來,撲通一聲跪在蘇遙身後,然後扯住蘇遙袍角,便開始號啕大哭。


    蘇遙著實給嚇了一大跳。


    她瞧著也有四十歲,哭得雙眼紅腫,滿麵淚光,一壁哭還一壁嚎,手中隻拽住蘇遙不放:“蘇公子,求您去給傅公子帶句話,他不肯見我家老爺,誰來救我兒啊……”


    蘇遙不由愣住。


    這什麽情況……


    蘇遙扶也不是,走又走不了。


    那女子卻越發來勁,抬起頭抓住蘇遙衣袖,哭得鬢發散亂:“蘇公子!蘇公子,吳叔對您那麽客氣,您定然是個能說上話的人……我隻求您去和他說一聲,求您讓他見我家老爺一麵!”


    她抽抽噎噎,想是念起什麽,又急道:“不見……不見也行,您認識傅公子,您可還認識他二弟嗎?我和您說,我兒真是冤枉的,他才二十五,他還小!他懂什麽事!我隻這一個兒子……我兒去了,我該怎麽活啊……”


    這想必是方才轎中之人,和那男子一家的。


    她說得前言不搭後語,蘇遙聽得不甚明白,又插不上話,隻能見她兀自大聲哭嚎著嚷嚷。


    還好周遭門戶稀少,並無人注意。


    她哭得不成樣子,蘇遙也不好幹站著,正打算俯身去扶,那女子卻猛然直起身子,伸手扒住蘇遙雙臂,哀泣不止:“蘇公子,您行行好……”


    她身上不知用過什麽脂粉,氣味異常,蘇遙冷不丁讓這氣味撲了一身,猛然偏過頭咳了起來。


    原主這副身體有過敏性哮喘,外加經年咳疾折磨,根本受不了刺鼻的香粉味道。蘇遙頓時喘息不止,眼淚都咳出來了,想取藥囊壓一壓,稍一挪動,雙臂卻被這女子用力死死地箍住。


    他胸口憋悶疼痛,又周身乏力,咳得頭昏腦脹,喘不過氣又說不出話,一時難受萬分。


    正奮力掙紮著抽開一隻手,耳邊哭喊聲卻戛然而止。


    那女子猛然嗚咽一聲,像是被什麽堵住了嘴,蘇遙手上一鬆,忙從懷中摸索出藥囊。


    似乎有人於一側扶住了他,蘇遙不由靠住,慌忙將藥囊覆在口鼻處,閉眼狠狠吸了數口,方緩過氣來。


    他壓著胸膛,平息許久,呼吸才由急變緩,自重變輕。


    待眼前清明一二,蘇遙才發覺,身側之人是方才的精壯家仆之一。


    那人規矩得很,隻穩穩當當托住他的手臂,低眉頷首,都沒抬眼。


    而傅陵正站在一丈之外,眸光沉沉,寒涼徹骨。


    那女子被另一家仆摁住,絲毫掙紮不得,而方才的男子瞧著傅陵的臉色,已於一旁抖如篩糠。


    這場麵靜了一瞬,蘇遙緩過氣來,想試探著開口,傅陵卻瞧過來:“好些了嗎?”


    傅陵眸色晦暗不明,語氣卻是柔和的。


    蘇遙順過氣,點點頭,又試著張張口:“沒…沒事了。”


    傅陵神色微動,卻並沒有走上前來,而是對著一側家仆吩咐:“好好送蘇老板回家。”


    家仆恭敬應下:“是。”


    傅陵語氣微沉,又道:“仔細些。”


    家仆明顯一凜,更加恭敬:“是。”


    傅陵這才望向蘇遙:“今日我衣裳染了沉水香,不能送你。改日我去看你。”


    “不要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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