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杜若說話前便將周邊的旁的丫鬟婆子都趕了去,如今唯主仆二人,她說話便是不客氣極了,杜若叫唬得跪倒在地,口中直道娘子息怒。


    她方才喏喏許久不敢言,便是因為素來知道江苒脾性,父女兩個雖然一貫不對付,但是江苒心裏頭她父親是唯一親人,如今貿然多出個女人橫插一腳,換做旁的姑娘家也想必要問個清楚,更何況脾氣一貫跟個小爆碳似的江苒。


    江苒其實心裏頭早有成算,如今見杜若被嚇住了,卻是親手扶了她起來,又詢問那報信的小廝是如何說的,杜若這方才敢一一回了。


    那女人名諱不知,隻知道是姓殷,乃是江威入京訪友的時候碰見的,據說這些時日江威一直宿在她處。殷氏並非孤身一人,身側還帶了個女兒,名喚江雲的,江威隨行的下人們都交口相傳,說江雲生得極像是江威,性子溫文嫻雅


    江苒聽罷,並不動怒,隻是靜靜反手將方才那琉璃鏡翻了過來,裏頭照出一個女子陌生又沉靜的眉目。


    她仿佛在夢裏過了一輩子,如今再看自個兒,隻覺得這眼前金尊玉貴的麵龐有些陌生。


    心裏想的卻是前世之事。


    殷氏過門的時候,江苒初見這二人便是大怒,鬧也鬧了,哭也哭了,都沒能動搖江威心緒半分,殷氏順順當當地成了新任的江家主母,連帶著她所出的女兒都成了江家嫡女。


    那會兒江雲初到定州,並無根基,旁人竟不知道她是江司馬的女兒,偶有宴席見兩人一道,問起江苒,隻得了她不鹹不淡一句“外室之女”罷了。


    可就算在這樣的處境之下,江雲也有好手腕,她雖樣貌不及江苒出色,可最是會挖空心思打扮。京城有貴人來,定州刺史府開了賞花宴,江苒素不耐煩這等場合,托病未去,後來卻聽說江家五娘在那花宴上一鳴驚人,得了貴人的眼,簪了園中最名貴的牡丹,得意而歸。


    而後不久,便是江威入獄,江苒跌落雲端,而江雲全身而退,平安喜樂,順遂一生。


    江苒忽地停了手,將鏡子擱置在一側,隻是淡聲吩咐,“杜若,吩咐下去,把正院邊上的院落掃灑出來,再一處尋春院,也叫人收拾收拾。”


    當年的她懵懵懂懂,爭不過那兩母女,這輩子卻想明白了。


    江雲上輩子把她踩到了泥地裏,那麽這輩子就不要怪她,先把江雲兩母女摁死在泥地裏,讓她不得脫身了。


    ……


    江司馬自京城訪友回來,人馬才到了江府門口,卻見江苒早早等著了。


    她本生得姝豔,平日打扮也是盡態極妍,可今兒卻穿了一身素色,發間一件珠寶金飾也無,隻用根銀簪挽了個簡單發髻,麵色略有蒼白,倒是顯出素日叫豔麗所遮掩下去的清麗柔弱。


    如今原是正午時分,暮春時分,已有些熱意熏人,可她執意站在門前等著,額頭出了細細的汗水,麵龐卻不見發紅,隻顯得愈發柔弱。


    江司馬原本就心裏有鬼,如今見她難得這樣懂事站在家門口等自己,倒是想起些同這個女兒素日來,隻是慈愛地拍了拍她的手,說,“苒苒怎麽今兒不睡懶覺了?”


    江苒笑吟吟地衝他福了福,這才道:“聽說阿爹要給我帶個妹妹回來,早上乍一聽聞,便睡不著,早早便起了候著。”


    說罷又往他身後的馬車內瞧了瞧,倒有些好奇,“妹妹呢?”


    江司馬忙對身側下人道:“快去叫二小姐來見過她姐姐。”


    江苒隻笑著說,“阿爹糊塗了,妹妹的姨娘可不也在後頭?”她滿眼良善熱切,像是毫無芥蒂地期待那兩人的到來,倒是讓江司馬噎了噎,一時不知從何解釋而起。


    江苒見他麵色,心中暗笑,她這爹雖然心眼兒偏,但卻是個要麵子的,那殷氏出身不正,她先發製人稱呼殷氏為姨娘,江司馬便不好意思舔著臉說出口“你該叫她娘”——笑話,她娘正好好地躺在江家祖墳裏頭呢。


    她麵上隻裝做期待,很有幾分小女兒態地執著江司馬的手,像是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沉默,江司馬憋了好半晌,見後頭殷氏還未下來,便扯了些旁的說,“苒苒這些時日不見,倒是知禮妥帖了些。”


    這一誇,之後自然就是要她繼續知禮妥帖,眼睜睜瞧著繼母繼妹進門鳩占鵲巢了。


    江苒卻不接他的話茬,隻是有幾分傷懷地垂了眼,說,“爹爹可還認得女兒頭上的簪子?”


    江司馬哪裏會在意這些,別說女兒了,縱是昔日的李氏還在時,他也不會去關注這些,如今便有些摸不著頭腦,“苒苒可是缺了首飾?”


    江苒歎了口氣,道,“爹是不記得了,這是娘給我留的。”說罷不等他反應過來,又說,“昨兒許是娘在天之靈,知道爹爹的事兒了,特特托夢給我,隻說爹爹這些年頭為了她傷懷至此,竟多年身邊都沒個知冷知熱的貼心人兒,如今妹妹同姨娘來了,娘叫我不可耍脾氣,定要好生相待呢。”


    江威聽她說起李氏,微微一怔,又瞧見這孩子懂事,難免也生起幾分傷懷。那頭殷氏正同江雲下了馬車來了,見兩父女站在這頭,以為傳聞中難惹的大小姐已然被說服,便麵上帶了喜色過來見禮。


    江苒略打量了一番昔日的死對頭。


    殷姨娘算算年紀,同已故的李氏仿佛,可三十許了,依舊保持著小姑娘般鮮豔明媚的顏色,怪不得江威一見她便軟了心腸。


    江雲同她娘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可比起殷姨娘又多了幾分清雅,嬌嬌怯怯,猶如姣花照水,乃是個見風就要倒,走兩步就要喘氣的嬌弱模樣。


    “這便是五妹妹罷,”江苒看走過來,忙拉了她上上下下打量,又看殷氏一眼,笑說,“五妹妹在外頭待了這麽些年,竟是委屈了她,瞧著身子骨不太好呢。姨娘養育五妹妹辛勞,也是有功的。”


    江司馬並非定州人氏,在老家還有幾位兄長弟弟,江苒這一輩,上頭也還有幾個年紀大的兄姊,雖不住在一處,序齒卻是一道的,因此江苒行四,而江雲則往後再退一步,便行五。


    她落落大方地叫了江雲五妹妹,可見是接受了她的。江司馬心中大定,可旋即又開始為著那姨娘二字操起心來。


    殷氏聽了“姨娘”二字,麵色大變,看向一側的江司馬,她素來溫婉妥帖,此時也沒有做出責怪神情,隻是有些不知所措,“老爺……”


    江苒見她搬弄是非,微微挑眉,“我說錯了什麽話不成,姨娘作甚這般姿態。”


    來的路上,兩母女早知府中的大姑娘不會如此容易讓自個兒進門,商討了對策,早早準備好了滿腹的委屈要同江司馬傾訴,如今見了這般場麵,倒也不慌。殷氏麵上裝作慌忙,看著江苒,害怕地瑟縮著身子,隻是囁嚅著道:“四娘子,我雖方才入門,卻也是正經人家出身,四娘子喚我這一句姨娘,隻怕有些不妥……”


    江司馬不好開口,可名分之事到底要緊,她不得不為自己爭一爭。


    江苒輕輕地笑了一聲,眼中嘲諷之意十分明顯。


    江雲將她的輕蔑看得一清二楚。她起初瞧見自己這異母姐姐,便知自己容貌不如她,心中十分不舒坦,如今又迎上她嘲諷的目光,不由地眼圈兒一紅,正要說“原是我母女二人不配的”雲雲蓮言蓮語,卻不料江苒動作更快。


    江苒拭著眼角淚水,說,“妹妹這些日子雖然委屈,到底有生母陪伴,我娘去得卻早……”


    她哭得眼圈紅紅,我見猶憐,仿佛剛才那個滿臉嘲諷的人不是自己,其變臉速度讓深諳此道的殷氏、江雲二人,都瞧得目瞪口呆。


    江司馬聽見這裏,心裏便也想,當日李氏病床前自己發誓三年不續弦,便是怕委屈了這個女兒,如今接了殷氏回來,原是怕她年紀大了沒個娘親管教不好說親,可殷氏自個兒便有親女,待她隻怕不能盡心,因此要娶她為妻的心思愈發淡了幾分,拍了拍江苒的肩頭,溫聲道:“你母親雖不在了,卻一直在天上看著你呢,你也不必傷懷。殷姨娘如今進門,也能代你母親照看你一二,我原也是這樣想的。”


    江苒破涕為笑,說,“爹爹還拿我當小孩兒哄呢。”


    這又哭又笑的,唱作俱佳,又是借機敲打了殷氏母女,又是讓江威念起了亡妻的好,殷氏江雲瞧得目瞪口呆,隻覺得自個兒活了這麽多年,竟是沒見過這樣戲多的姑娘家。


    江雲心中暗道不好。


    她同姨娘盼望了許多年,這番好不容易江威鬆了口,原是歡歡喜喜來定州的。她若想要能出人頭地,稱心如意,就不能叫先頭這個姐姐壓在頭上。嫡庶身份,有如天塹,如若連嫡女都當不成了,難不成要做一個小小庶女麽?!


    她看向殷氏,臉色發白,搖搖欲墜。方才那會兒是裝的,這會兒倒真有幾分慌亂了。


    殷氏察覺女兒求助的目光,暗暗咬牙,知道江司馬此話一出,她如若要為正妻,隻怕再不能夠,於是便忍氣吞聲笑道:“大姑娘說的這話,是折煞了妾身了,雲兒是老爺的孩子,又是從我肚皮裏出來的,養育她原是應該的。”


    江苒微微笑道:“自然是的。”


    她扶著江威往門口走,隻道:“隻是我思來想去,覺得有一事不妥,妹妹雖我是知曉的,可旁人眼裏,難免要詬病她出身,我也不能叫妹妹不清不楚地進咱家的門,更該給殷姨娘的慈母心腸一個交代。”


    說話間,眾人已然到了大門前。


    江司馬詫異地止步,“這是……”


    “這是我娘的牌位,”江苒淺笑盈盈,方才麵上淚痕早已無影無蹤,轉身瞧著殷氏母女,笑容十分真誠,“姨娘同妹妹,且給我娘磕個頭,敬杯茶,往日大家便都是自、己、人、了。”


    第3章


    正兒八經的姨娘,原是該同主母磕頭敬茶的,不然就永遠都是上不得台麵的東西。如今主母沒了,便同牌位磕個頭,也算敬過禮。如今江苒這話,粗粗一聽,竟是沒什麽問題。


    殷氏愈發滿臉難堪,江雲臉色慘白,搖搖欲墜。


    這二人雖然被江司馬養在外頭,可吃穿用度都是比照著宅院內的來,這回是奔著當夫人小姐來的,哪裏知道門都還沒進,就連連在江苒手上吃虧受辱,心裏頭又怎能不恨。


    邊上的杜若接到了江苒的眼色,眼疾手快地把茶盞往殷氏同江雲的手裏一塞。


    這一切都發生在瞬間,等眾人回過神,便見江雲殷氏已是執了茶盞站在李氏的牌位前,江威皺了皺眉,到底瞧見二人委屈模樣,有幾分於心不忍,便說:“若要拜見主母,何時不能拜見,何必急在這一時?”


    江苒漫不經心地想:誰知道回去殷氏枕頭風一吹,你還會不會像現在這樣堅定?


    口中則是道:“爹爹誤會了,我是想著,妹妹年紀也不小,自然是一切都要按著江家娘子的規矩來的,爹爹也不想叫人因著家事彈劾自個兒罷?”


    大周官場一向是風氣清明,定州這小小地方更是民風開放,寡婦再嫁之事比比皆是,但是唯有一事,是古往今來尤為人所不齒的,那便是背著家中夫人在外頭養外室。


    外室若要成為正兒八經的姨娘,少不得過正室這一關,若是過了,旁人便說不得什麽。可若是正室不樂意,這事兒鬧大了,卻是誰都討不著好。


    江威素重官聲,先頭靠著對亡妻的一片情深,在官場上得了眾人交口相傳,如今見江苒如此,略一思忖,便也作出了讓步,側頭對著一邊的江雲同殷氏隻道:“你二人便照苒苒說的辦便是。”


    縱是江雲再如何心思深沉,到底還是個少女,如今竟是要在自個兒先頭以為毫無腦子的姐姐跟前下跪,隻覺屈辱,臉上難免流露了幾分,她淚光點點,瞧著好似下一刻就要暈倒過去,隻瞧著江威,道,“爹爹,我同母親路途辛苦,不妨先歇下,再提這拜見之事也不晚……”


    她想得很簡單,江司馬十分喜愛自己,如今隻要不是眼瞎就能看出來江苒在難為自己,她如此求助,便可免了這一遭折辱。


    可江司馬竟好似看不見她的麵色,甚至略沉了臉,問她,“雲姐兒這是不想敬茶給你母親麽?”


    江苒含笑站在一側,用十分良善的目光瞧著江雲,“妹妹可是身子骨太弱,要叫人扶著麽?”


    說罷,便以眼神示意幾個早早在側候著的丫鬟,幾人上前齊齊扶住了江雲,笑道:“我們扶著您罷。”


    一旁的殷氏沉得住氣,她一把拉住了女兒,沒讓旁人押著她磕頭,自個兒則側頭同江威笑道:“原是四娘的好心,雲兒不懂規矩,叫四娘見笑了。”


    言罷便拉著江雲一道磕頭,實打實的幾個響頭下去,倒是顯得十分誠心,最後又將手中茶水倒到地上,便算是敬過茶了。


    江苒原先便站在牌位邊,如今不避不讓,端端正正地受了這母女倆的大禮。


    她是長女,代母親受了這禮也算不得逾矩,江威原想說些什麽,到底沒有開口。


    江苒側頭,在江威看不到的地方,麵上笑意漸漸收斂,眼神冰冷一片。


    江雲緩緩拜下之時,滿心滿眼都是怨恨,她由著自己的婢女扶起身,她悄悄地看向這個三番五次與自己為難的嫡姐,卻忽然同她清淩淩的目光對上,不由一驚,忙心虛地別開了臉。


    江苒沒有再為難殷氏母女兩人,如今若把事情做得太過,未免明顯,因此等江威歇下後,她便當了主人公,領著殷氏和江雲去安置。


    上輩子殷氏是直接入主了正院的,倒把正院裏頭原李氏之物收進庫房或是旁的偏院之中,這一回江苒卻不可能眼見著如此,領了殷氏在靠近正院的一處院落住下後,她又同江雲笑道:“妹妹大了,也該學著自起門戶,我昨兒擅作主張,給妹妹又收拾了我邊上那處尋春院出來,妹妹且同我來。”


    江雲不意自個兒竟不能同殷氏一道,先是怔了怔,便下意識看向了殷氏,殷氏卻沒有說話,她雖有一肚子的不樂意,卻也不得不由著江苒安排了自個兒,省得剛進江家就在江威跟前落得個不敬長姐的名號。


    她離了姨娘身側,正是千千萬萬個不自在,眼睛卻不禁往自己那嫡姐身上看去。


    她身量高挑,行走間肩膀端正,脊背挺直,今兒穿得素淡,雖隻有一個側影,卻還是顯得秀麗明媚極了。她發間隻簪了一隻平平無奇的銀簪子,可偏偏那一頭緞子般的長發,把那簪子都襯得貴氣起來。


    江雲情不自禁地道:“姐姐這簪子好生漂亮。”


    心裏想的卻是:若我早早能夠歸家,這些東西自然也有我的一份……!都怪先頭那李氏荒唐,竟不許爹爹再娶,白白叫她一人占了這麽多年的便宜!


    江苒聽見這句話,卻是心中暗驚。


    這情景同上輩子如何相似!


    她猛然停住了步子,看向江雲,挑著眉頭道,“妹妹認得這簪子?”


    江雲忙道:“自然是不認得的,隻是瞧見這簪子在姐姐發間好看,便、便多提了一句罷了。我……我卻是沒有這樣精巧的首飾的。”


    江苒微微眯了眯眼,上輩子她並不會將區區一支銀簪放在眼裏,回頭聽說她在江威跟前哭了一場,連帶著殷氏也說這些年的生活不易,江威便叫她去,罵她不知禮數,不知孔融讓梨,丁點兒不體恤妹妹,氣得她將銀簪擲地,賭氣而去了。


    這一回,她卻不會這麽傻,隻是輕輕哼笑了一聲,道:“妹妹何必眼巴巴地盯著我這跟前一點兒東西,你如今是江家的女兒,雖是姨娘所出,可我難道還會少了你的麽?……”


    江雲隻覺麵上火辣辣的,聽她說“姨娘所出”,恨得全身發抖,口中卻隻是囁嚅說,“我、我並沒有這個意思……”


    說話間,兩人便已到了尋春院跟前,江苒一旦離開了長輩視線,就不打算再扮演姊妹情深,帶了人轉身就走,也不吩咐這頭人仰馬翻的怎麽處理。


    江雲站在院門口,滿臉猶疑——方才她見江苒在江威跟前麵麵俱到的模樣,還以為這個嫡姐是打定主意要和自己虛偽到底了,可她一轉身就變了臉,這是什麽意思?打量著父親不在,便原形畢露了麽?


    然而如今,江苒當了甩手掌櫃,她卻不得不吃力地吩咐起下人來收拾自己的院子。這頭下人原都是府中七拚八湊臨時叫來的,本就散漫,又見江雲可欺,一個個偷奸耍滑,裝腔作勢,十分疲懶。


    江雲氣得臉都紅了,“我叫你們掃灑,你們怎麽還在廊下站著說話?家裏是白養你們的嗎?”


    幾個掃灑婆子互相看了一眼,這才嬉皮笑臉地道:“五娘子可莫要氣著了,我們這便去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相府明珠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喵曉鏡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喵曉鏡並收藏相府明珠最新章節