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陵語氣稀鬆平常:“我當時在雕這塊玉,傅老侯爺突然進門,玉摔了一下,玉料就缺上一塊。原本不該長這個樣子的,要更漂亮。”


    傅老侯爺?


    傅陵一頓:“就是我爹。”又解釋一句:“是先帝所封,不是世襲。”


    蘇遙點點頭。


    然後他便驀然想起,雖認識傅鴿子許久,但其實對他這個人,了解得並不多。


    舊京中,傅氏似乎極低調平和,不常出現在茶館瓦肆的閑談中。


    傅陵也從未提起家中事。


    以蘇遙的性子,旁人不提,他也不會著意去打聽。


    畢竟在蘇遙原生的時代,距離感是人際交往的要點,客氣疏離是人際關係的常態。


    但此時傅陵主動提起,蘇遙突然,便生出濃厚的傾聽興趣。


    他不由好奇,同時又生出些可惜:“怎麽就摔了一下呢?”


    傅陵偏頭望一眼他明澈的眼神,隻勾起唇角笑笑:“因為他不喜歡我做這些東西。”


    蘇遙很是一怔,卻見傅陵神色如常:“我說想做個工匠,他不許,我們就吵了一架。”


    雖傅陵語氣平和,但蘇遙直覺,應當沒那麽平淡。


    何止沒那麽平淡。


    吳叔於一旁擦把汗,如今想起那年之事,吳叔還都心有餘悸。


    大公子一向出類拔萃,學識性情樣貌,於京中皆是拔尖得好。


    但就這麽好、這麽省心、這麽大有前途的人,突然在十一歲上,與老侯爺說,他不想入仕做官,日後想做個工匠。


    老侯爺一時大發雷霆。


    傅氏這樣的士族,除非極其不成器的子孫,便唯有為官做宰這一條路可走。


    家中錦衣玉食、詩書禮樂地將子弟教養長大,為家族榮華,為光耀門楣,並不是為了讓長子長孫日後做個士農工商中的工。


    但大公子向來主意大。


    吳叔都不大記得那年冬天鬧成個什麽樣子。


    總之除了他和成安,大公子身邊的人全被換了。


    最後,大公子妥協了。隻與老侯爺道,這塊墨玉料子好,他想修一修,留下。


    與他淘玉料教刻工的那個小廝早就被發賣,夫人勸上半日,老侯爺才點頭。


    傅陵把這塊玉刻完後,隻與宋矜看上一眼,再也沒拿出來過。


    直到傅陵從太子伴讀做到左相,再到老侯爺與夫人過世,這場風波都再無人敢提。那日他突然尋出來掛上,吳叔都緊張半晌。


    蘇遙下意識地擔憂:“吵了一架?”


    “他是我爹,我不該與他吵架,就被打了一頓。”


    傅陵語氣仍淡淡的,甚至還掛著點笑意,“我臥床不起,他就把我身邊的人都換了。他覺得是那些人帶壞了我。但教我刻工的,也確實正是我身邊的小廝。我無可辯駁,也無從反抗。”


    蘇遙一默,他隻覺得,傅鴿子應該不像語氣間這般雲淡風輕。


    他一時也不知如何安慰,隻能順著道:“那……後來那小廝呢?”


    傅陵著實笑笑:“後來我大些才找到他,發現他正在蘇州的官坊中做玉匠師傅。十裏八鄉都可有名了,又年輕又有錢,還老婆孩子熱炕頭,過得可滋潤。”


    又歎口氣:“也就我白挨一頓打,虧我還平白記掛他那麽多年。”


    蘇遙瞧他神色好些,才略略放心。


    世家大族中的子弟,確實管教會嚴厲些。玩物喪誌之類的事,族中都甚為警惕。


    其實不為官做宰,做個富裕鄉紳就很好。


    但這種不思進取的想法,八成不會被族中允許。


    畢竟家中養你,也不是為了留你啃老。


    尤其是古代科舉錄取率極低,家中識字的子弟,都恨不得扔去參加科舉。


    蘇遙這種放棄科舉的,才是異類。


    不過,傅先生似乎也未科舉入仕。


    還從家中挪了出來。


    是中間還有什麽變故?


    蘇遙忍不住好奇,卻不知該如何張口問。


    正在猶豫之時,眼前卻忽然跑來一人,滿頭大汗並氣喘籲籲:“蘇…蘇老板,果然是蘇老板,方才我就瞧著像您……”


    這人似乎有些眼熟。


    蘇遙一頓:“啊,是濟仁堂的馬大夫。”


    馬大夫緩口氣,也顧不得禮數:“蘇老板的藥囊帶著嗎?後頭一人急病,您藥囊中有味藥能直接用。”


    當時蘇遙自舊京回來,因病重,濟仁堂數位大夫一道來看過,藥囊便是一起給配的。


    蘇遙忙掏出,又回頭一望。


    果然不遠處團團圍著數人,似有急切的吵鬧聲。


    馬大夫飛快地跑去,隻揚聲喊著:“有救了,有救了!我就說那是蘇老板,白兄怎麽還不信我?還非說不可能是!怎麽不可能了!得虧是六月初六,人都出來逛……”


    蘇遙登時一慌,隻見眾人給馬大夫讓出條道,中間一位年輕大夫扶住一位昏昏沉沉的老嫗,正是白憫。


    聞得馬大夫之言,白憫驀然抬頭。


    剛好望見蘇遙,與他身邊緩緩搖著折扇的傅陵。


    第59章 廟會(四)第一局


    當真怕什麽來什麽。


    蘇遙與白憫遠遠對視一眼,便低頭躲了過去。


    自白憫的角度看,蘇遙瞧他一眼,便躲至傅陵身後。


    傅陵不慌不忙地搖著扇子。


    甚至嘴角略帶一絲王之蔑視。


    白憫眯眯眼,一時怒上心頭。


    但他手頭尚有昏倒的老嫗未救治,他隻能自馬大夫手中接過蘇遙的藥囊,先照顧人。


    已至盛夏,又近正午,外頭暑氣重,老人家身子骨弱,一時有些中暑症狀。


    白憫與馬大夫將人簡單醫治好,待老嫗清醒個七八分,再抬頭時,二人已不見了。


    蘇遙早拉住傅陵跑了。


    行出數步,傅陵卻停住腳,伸手拽住他衣袖:“蘇老板跑什麽?”


    這不是扯謊被當麵撞破了麽?


    蘇遙正心虛,但傅陵含笑一問,他又忽生出另一種不自在。


    林間樹影婆娑,傅陵複低眉笑笑:“蘇老板……就這麽怕旁人看見你我在一起?”


    蘇遙登時一慌,又急忙否認:“沒有。我隻是……”


    他一時卡殼,心內慌亂更甚。


    傅陵隻揚起唇角。


    蘇遙又躲又害羞,傅相便莫名有一種,於眾人眼皮子底下偷情的快感。


    雖然事實上並沒有偷到手。


    但不妨礙刺激。


    他瞧一會子蘇遙耳尖微紅的模樣,便也不再繼續調戲人家,略一扯蘇遙衣袖:“走吧。”


    又忍不住打趣一句:“蘇老板這一跑,轉眼就到蓮花池了。”


    蘇遙飛快地將衣袖抽了出來。


    抬腳走了。


    傅陵於後頭施施然跟上。


    日頭正盛,蓮花池邊的人便少上許多。


    沿青石長階向下,兩側的樹影中仍有些小攤販,隻是不再叫賣,而是閑閑地坐著打扇子。


    蓮花池上頭是一道小小的山泉瀑布,越靠近,沁涼的水汽便越撲麵而來。


    這蓮花池是一處活水,一壁靠著山崖,外側卻圍上一周白玉石欄。


    欄上滿係祈福的紅綢並木牌,細細瞧去,欄上還密密麻麻刻著小字,大抵是佛家經史。


    白玉紅綢環繞亭亭一池芙蕖,濯而不妖,豔如驕陽。


    這樣漂亮的紅蓮,當真極為少見。


    蘇遙怔怔地瞧上兩眼,便驀然想起,祖父於國外休養的庭院中,也有一個小池。


    池中每至盛夏,也會開滿小巧的睡蓮。


    但沒有此處的大,也沒有如此灼眼。


    隻小小的幾朵,與圓圓的荷葉一起浮在水麵上,池中的小烏龜倒經常爬到岸邊吐泡泡。


    盛夏靜謐,祖父便經常帶他在庭院中乘涼,教他背些《愛蓮說》之類的古文,背錯了會被大折扇輕輕敲一下。


    蘇遙的祖父是個生意人,祖母卻是中文係的教授。


    祖父年輕時追求祖母,自四書五經學到琴棋書畫,倒從此愛上國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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